查看原文
其他

陳銘華 | 只有時間知道——序《詩療:陳聯松詩選》

陳銘華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點擊上方藍字 關注新大陸詩刊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2020年10月180期 


 只有時間知道——序《詩療:陳聯松詩選》 

陳銘華



  人為什麼要寫詩?雖然德國哲學家狄奧多·阿多諾(Theodor Adorno)說過 “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這樣令人納悶的話,但當人面對由外入內又自內至外循環不息的矛盾衝擊時,找尋自我繼而釋放自我便自然而然有不可抗拒之必要。詩,或許是宗教信仰外,最終能宣洩這與生俱來的壓力之最佳選擇 。詩人洛夫在《石室之死亡》自序中, 如此描述寫詩的心境:“攬鏡自照,我們所見到的不是現代人的影像,而是現代人殘酷的命運,寫詩即是對付這殘酷命運的一種報復手段。” 陳聯松是我認識的專業醫務人員中也寫詩的朋友之一 ,我從來沒問過他為什麼要寫詩,只知道他愛讀詩也間中看到他有詩發表,但從他將詩集命名為《詩療:陳聯松詩選 》(Poetry Therapy: An Anthology By LianSong Chen, MD)上揣測,不難知悉他那兼及人體治療與“心靈治療”的企圖。可是說得輕易,實踐起來又如何呢?《詩療》三卷的同時出版應當能作為一個有力的證明!詩集第一卷《遇見天地》(Vol. I :Encounter Space And Time),共 138 首 ;第二卷《遇見你我》(Vol. II: Encounter You And Me),共 139 首;第 三卷《遇見漢字》(Vol. III: Encounter Pictograms And Ideographics),共百餘首,每卷200 餘頁。據作者自己說,全是 2010 年後所寫,對一名全職的醫生來說,這個創作量算是相當驚人的,至於 “詩療”能否治癒自己進而治癒讀者?請讓我們讀一讀詩作吧。第一卷《遇見 天地》有一首詩這樣地演繹:

 

看一粒種子萌動 

——一粒種子的秘密,像上帝沒有開啟的話語

 

一粒種子藏著一條河

一條色彩斑斕的河

從根鬚到葉之盡頭 

顏色的變化在發芽前已成定局 

毫釐之間有多少度細微的搭配 

只有時間知道 

 

散發的香氣 

會誘惑哪種蜜蜂或是哪種鳥 

讓什麼人春情騷動 

又讓誰過敏到生不如死 

只有時間知道 

 

開什麼花結什麼果 

在風中唱什麼歌 

葉子落到高處或者低處 

只有時間知道 

 

一粒種子深藏的秘密 

葉子不知道 

花不知道 

果子也不知道 

像內心沉默不語的慾望 

這慾望催我何往 

 

鞋不知道 

腳趾頭不知道 

上半身也不知道 

只有時間知道 

 

一粒種子藏著勃勃生機 

藏著五顏六色 

種子的命運是什麼 

種子不知道 

只有時間知道 

 

