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陸》詩友座談會
Retrato dos criticos, Nikias Skapinakis, 1971
時間: 一九九四年六月十二日
地點: 陳銘華家
與會者: 張錯夫婦、陳建華夫婦、區劍鳴夫婦、秀陶夫婦、達文夫婦、劉耀中、斯冰、秋原、遠方、陳本銘、陳銘華(主席)
《新大陸》詩友座談會紀要
——從《我最喜歡的一個詩人(詩)》談起
紀錄:遠方 / 整理:陳銘華
銘華: 今天這個會是趁張國治回台,而陳建華赴哈佛而舉行的。《新大陸》詩友常在一處聚談,但有計劃、有主題的,這卻是第一次。可惜的是,張國治已因事提前回台,不能參予,但聚會延遲卻剛好碰上詩人節,非常的有意義。今次的這個主題,達文和本銘都有準備,現在就交給他們來談,達文開始吧!
達文:關於北島,我們都知道,他是作爲一個朦朧詩人而出名的。我自己大概在86年眞正看他的詩(略) ,在這之前我讀到北島那首比較著名的《回答》,還有那著名的兩句: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也不覺得很了不起,也不算很朦朧,那種詩句概念化太強,因此也不算太佩服他。真正讀了他的詩集後,才覺得他的詩中有一種力量——一種很冷静的力量,還有一種英雄主義的人格在那裡。這種所謂“英雄主義”人格,成爲當時整個朦朧詩(壇)的代表,朦朧詩引起這麼多中國人的共鳴,便因爲詩中體現了一種英雄主義的反叛,對強權的反叛(略),北島的很多詩都透露出這種味道,且較之以前的那種詩多用意象,具冷靜的色調,我先舉個例子:
把手伸给我讓我那肩頭擋住的世界不再打擾你假如愛不是遗忘的話苦難也不是記憶記住我的話吧一切都不會過去即使只有最後一棵白楊樹像没有铭刻的墓碑在路的盡頭聳立落葉也會說話在翻滚中褪色、變白慢慢地凍結起來托起我們深深的足跡當然,誰也不知道明天明天從另一個早晨開始那時我們将沉沉睡去
(無題)
在這首詩裡,所有所謂“朦朧”的意象都有所指,他雖然没有明說,但把經過十年文革動亂,大家那種對整個社會的不滿、苦悶、孤獨的情調比較綜合地反映出來。還有另一首叫《同謀》的詩,我讀最後一段給大家聽聽: "我們不是無辜的/早已和鏡子中的歷史成爲/同謀,等待那一天/在火山岩漿裡沉積下來/化作一股冷泉/重見黑暗“ 文革後,很多人都以受害者的面目出現,但都没想到在文革中,我們做了些什麼? **黨、毛澤東他們都做了些什麼? 爲什麼**黨在中國做了這麼多事? 所有的**黨人都是中國人,包括跟著中共去做的人。爲什麼我們要做這些? 不能一股腦兒把責任推過去。他的詩反映了這種自省: "我們眞的是無辜的嗎?" (略)像其他許多的中國人一樣,一生下來就不自覺地很容易接受了道家思想,他的詩有這種玄學色彩。我們都稱海子、戈麥爲死亡(? )詩人” ,但在他們之前提出這種“死亡(? )意識"的詩人就是北島,他把整個人生概括性地在以下這首詩裡寫了出來:
塔影在草坪移動,指向你或我,在不同的時刻我們僅相隔一步分手或重逢這是個反複出現的主题:恨僅相隔一步天空摇荡,在恐懼的地基上楼房把窗户開向四方我們生活在其中或其外:死亡僅相隔一步孩子學會了和牆說話這城市的歷史被老人封存在心裡: 衰老僅相隔一步
另外一首以寓言式的、超現實主義手法寫的《觸電》,跟台灣的商禽有點相像(我是指形式上、寓言式的寫法) 。(略)給我感覺最深的還有那一首把什麼都說完的《一切》 : “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煙雲/一切都是没有結局的開始/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尋/一切觀樂都没有微笑/一切苦難都没有淚痕/一切語言都是重複/一切交往都是初逢/一切愛情都在心裡/一切往事都在夢中/一切希望都帶著注釋/一切信仰都帶著呻吟/一切爆發都有片斷的寧靜/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 (略)當然,從現在來看,這些詩太概念化了,但在他之前,很多人的思想,包括詩壇上的意識,很多都是空白的,他的出現打破了這種空白,打動了這麼多人的心,也使我感到震撼。(略)作爲中國現代詩在大陸的奠基人,作爲一個里程碑而存在,這就是我從一開始就把他當作是自己最喜歡的一個詩人。
銘華: 大家對達文所講的有没有什麼意見?
