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銘華 | 詩人鄭愁予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1995年10月第30期
詩人鄭愁予
緣起
早在年初,得悉詩人張錯筹劃舉辦中秋詩朗誦會時,我就有意趁這個北美華文詩人薈萃的時候,好好寫幾篇訪問的文章。當我向詩刊編委會提出時,大家都認爲是好主意,這件事就敲定了下來。好不容易等到中秋,詩人們一一來齊了,但他們的時間卻非常緊湊,特別是鄭愁予,因爲學校剛開課,他是匆匆來,又匆匆離去的。我們竟然没法安排一個時間正式訪談,幸而,幾天相處下來,我旁敲側擊、多方請益,對他的認識加深,也得出一些他對現代詩和兩岸詩壇的見解。遂不嫌淺薄,憑記憶寫下這篇 “非訪問的訪問” ,一來好對詩刊交差,二來也不肯讓自己數月來的計劃落空。唯是此稿未經詩人過目,若有誤失,我當然要負全部文責!
從海上來
四十年前,他 “從海上來,帶回航海的二十二顆星。” 這些 “星” 輝煌燦爛、千變萬化,今天讀來還是令人眼睛發亮。當年台灣詩壇風雲際會,名家、名作層出不窮,能經得起考驗的,爲數不少。可是當大家提起某某詩人時,印象或都會有,但提到他們的作品,有時卻不免瞠目以對,不知所以。獨是鄭愁予和他的詩作,人們一提起,總能隨口唸上幾句,甚或整篇。歷史雖然很長,一個詩人的生命極短,但我以爲,一首詩能傳誦數十年的話,應該就能永遠傳誦下去的了。
四十年後,他剛從成名的地方回到定居的異國,跟著又馬不停蹄地趕到西岸,参加今次的詩朗誦會。此刻,他正坐在我的車上,那是黃昏,他繼承又傳下的詩人行業,我能不能 “掛起” 那盏燈呢? “我們在車内共同觀賞月兒東升,其大其光亮,這加州之月,是亞洲之月所不及,令人感嘆!” ,這也是他後來題在送給我的《寂寞的人坐著看花》詩集上的說話。
這次,他又將會帶回一些什麼海上的 “珍奇” 給我們呢? 這些年來,他詩風數易,留心他詩作的朋友,可以看出他不甘於早年既有的成就,一再希望能再攀藝術峰頂。不過,由於他早年的成就、名聲實在太大太響,很多讀者都在未經深思熟慮,或者不願給詩人更長的時間之情況下,妄下詩人新作不如舊作的結論。
藍衫和白衫的不同時期
事實不然,每一個詩人都有不同的創作時期,每一個時期都應該有風格不同的作品。四十年後的鄭愁予怎麼還能寫四十年前的作品呢? 如果一個詩人,他寫的詩依然像是四十年前的一樣,那麼這個詩人便是失敗的。鄭愁予早年的抒情詩、山水詩是絕唱,既然是絕唱,當然無人能再寫出相同的了,就算是詩人自己亦不能! 如今,詩人的情懐不同了,思想、情感都進入了另一層次,寫的詩自然應該不同,難道今天我們還能要求鄭愁予再寫那些些像〈錯誤〉、〈情婦〉、〈水手刀〉、〈如霧起時〉、〈浪子麻沁〉的詩嗎? 還希望見到他 “總穿一襲藍衫子”、“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種人” 嗎? 同是山水詩,同是他得意的傑作,與〈卑亞南蕃社〉比較,大家請再讀一讀他後來寫的〈靜的要碎的漁港〉:
我穿著白衫來
亦自覺是衣著白雲的仙者
而怎忍踏上這白色的船
她亦是白衫的比丘
正在水面禅坐著
而她出竅的原神坐在水的反面
卻更是白的真切
我也坐下 在碼頭的木椿上
鄰次的每一木椿上
都有白衫者在坐定
我知道他們是一種白衣的鳥
他們知道我是一種白衣的人
蓝天就印出這種世界
我與同座的原神都是
衣冠似雪 而我的背景——
蓮白的屋舍 骨白的燈塔
都是月亮的削片搭成的
港灣弱水
静似比丘的心
偶逢一朵白雲
就撞碎了
他早年的詩語言甜美、意象新奇、音韻節奏自然流暢、手法則傳統中帶著現代,詩風異常酒脫,這些都是詩壇公認的,這裡就不再浪費筆墨了。像上面這首詩,他的這些優點是發揮得更淋漓盡至,更出神入化,行雲流水了。他以前能寫出: “我底妻子是樹,我也是的;” 令人驚詫的詩,但肯定寫不出: “她亦是白衫的比丘/正在水面禪坐著” 和 “蓮白的屋舍 骨白的燈塔” 這樣富於禪思理趣的句子。
在詩集《寂寞的人坐著看花》的〈後記〉中他說自己昔日是: “我之看山如我,入山成自然,應該納為道家的心理體系。” 而 “ 著重教育, 實用,求善,是爲儒家的做法,” 又提到 “佛家看山水應該是不見山水,” 認爲 “這些年來可以說是山水文學的絕版” ‘山水’ 又將到我的詩中作客,且將是儒道二家的客人”,我以爲,若再加上佛家的山水觀,則便是他如今山水詩的最佳註腳了!