面對自然世界,種子的秘密也是萬物生命的奧秘,生命遇見天地伊始,如何成長,如何變化,如何死亡,“在發芽前已成定局”,種子不自知,種子的其他 部份,種子的所有“世相”皆不自知, 一切“只有時間知道”。種子如此,人 ,又何嘗不如此?彷彿幾許無奈最終又歸諸於道法自然。沿著道法自然的思維,整卷詩作中, 我們可以見到平易近人的句子隱藏著詩人的智慧:“‘慾望的秘密是什麼’/ 時間摸著我的頭說:‘不要在春天裡問秋天的事’”(〈八月 從七月裡蘇醒 〉);有憂傷:“彷彿一切如故/如所有的東西不聲不響地老去”(〈水老去的速度〉);有無奈:“醒來,世界清晰了/你卻不知去向”(〈時光,不能折返〉);有驚喜:“讀詩如讀你…… 讀到月牙墜落/剛好倒掛在你眉間/如一枚小舟”(〈週末讀詩〉);有戲謔 :“男人腰痛/雄風不再/那女人腰痛呢/風有雌雄嗎"(〈腰痛〉);有詭奇:“吸了很多包煙/突然無意中吐出一片/巫山的雲”(〈不要問靈感是什麼〉)…… 幾首寫加州大火的,好像要將詩人從沉思中拉回現實,但落筆依然有似那淡淡的風景畫:“門框 框著一棵白樺樹 /後窗 窗著三朵浮雲//眼裡 盛滿你的湖水/湖裡 小鳥齊飛”(〈Santa Rosa 火災紀要 8.0〉)、“烏鴉立在煙囪沿上/靜靜地//靜靜地/我立在煙囪的倒影裡”(〈Santa Rosa 火災紀要 9.0〉)。而 “框著一棵白樺樹”、“ 窗著三朵浮雲”這些詩句與及“白了烏鴉/烏鴉飛過的聲音也白了”(〈雪後 〉)、“一邊毛毛著  遺忘/一邊毛毛著 懷念”(〈加州的清明〉),“這春天剛春了一半”(〈春天的落葉〉) ,將名詞作動詞用的手法,竟有點鄭愁予“我曾夫過父過”的味道,運用純熟得不像一個出身理科的人。陳聯松喜歡攝影,詩中運用很多蒙太奇的手法,例如:“一個漸漸暗去的天 空/一個漸漸亮起來的街區/一個抽煙的男人在街對面/一個半醉的女人誇張的 greeting /一個牆角被一盞燈切割出 天上與人間/一個陰一個陽/一個苗條的窗戶鏡框一般框出一副光影/一個淡若盤中 salad 的金黄色女人/一個餐館依然熱鬧著晚餐的時光/一個餐館椅子已經睡到餐桌上/一個書店兩個認真的收 銀員/一個顧客拿一本書看看放下再翻 翻/一個無家可歸者席地而睡”(〈一 個人的週末〉);“幾隻美國螞蟻/忙來忙去/圍繞我的一塊豆腐乳/一定沒有試過這種口味吧/ Made in China //看著看著/便喜歡上它們//如果是雌的/乾脆一起看晚霞吧/趁夕陽正紅 //如果是雄的/咱們就是兄弟了/趕快再搬幾塊腐乳/喚全村的螞蟻/一起過來/看今夜的流星雨”(〈幾隻螞蟻與我〉),將現實和巧思變作纖毫畢現的畫面,像是一齣短小的紀錄片。這些詩再加上以下這首〈關於那年六月北京的那些事〉,給稍微偏向於個人情感感受的《詩療》增加了社會生活的厚重: 

 

我問 10 個 00 後 

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 

完全不知道有那麼回事 

 

我再問 20 個 90 後 

沒有一個人知道 

完全不知道 

 

30 個 80 後 

沒有 

沒有一個人 

 

70 後呢 

 

想了想還是不問了吧 

萬一他們也說“不知道” 

我都會懷疑 

30 年前經歷的一切是不是錯覺 

 

或者得助於他的專業習慣,詩人對事物的觀察非常細微,包括物象和心象, 一切恍如置於顯微鏡下“世界上最近的距離/……/是一朵花香和另一朵花香之間的距離/……/是一片葉子顫抖和另一片顫抖之間的距離/……/是魚的眼淚和海的鹹味之間的距離/……/是你的眼神和我的呼吸之間的距離”(〈 世界上最近的距離〉),這些細微、細緻、細膩的描寫在《詩療》第二卷《遇見你我》更為常見,例如:“……於肌與膚之間/唇與齒之間……”“……在眼與淚之間/情與慾之間/在呼與吸之間”(〈我和我之間〉)。卷二中多是 “情與慾之間”、“愛與性之間”的作品,此類詩比其他的詩更難掌控不流於粗俗。但不管情也好慾也好,愛也罷性也罷,乃是隱密私秘的,“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後秘宵細細長。”,箇中滋味唯兩心可知,我們只能意會,不宜言傳 。這裡先選一些“有味道”的句子供讀者欣賞:“淡淡的苦香/細嚼/一朵蓮緩緩地開”(〈總是先一半給〉);“ 從你窗外到我窗外/月亮走了一整天/ 走著走著/居然瘦了一寸”(〈你送來月光 從地球的另一半〉);“你說‘ 這麼多年你並不幸福啊?’/我說‘幸福幸福/只是提前寫了離別的憂傷!’ ”(〈幸福的日子不寫詩〉);“你們和眾星一起墜落”(〈天外之歌〉) ;“有一個薄薄的靈魂”(〈孤獨者說 〉)。 

 