秀陶: 對北島不太了解。我想請問你,這個人從什麼時候開始發表詩? 就我個人的個性講,我不太注意他詩裡的政治見解,或者說我不喜歡他的政治見解。可是我希望知道,在寫詩方面(技巧方面)他是根據一個什麼線脈下來的? (略)屈原嗎? 陶淵明嗎? 杜甫嗎? 還是根據外國某一個詩人呢? (略)
達文: 他當初是怎樣下來的我不知道,但根據我的了解,他的這種思想,還是儒家入世的思想,從古代(來看)和杜甫的有點相似,從近代(來看)是繼承魯迅的思想。
銘華: 是你自己的感覺,還是有什麼論據?
達文: 是我自己的感覺,我從他的詩中的思想感覺到。而且,那時文革,大家不可能讀到太多外國作品,雖然後來北歐很多人指出,北島的這種寫法,其實就是瑞典、冰島、芬蘭五十年代詩人的寫法,但那時(那些作品)根本没有翻譯到中國來。
秀陶: (你的意思是)北島(當時)不可能知道那些詩人?
達文: 後來知道,而且這些詩在中國還是他翻譯的。
銘華: 在這之前,大概是不謀而合吧!
達文: 這可能是不謀而合,但從精神上、主題上和北歐詩人寫的還是有區別。精神上受到影響,最直接的應該是魯迅——對權勢的抗爭精神。因爲當年魯迅是**黨最有意宣傳的(作家) ,人們很容易接觸到他的作品,而不管**黨宣傳的目的是什麼,畢竟魯迅當年對國民黨(當權者)的反抗精神融入很多人的心中,起了很大影響,這是不可否認的。
秀陶: (略)詩人有很多方面的,有的詩人非常敏感於政治方面;有的詩人只關心每天日常生活方面; 有些詩人只關心到花鳥蟲魚這些小東西......由於**黨的統治,你如果不跟著它走,你連三餐都吃不上,連穿衣都穿不上,所以它會使你覺得,這世上除了政治以外,生命差不多没什麼意義了。烏叫一聲,或者朝霞或者夕陽,怎麼漂亮都不關你的事,而我們詩人最關心、最欣賞這個世界的,並不是一天三餐,或者穿什麼漂亮衣服。有時候再愁苦,我只要看看山,就覺得很高與; 我只要聽聽鳥叫,就很高興。所以中國大陸幾十年在那裡爭吵,是爲藝術而藝術? 或者是政治,或者爲別的什麼而藝術,我認爲很無聊。作爲一個詩人,政治只是我生命的一部份,你可能看重一點,佔你生命的20%,你可能看輕一點,佔你生命的5%,我也不想做官,管你那麼多! 我所喜歡的,我所關心的,只是一年四季的變化、自然界之美、人與人之間的美。我同這個女人戀愛,我有美感,其它的我一概不理。那你告訴我,我這個人是爲生活而藝術呢? 還是爲藝術而藝術? It doesn't matter,所以北島也好顧城也好,在我秀陶(來說) ,他們的意識形態怎樣, I don't care ,我最care的是他的寫作技巧、他們的詩在世界詩壇上的位置怎麼樣? 他寫這首(詩)對今天生活在中國大陸受過文革影響或没受過影響的人的反響是兩個樣子,這些我都一概不理。我們回想一下,古今中外,我們現在還能記得的一兩首詩、兩句詩,那些好詩人,是怎樣的人?是關於政治的嗎?是關於生活的嗎?關於自然界的美的嗎?關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的嗎?別忘了,我們詩人是要創造出美的東西來,一個漂亮的東西出來,好像一個畫家要畫一幅漂亮的晝,詩人也是一樣,如果我寫一首詩,拚命去罵毛澤東、拼命去罵鄧小平,那不是詩,那只是政治見解。
銘華: 但很多人都藉此而變得很出名。
秀陶: No,未必! 這樣出名可能只是一兩年,歷史長得很,幾千年幾萬年,譬如現在的歌星Madonna,Michael Jackson ,最多出名一、二十年,最後消失得一點影子也没有。可是莎土比亞、李太白這都是幾百年、一千年(出名)下去,不一樣的。所以我最關心的是,顧城也好,北島也好,他們的藝術性有多高,如果把他們放到世界詩壇上他們將來會變成怎麼樣?會不會像Madonna . Michael Jackson ,一下突然出名,一下突然消失? 還是像陶淵明、李太白,千百年後還是會留個名下來?我知道這個人(北島)可能在你(達文)年輕的時候,對你非常有影響。
銘華: 這個問題大家都可談談,也不一定要達文來答吧!