多觸角的創作方向
可是鄭愁予眞的只擅於寫山水抒情詩嗎? 這次朗誦會,他特別將八九年寫成,前後修改數次,發表後又全部易稿的長詩〈大冰雕之消融〉(編按:此詩刊於本期頁四) 選入,朗誦時更特別聲明: “像〈情婦〉、〈錯誤〉 、〈天窗〉等詩的入選全是主編張錯的意思” ,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他的野心。〈大冰雕之消融〉若虚若實,憂心國家民族的胸懷一覽無遺! 很有李白〈古風〉其十九: “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塗野草,豺狼盡冠纓” 的味道。事實上,他曾對我透露,這些年來他關心時事、關心社會,寫實的詩也有數十首之多,不過許多都没有發表就是。
我相信他没有發表的詩還不止此數,因爲在遊西來寺時,他無意的洩漏正打算將這些年來有關禪趣哲思的詩輯成一本新詩集。抒情詩、山水詩、寫實詩、禪趣詩.…他絕對不是只靠舊作維持聲名的現代詩人,他仍然從多方面探討、嘗試、創新!這使我想起很多恃才而驕的年青詩人,一味標奇立異,寫了一兩首 “過得去”的詩,就自封是 “某某主義” 的傳人,甚或以 “一代宗師” 自居之淺薄無知了。
對青年詩人的關注說到年青詩人,我知道他剛去過台灣和大陸,也著意的去接觸一些年青詩人,特別是大陸的。所以就請教他對於兩岸詩壇的看法。據說,他接觸到的多是三四十歲的詩人,對於他希望多點了解的更年青的一代反而没有機會,非常可惜。不過,八九年四月那段驚山河、泣鬼神的日子,他正在歷史長河的波濤裡,接觸到許許多多、各式各樣的年青人,這段經歷或多或少都影響了他的創作,但已經是另一課題。從整體看來,他對大陸詩壇的寄望相當大,認爲技巧雖然尚嫩,但氣勢不凡、内容廣博,言之有物,而詩人都比較著重所謂 “純詩”。至於台灣,他應該是更爲熟悉的,但恐怕就因爲過於熟悉,反而不願深談,只指出現時的年青人有好花巧、内容蒼白的毛病,我請他舉些例子,或舉一二位令他印象特別深刻的年青詩人,他都搖頭作答而已!
詩 · 音樂 · 後現代
鄭愁予的詩作經常被譜作歌詞,今年就有雷射唱片《旅夢》問世,由張世豪譜曲,李建復及陳麗玲男、女音主唱。蒙他見贈一份,感激之餘,也爲他的詩作之能廣泛傳頌而有所領悟。他有一篇演講紀錄〈在聲顧中琢磨詩的智慧——我詩中的 ‘旅’ 和 ‘夢’〉發表在今年八月十五日的聯合報副刊,上面提到: “由於人類先發展出語言,其次才有文字產生,因此我們寫詩時,總是時刻在音樂的聲籟中琢磨自己的智慧,然後得以慢慢形成章句,所以寫詩的人總希望詩可以爲衆人所吟唱,這不僅是 ‘普及化’ 的間題,因爲好的詩不需要藉由吟唱的方式即可令人銘記心頭,但如果可以演唱的話,也許更符合人類文明發展時,最能享受並最能賦與意義的方式,即音樂和文字的意義結合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是否主張詩和音樂再次結合? 我也不知道有多少現代詩人會同意這個見解? 我對 “詩” 與 “歌” 應否分家的問題也經常疑惑思索,這也是我計劃中要請教他的一個重要問題,可惜的是時間關係,只能留待下次了。
然而,他在同一篇演講中也強調 “我十分醉心於民謠 ......可是我也喜歡年輕前衛的詩。” “我的喜好趨於兩極” ,這些似乎也可以暂時作爲簡要的回答了。另外,對於現時兩岸詩壇都非常流行的 “後現代” 思潮的看法,如果由他這位素有 “傳統詩人” 之稱的詩人來現身說法,該是相當有趣的。
那天,我開車送他到旅館去,安頓下來之後已是傍晚,必須立即赴協調處文化組的晚宴,他鎖好房門,拿起手中的物事一看,才發覺帶的不是鑰匙,而是一副太陽眼鏡,我們相顧失笑,他自嘲爲這是非常 “後現代” 的事,也許會寫一首詩。我心裡卻想著他那首〈殘堡〉裡面的句子: “歷史的鎖啊没有鑰匙/我的行囊也没有劍/要一個鏗鏘的夢吧.....”
陳銘華,1956年生於越南嘉定,祖籍廣東番禺,1979年定居於美國洛杉磯,現職電子工程師。西貢明德大學中國文學系肄業,洛杉磯州大電機工程系畢業。中學時期開始寫詩,1990年12月偕詩友創辦《新大陸》詩雙月刊,兼任主編。著有詩集《河傳》(1991)、《童話世界》(1993)、《春天的遊戲》(1996)、《天梯》(2001)、《我的複製品》(2003),《防腐劑》(2009)及《散文詩五論》(2020)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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