另外,〈性,就這樣成熟了〉好像是一篇自傳式的小說;〈愛,面面俱到〉談到的“睡姿 XY 染色體”,也許只有醫生方能有此聯想。上面提到詩人喜歡攝影,攝影和畫之間有一條通道,卷二有不少致畫家或題畫的詩引人遐想,像 〈愛妳,千方百計〉:“妳喜歡拉小提 琴/於是我天天畫小提琴/妳的腰身妳的臀/畫著畫著/有琴聲從畫布上飛起 ”;頗堪玩味的還有〈真相〉這首:“ 一滴水從鏤空的樓梯上掉下來/剛好滴到我睫毛上//下樓女子的腳步聲/剛好落在睫毛打濕的瞬間//擦肩而過/ 剛好看到她長睫毛閃著光//打濕我的是雨滴/還是她剛好溢出來的秋水”。第三卷《遇見漢字》,詩人說是以一個個漢字作素材來創作的,我們顧名思義或可猜想和引伸至“可以興,可以觀 ,可以群,可以怨”的各個方面去。不過,說老實話,筆者個人並不喜歡這種命題式似的創作,除了受限於每個字( 圖象)的本義、來歷,試圖以詩去解構並非好法子的理由外,它還是其他詩人或多或少都曾有過類似創作卻很少成功 的例子。當然,漢字字數很多,字形千變萬化,意義多重,每個詩人所擷取的不盡相同,陳聯松想必覺得從中激發出的奇思異想仍大有可為而為之。我讀到的不流於說明、俗套而富有創意的詩句有:“這‘勿’字一上心頭/就掉進忽然裡/忽然間/桃花籬笆蝴蝶四起”( 〈忽〉);“躺在春分裡/我黑白的日子剛好對折//這樣的節奏/最適合與地球的另一半約會//我白著你的黑/ 你黑著我的白”(〈分〉);“若不是藏著海的記憶/茫茫人海/一粒風中的 沙子/怎麼會找到你的眼睛”(〈沙〉 )。至於下面這首〈飛〉,敘事豐富有感,相當詼諧有趣,便與“以漢字作素材”無多大關係了: 

 

小時候以為有羽毛就可以飛 

後來發現飛得高的都沒有羽毛 

 

第一個飛機是姐姐做的 

一張撫平的香菸盒就飛起來了 

撒點煙灰在翅膀上 

飛起來像極了噴氣式戰鬥機 

 

後來哥哥做了一個風箏 

舊報紙的新聞一下子飛上了天 

風箏還粘著兩條大紅尾巴 

一條寫著美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 

一條寫著我們一定要解放台灣 

 

再後來從首都機場飛越太平洋 

第一次坐真的波音大客機 

左邊挨著的是北京大學教英語的洋人 

右邊坐著的是一個台灣商人 

第一次聽別人稱普通話為國語 

 

小時候以為有羽毛就可以飛 

後來發現飛得高的都沒有羽毛 

 

《新大陸詩刊》創辦至今三十年,認識詩人陳聯松也差不多這樣長的時間了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只知道他喜歡詩,也喜歡和詩人們在一起。詩刊早期的活動,只要他人在洛城,幾乎都不會錯過。但他沒提起,我也不知道他也在寫詩。直到他離開洛城多年,有一天又突然和我通了電話,並開始勤寄詩作給詩刊,我才知道他原來大學時期就已開始寫詩了。我常想,青春年少時候,舞文弄墨寫些文藝腔調的詩並不奇怪,但 中年以後,依然孜孜不倦者,那就是一輩子的事了。而選擇寫詩,必須面對的 ,就是如何處理個體與世界的關係。詩 ,大多數時候從感性開始,但如何處理得好,無疑要有恰當的理性介入。這點對像陳聯松和筆者有理科訓練的作者來說應當是有利的。我們利用想像、聲音、色彩、形象來感受世界萬物,又透過概念掌握、 分辨認知、判斷分析的邏輯思維來向世界表達自我,一首一首的詩就這樣完成了。至於我們的詩在完成後,最終漂泊何處,則“ 只有時間知道”……。去年年初陳聯松曾向我提起要 出詩集的事,今年囿於疫情故, 一直未見他再次提起,但我自己一拖再延的詩集竟後來居上於上月出版了。或許由於這個原因, 他也下定決心不再延宕,承蒙不棄,要我為這三卷詩寫一篇序言 ,份屬老友,義不容辭,遂不嫌淺薄寫下這第一個讀者的讀後, 是為序! 


 

2020年7月24日洛城



    

▼ 近期回顧


《新大陸》詩友座談會

張國治|在多方風雨的異國土地上

荒島 | 走進《四方城》

秀陶 | 欣見飛蛾

紀弦 | 關於台灣的現代詩

陳銘華 | 懷念詩人方思





          


主編 / 陳銘華   
 編委 / 陳銘華 遠方 達文顧問 / 非馬 鄭愁予 葉維廉 張錯 羅青公眾號編輯 / 蘇拉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