秀陶: 對! 對!
張錯: 我補充一下達文(的說法) (略,此處一段說話發言人要求不加紀錄) ,來的時候有跟銘華約略談過“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的話,剛才聽達文他讀(北島) 《無題)時,說到“誰也不知道明天/明天從另一個早晨開始/那時我們將沉沉睡去” ,我很感動。不知道明天,明天會怎樣?我們都曾有過這樣的疑問,所以生命的意義又是什麼? 很可能是我們這一群能聚在起的時候,我們就爭取聚在一起......
遠方: 剛才秀陶有個觀點,就是有點純藝術或爲藝術而藝術的傾向,我是覺得不太現實。一個人生活在社會裡,不管他的言或行,跟社會都有密切之聯繫,你說的那些有名的人物,無論歌星也好,文學家也好,藝術家也好,極少有人是由於純粹藝術上的成就而名垂千古的。就是那些諾貝爾獎的得主,尤其是文學奬、和平奬都帶有政治色彩。當然,所謂政治色彩,有廣義的,也有狭義的。莎士比亞有名,爲什麼有名? 當然他作品的藝術性很高,語言優美,但同樣重要的是他的作品深刻反映了英國當時封建制度解體,各種社會力量的衝突,提倡個性解放等等......巴爾扎克之所以有名,一樣的! 他的代表作《人間喜劇》深刻揭示、描寫、嘲諷了法國社會形形色色的人物。就是在《人間喜劇》的總序中,他也提出作家應當面向現實生活。(略)你(秀陶)說杜甫有名,爲什麼有名,他是人民詩人,被譽爲"詩聖” ,他的詩被譽爲“詩史” ,他的詩藝高超固然是重要的,他關心人民疾苦,他的詩篇反映當時的社會動蕩,也就是他的詩具有深刻的社會性,這一點也是同樣重要的。(略)就我個人來說,我還是強調詩同其他文藝作品一樣,對社會有個教化作用,當然,這種教化作用並不是說教,而是通過潛移默化。太過於講究純藝術,爲藝術而藝術恐怕不太現實,從古今中外看,從那些名垂千古的詩人、文學家來看,都不是純粹藝術上的成就很高很高,而内容很空洞就能夠留傳下來的。當然,也許是我孤陋寡聞了。
銘華: 基本上你(遠方)講的我同意。但我覺得所謂的教化作用,應是作品存在後才産的。若是一個詩人在創作過程中,就有了那個念頭(教化) ,那作品的眞實程度和出發點就很值得懷疑。杜甫的詩藝成就很高,不一定是因爲他關心人民生活,就看他的創作技巧、作品本身就有留傳的價值。那王維怎樣? 他這個人在歷史上很有爭識,但他的詩還不是留傳千古? (略)
秀陶: 所謂爲生活而藝術,爲“什麼”而藝術,這種爭議了幾百幾干年了。所謂藝術家,畫家也好,詩人也好, (在作品中)眞正的哲學思想是不明顯的,政治思想卻非常明顯。(略)對我來說,政治在生活中佔5%多,一年我去選舉兩次,那應選的人我也不太認得,其他方面我掙錢、交稅、寫詩,我只關心到我和你之間的關係,我同另一個女朋友的關係,我跟太陽的關係,我跟花草的關係。我所了解的全世界的藝術家,政治性太強的東西,都有時間性,都有它有限的生命力。甚至於諾貝爾獎,也不過一百年、幾十年的事? 以前並没有諾貝爾獎,你我所欣賞的作家、詩人裡面有多少個是得過諾貝爾獎的? 至於得過的,又有多少個是我們真正喜歡的? (略)
劍鳴: (略)今天我們要談的主題是“我最喜歡的一個詩人” ,我没有最喜歡的詩人,但每一個詩人都有一些作品是我喜歡的。詩人是以他們的作品來定他們的價值,不是用名氣來定他的作品。(略)另外爲生活而藝術,或者爲藝術而藝術,我覺得這個問題不是對立的,對立就分不清了。我們生活在矛盾的世界,對政治性也好,對花鳥蟲魚也好,我們有兩個世界,一個是現實世界,一個是内心世界,問題是怎麼從現實世界走進一個内心世界,這就需要經過藝術的處理。不能夠講你寫政治詩,就對風景詩或其他詩眨斥。(略)
本銘: 我說一個詩人,不理他政治不政治,他的作品,一定要把眞的地方反映出來。我心裡有感觸我就寫,可能他對社會不滿,對某種制度不滿,就寫了詩來抨擊。這首詩產生了,在藝術上看,可能不是好詩,但是我寫的時候很眞很眞。亦可能這一刻我欣賞自然,身心愉快,就跟一片葉子對話,把對話、和整個自然的關係記錄下來,寫成詩,用種種手法處理,這詩出來了。一個詩人,不同時候有不同的表現,我相信什麼政治因素沒關係,最重要的是我們眞正的有所感觸地寫一首詩。
秀陶: (略)這個争執不知多少年了,没有絕對的。就好像宗教的爭執一樣,上帝在不在?你和我都不能從口袋裡掏出來給人看,大家都不能證明。這個問題没有對錯,現在是大家自己採取自己的立場,採取自己的百分比,生活重要? 還是政治重要? Nobody能判断你對或者錯。怎麼樣?
