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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馬 | 給一位年輕詩人的兩封信

非馬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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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00年12月61期


非馬(1936 -),原名馬為義,英文名William Marr,美國華裔作家、核能工程學家、台湾詩人、翻譯家及藝術家。 曾在美國阿岡國家研究所從事能源研究多年。他的雙語詩創作贏得了眾多讀者高度讚譽,曾有評論家把他列為芝加哥詩史上包括桑德堡、馬斯特等名家在內的十位值得收藏的詩人之一。



給一位年輕詩人的兩封信



非馬



第一封信



 從我先前寄給你的一篇題為〈有詩為證〉的隨筆裡,你也許可以看出,對于詩,我也不是那麼信心滿滿的。但我相信,即使在E-時代,人們還是不可能沒有詩的。只是由于社會的多元化,詩不會像以往那樣有眾多的讀者。就像古典音樂及其它藝術一樣,對象只能是一小部分人。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寫詩,或成為我們不繼續寫詩的理由。
 我寫詩,主要是因為寫詩使我快樂。我本來可以用寫詩的時間及精力去做別的。比如做生意賺錢啦,做官攬威權啦,搞活動出鋒頭啦,上舞廳跳舞啦,一動不動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啦,甚至整天躺在床上睡懶覺啦……但這些活動(或不活動)都無法像寫詩般給我那麼大的樂趣與滿足。權衡之下,我當然選擇寫詩,雖然我明知詩人不再可能成為英雄。其實在這個沒有英雄的年代,又有誰能真正成為持久的英雄呢?電影明星嗎?歌星嗎?體育明星嗎?商場大亨嗎?部長總統嗎?而且,當了英雄又怎麼樣?他們真個個都幸福快樂嗎?幾年以後,還有幾個人會記得或知道他們?
 寫詩的另一個收穫是藉它我得以與人溝通。(如果不是因為寫詩,相信你我不會有機緣認識。)它讓我有機會去了解並影響別人及社會。名聲地位,有當然好,但並不是那麼重要,更不是終極目的。名聲及地位的有無及大小,只反映在影響的有無及大小上面,也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有 其積極的意義。所以當你指出,由于我的詩較易被模仿,如果先讀到受我詩風影響的詩人寫出的“非非馬創作的非馬式的詩”,再回過頭來看貨真價實的非馬詩時,我的詩就多少失去了新鮮感及魅力。你因此為我抱不平,說我“創造了,但模仿者可能後來居上了”。對于這個事實,我很少介意或感到委屈。原因是我覺得,對整個人類的文化來說,重要的是增添了一首好詩,而不是 我寫的或你寫的或他寫的。許多時候,當我讀到別的詩人寫的一首好詩時,我總會衷心感到喜悅,就如同它是我自己寫的一般。基于同樣的心理,每次當我聽到一段好音樂或看到一幅好畫時,我很少刻意去找出作者是誰。我只在心裡頭高興並感激這位有才華的藝術家,創造並留給了我們這麼美好的東西。是這種“不必在我”的認知,讓我減少了許多不必要的焦慮、猜忌與煩惱,因而較能常保心靈的寧靜與愉快。何況正如你所說,能推動一種詩風,于我已是一樁可慰可喜的事了。
 很高興你同意我在〈詩人與後現代〉一文裡對詩的看法。至于你覺得那可商榷的“詩必須是詩”一項,我想不是你誤解了我的意思,便是我說得不夠清楚。我 對詩的定義其實相當寬廣。只要能給出詩意,詩的“樣子”並不是那麼重要,更不是非固定不可(我其實不喜歡固定的東西)。對于詩(也包括其它藝術),創新的嘗試與試驗是絕對必要的,但求新的目的是為了增加詩意及拓展詩的可能性。我反對的是故弄玄虛,把詩搞成了無詩意、令人困惑氣悶的“四不像的雜碎”。
 希望能繼續聽到你對詩的看法,並讀到你寫出的更多更好的作品 。  非馬

2000年8月1日于芝加哥 





第二封信




 你在來信裡說你一直在疑慮→克服疑慮→疑慮的起伏循環中寫詩與讀詩。其實這是相當普遍且正常的現象。生命本來就是在矛盾的不斷產生與克服中得到進展與完成。我想即使是最偉大的哲人,恐怕也不可能不時常對生命發出疑問吧?何況,正如我們在遊山玩水時發現的,過程中的甘苦,往往比抵達目的地所得到的樂趣更深刻,更耐人尋味。
 你說寫詩不是因為它使你快樂(有快樂,但通常只維持一兩天,至多一星期),而是寫詩讓你覺得充實。這正好同我在〈有詩為證〉那篇隨筆中說過的:“有詩的日子,充實而美滿,陽光都分外明亮,使我覺得這一天沒白活”,不謀而合。的確,對于一個詩人來說,寫詩所得到的快樂只是也最好是短暫的。如果一個詩人寫成了一首稍為像樣的詩,便沾沾自喜、自我陶醉個沒完沒了,那麼他便不可能再去作更高的追求,而他這輩子大概也只有那麼一首詩了。許多詩人在成名以後便趨于沉寂,也許多少同這有關吧?
 你又說後現代的創作觀與作品一直給你很大的困擾,使你懷疑自己的閱讀能力與接受新事物的胸懷,也懷疑那些後現代作者們的寫作能力與寫作誠意。其實後現代的現象並不只存在于文學界。它不是孤立的,我們幾乎能在社會的每一個角落裡看到它的存在。它同時也是一種生活態度與生活方式。如果一個詩人認同那種玩票式的生活態度,那麼他寫出來的詩自然而然地便成為後現代作品,也許便能擁有一批持有同樣態度的讀者。我比較喜歡美國這個國家,是因為它的社會比較寬容,古典的,現代的,後現代的,並存不悖,各有各的觀眾、聽眾或讀者。其實在美國詩壇,因為缺乏讀者及市場,後現代詩早已退潮。我接觸到的美國詩人,至少在中西部,幾乎沒有人在寫什麼後現代詩。去年來自中國的作家哈金以他寫實的英文小說《等待》獲得美國全國書獎,也多少說明了當前美國文壇的趨向。
 我曾在〈鋪天蓋地話網絡〉一文的結尾,談到我對後現代的看法,摘錄在下面供你參考,並希望聽聽你的反應與意見 ﹕    “不管電腦網絡如何發展變化,也不管未來的主流是現代主義或後現代主義,我想文學裡有些東西是不變的,除非你不叫它文學。這些東西包括文學的固有特性及功能。詩人愛略特說過‘詩必須給與樂趣及人生影響。不能產生這兩種效果的,就不是詩。’又說‘“傳統詩”和“自由詩”的區別是不存在的。因為只有好詩、壞詩和一團糟而已。’我對“現代詩”和“後現代詩”(或文學)的看法也是如此。一個作家必須擇善固執,堅持自己的生命價值觀以及對人文理性的信心,不能為了迎合討好而去隨波逐流,或玩弄時髦的新花樣,製造一大堆浮光掠影、隨看隨丟的文學垃圾。另一方面,他也不該拘泥保守或局限自己。為了達到文學必須感動人並同讀者溝通這個基本要求,他可以也應該‘不擇手段’,包括利用有聲有色、鋪天蓋地的電腦網絡。”    祝你愉快! 

 

非馬

2000年9月4日于芝加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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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 陳銘華    編委: 陳銘華,遠方,達文

顧問:非馬,鄭愁予,葉維廉,張錯,羅青

公眾號編輯:蘇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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