銘華: 秀陶說的對! 其實剛才大家所說的都有道理。不過就我聽來秀陶對政治的解釋是狹義的,即是與統治階層有關的活動。但從廣義來說,一個人既不能離群而獨立生活,則一切個人活動皆會間接或直接與社會發生關係,這種社會性也可稱之爲政治的。每一個人的生活背景不一樣,若果一個人連生活都有問題,那他關心的自不是花鳥蟲魚那樣的事。但像我們今天基本衣食解決了,關心的事情可多了。好,這個問題該告一段落,現在輸到本銘。
本銘: (本銘大病剛癒,準備好的發言稿由銘華代唸) 現代詩發展到今日,好的詩已經不少,心儀的詩人更日愈加添,這些完全是因爲優秀作品的產生而證實了詩人本身的存在價値。在這裡,我想談談一首我喜歡的詩: 《季節的觸感》,作者是李敏勇,台灣詩人,一九四七年出生於台灣屏東,中興大學歷史系畢業,笠詩社社員,台灣筆會會員,出版詩集多本,也有一些詩評,並編選了多本以台灣本土詩人爲主的詩輯。從詩人的簡歷中,和多年來搞台灣**運動的不遺餘力看出他的政治意識之強烈,不單是表現在活動裡,甚至在作品裡面也強烈地透露出這一意向。這完全是合理的,所謂“表裡合一” “詩以言志” ,我們中國人的詩論裡往往有這一主張的。現在我們看看(聽聽)《季節的觸感》 :
飛越國界的候鳥群不必持有護照也們比人類更自由且是無政府主義者 牠們只害怕孤獨而已 結合成整齊的隊伍也是這緣故在季節的指引下到處為家 伸出手臂歡迎飛翔的旅人吧人有暂時收拾起狩獵的天性像那些樹伸展枝與葉讓遠來的訪客棲息寒冬過後牠們就會遠離
李敏勇的詩風、言語、意象的建立和喻擬的手法,一貫的作風是平賓而没有什麼激邊的迂週韻緻,尤其這首詩,更加在平實的氣氛裡舗述進行。因爲季節的主題而抓住候鳥群的意象,而衍生自由的飛翔與人類狩獵天性的對峙,全詩直到第三節的這一句,纔讓人察覺現實關係的緊張和對立。但是,這緊張和對立的感覺僅是一種不安的感覺而已,並不強烈震撼讀者。因爲詩人僅在呼籲人類收斂其嗜殺的天性,而非描寫實際的狩獵場景。這詩由頭至尾平淡著筆,好像一個在秋天裡散步的人心裡獨白,一些因季候而泛起的感觸,一些因與現實環境有所關切而興起的感嘆。我喜歡它,就是它在淡淡叙述中注满了人道精神。尤其是近日在報紙和其他傳媒中看到“越南難民”的絕食、自焚,爲遣返而付出再一次的生命代價,實在有很深的感觸。
銘華: 讀完了,還是你自己(本銘)補充一下吧。
本銘: 我認爲李敏勇是個政治急進的人,更是td份子,他的幾本詩集,在這方面都是表現得很強烈的。但這首詩政治性是有,裡面那種人道精神就把他以前所有詩裡的那種政治意識、搞td的意識蓋住了。所以我覺得看作品是最好的證明。(略)
達文:我補充一下本銘的話,不管什麼人也好,應有他的政治信念、政治理想,但每個人都有他人性的面。基本上每個人的人性都是樣的,但爲什麼到後來就不一樣了呢? 問題是政治理想發展到極端時,就把基本的人性抹殺了。
秋原: (略)爲什麼我們一定要求藝術家要關心政治? 關心社會? 為十麼其他的人,科學家、運動員就不用呢?因爲有一個政治的權力,要來約束這些人,要給他們政治使命: 你要爲政治服務! 一個詩人,你懂得怎樣去解決非洲的饑荒? 寫幾首詩就可以解決得了嗎?爲什麼我們要討論這個問題呢? 爲什麼科學家、政治家不去解決,要我們解決?
秀陶:這些忘八蛋(指統治階層)他不是問你有没有什麼解決辦法,他要問你的態度。你是同情這些人,還是不同情這些人?
秋原: 他是要你表明立場,然後解決你。你看到一個人被壓迫,你同情他,可以呀。但我看到一朵花很美,也可以呀。爲什麼一定要我這樣,要我那樣? 沒有人有這種權力。藝術是離不開生命,生命就包括一切了。(略)
劍鳴: 我認爲不要給詩太多的壓力,太多的使命。
張錯: 刚才我看你(本銘)引的那首詩(指李敏勇《季節的觸感》),有時候很難一詩就定千古。李敏勇早期有一個筆名叫傅敏,假如把《笠》找出來,你可以看到,這是(他)一首比較少政治性的詩,有些人有時候會突然用另一種面貌出現。可是就詩論詩,這也是一首好詩。
本銘: 我就是強調,像他這麼一個熱衷搞政治的人,也能寫出這麼一首詩。
張錯: 不過這也是很平常的事,因爲這等於文學裡所謂的面具。就像秀陶提到的龐德,龐德也寫過非常好的抒情詩,可是他是徹底的法西斯。剛才提到杜甫時,銘華卻提出個王維,等於說一個詩人到底要把他生命的東西跟他的作品結合呢,還是把它分開? 這是個討論的問題。這不是到底要不要的問題,而是你要怎麼把他分開還是合成?另一個現象我覺得可以討論,不是一個選擇性的問題,而是個建設性的問題: 我們這些在美國的詩人到底往哪走呢? 目前,我們在寫我們的詩,尤其在這種不同的地方、不同的處境寫出不同的詩的時候,我們是不是了解別人,這跟別人了解我們是一樣的。剛才我提到北島和諾貝爾,這裡面有一個翻譯的問題......
張錯: ......我把這問題說得更清楚一點,譬如剛才我提到洛夫和羅門,到底是洛夫和羅門知道北島多一點呢? 還是北島知道羅門、洛夫多一點? 這是很好的提示,爲什麼呢? 因爲現時的注意力還是放在中國大陸方面,我並不是說不要把注意力放在大陸,而是,我今天接觸到的越南詩人,他們的水深火熱,他們所經過的血和淚也不會輸給“64”某一方面的一些東西。爲什麼我們今天只知道北島和中國大陸的詩人,很少會知道外面的詩人? 或者說有没有這麼大的興趣要知道,這是個很大的問題。台灣的詩人也一樣,處在一種很不平衡的狀況。我們在海外有没有辦法扭轉這種現象,這都是一些問題。這不是一個政治與非政治的問題,而是說,在這裡我要出一分力,要怎麼出? 要出一分心,要怎麽出? 這的確是個非常困難的東西,因爲你要人家了解你,你總得有方法讓人讀到你的東西。目前, 《新大陸》總算有一個生存的形態,我非常贊成,也非常擁護。它本身是一個基本的存在,有它的存在,才有它的聲音,没有存在聲音就没有了。可這個聲音到底有多大呢?
本銘、銘華: 這要繼續實踐,和讓時間來證明了
銘華: 而且有些事情我們目前就辦不到,好像翻譯。這一期(指《新大陸》)我們也約略談到,一個詩人能掌握的、運用自如的自然是他最熟悉的語言(有時甚至不能) ,你不能要求他用掌握不純熟的語言來創作。譬如英文,我們很多人也懂。可是要我寫英文詩,不管怎榜是比不上我用中文寫的。所以怎樣去推廣,怎樣去介紹,應該分一點(工作)給翻譯家和評論家,不能要求詩人做太多的事。當然,一個詩人能用外文寫出和他的中文一樣好的詩的話,或者能自己翻譯自己的作品,那是最好不過的事了。
張錯: 這也是一個問題,到底詩是不是需要翻譯,難道爲了要讓一些同你文化背景不同的人了解? 那等於你能了解一首英文詩到一種什麼程度,是不是能同一個外國人一樣的程度,這是一個可能的工作嗎? 假如是不可能的話,要往哪裡去?
銘華: 那你(張錯)對這事有什麼看法,我看你的一些文章,留意這個問題已經很久了。
張錯: 我提出問題,並不一定有答案。就像知道人家生病,並不是醫生一樣。.…..現在有主體和客體,假如說主體是中國大陸或台灣,他本身也有個邊緣性的存在,很可能海外是一個邊緣性的存在。而這個存在並不是說它不比主體重要,而是說它怎麼產生它生存的空間.….而且(邊緣文化)越來越重要了,因爲從整個政治和文化的發展(來看) ,政治的現實越來越重要的時候,就如趙紫陽說的經濟大循環,現在所謂之超穩定結構,說不定不在中國大陸,而是在這種邊緣性(的地區) 。因爲有跡象是往外推出來,那麼生存在邊緣(地區)的人就越來越多,海外也是。聲音越來越強,也有這個需要。可是怎麼去建立起這種網絡,把這種網絡變成一種聲音,我所看到的就是這樣。
銘華: 那你(張錯)認爲《新大陸》是不是邊緣文化的一種現象? 若是,則它負起的便是你所謂的網絡作用了。
張錯: 目前是。因爲邊緣不是一個次等的名詞,邊緣本身有個主體和客體的問題,主體當然有主體的邊緣,它們是共存的。
達文:像我們《新大陸》,永遠要成爲一種聲音,然後再考慮這聲音能不能讓人接受? 到現在爲止,我們還是用漢文寫作。應當說,我們要産生一種聲音、影響,我們的目標應當是漢語世界,包括中國大陸和其他說漢語的地方。至於翻譯不翻譯的問題,我總覺得這也是種主體和客體的問題。當我們很想讓人家知道,很需要人家來翻譯我們的東西,我們就變成客體,我們現在應該是主體......
秀陶: 你(達文)這個所謂主體客體的關係,本質是對的,可是你的觀點有點問題。達文,我本身經驗最清楚,我這個人本來很謙虛,但我現在說一句,如果我要把我自己的作品翻成英文的話,我的能力是夠的。我之所以不這麼做,是知道英文作者的作品水平到了什麼程度,如果我不超過他們的話,我沒有必要做。
銘華: (笑)那你還是很謙虛嘛!
秀陶: 不,不! 這不是謙虛,這是很科學的。現在你寫詩,你的詩到了什麼水準,誰也不知道,在座的也不知道,你自己知道! 没有任何人比你知道得更清楚,這就是中國古語說的: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现在就是這樣,得失寸心知。值不值得翻譯成英文給別人看,我自己知道,你也應該有這種自知之明。到了有一天,你寫出來的作品,你覺得所有古今中外的詩人都不出其右,都不比你強。這或者是用中文,或者翻譯成外文,一定行,一定馬上全世界都會重視。
張錯: 我越來越覺得翻譯是不可能的,翻譯幾乎是一種不可能的工作,我舉一個例子,假如你能翻譯出這兩個詞就可以了,一個是“無奈”一個是“玲瓏”。
秀陶:......翻譯難,譯詩是尤其難,翻譯有韻的詩幾乎是不可能。如果翻譯的是散文詩,應該可以,只要不勉強去湊韻腳,可以把意思翻譯出來,没問題。法國人說"請坐“喝茶” ,中國人也說“請坐”“喝茶”,音不同可以不管。但還是有困難......
張錯: 我也說細節方面舉不勝舉,一首好詩,除了共鳴,你得到的以外,它還應有更多的東西在裡面,那就是中國人所謂的“意在言外”,碰到這東西的話,外文就無法翻譯了。
銘華: 今天由於很多人另有要事,座談會到此結束。但大家提出了許多新的問題,這是一個開始,以後我們還要組織多一點這樣的聚會。謝謝!
近期回顧
主編 / 陳銘華
編委 / 陳銘華 遠方 達文顧問 / 非馬 鄭愁予 葉維廉 張錯 羅青公眾號編輯 / 蘇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