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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索時 | 尋找詩魂
Eve Arnold, China, Teaching poetry, 1979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2000年四月57期
舉世公認的最早一部散文詩集是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 1821-1867)的名著《巴黎的憂鬱》(Le Spleen De Paris),而散文詩先行者卻不是波特萊爾。該書序言寫道:“……我要作一個小小的招供,就是至少讀了柏唐(Aloysius Bertrand, 1807-1841)的名著《晚上的加斯寶》(Gaspard De La Nuit) 廿遍之後,我便有了創作同類作品的主意……。” 從此散文攻入韻文的詩天下。“韻文約分三種,即:1.嚴格的韻文 (Verse) ;2.自由韻文 (Free Verse);3.無韻韻文 (Blank Verse)。前兩類皆易了解,唯第三種需略作說明。無韻韻文一般指彌爾頓〈失樂園〉的文體。彌氏在該作品之前言中自稱為‘英式史詩無韻韻文’(English Heroic Verse, Without Rime……)。” *
由韻文獨佔詩國變到韻文、散文合有天下的詩的形式演變史,加深詩的自我認識。詩的形式變化帶來內容變化。受薩特等人推崇的法國詩人龐奇的〈論水〉,日本詩人荻原朔太郎〈不死的章魚〉、谷川俊太郎〈灰色的個人觀點〉之類作品,不再被稱為哲學論文或科學小品而是詩了。詩的形式與內容的韻散合流,打通詩與散文之間的屏障。
在哲學論文可算得詩,格律嚴謹的韻文反算不得詩的時代,詩的定義何在?詩的形式演變史證明凡是有詩魂的東西就是詩。哪怕是一片沙漠,一條小溪,乃至一幅畫,一方手帕,一間屋,只要有了詩魂,也應視之為詩。
詩魂是什麼?詩魂是最小面積凝聚最大面積的美。美是什麼?美在思想。沒有不具思想的感情,也沒有不帶感情的思想。一片風景等於一種心境,心境──思想的變相。然而,有的東西是美的卻不是詩的,為什麼?思想密度高低有別。美文而思想密度不夠便脫不出散文狀態上昇為詩。思想密度的量變決定形式的質變:低密度的散文再美也稱不上詩。
美和詩的關係既然如此。那麼,美走哪條神秘的路而成其為詩?曲傳。“百川東匯海,何時復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一類優秀的說教詩至今依然魅力四射,而宋真宗的勸學篇,儘管以“書中自有黃金屋”為餌使盡手段,仍難逃有韻散文之譏,區分全在曲傳。李紳〈憫農二首〉之所以傳誦千古,而議論透徹全面的為民請命的煌煌巨著再好也不能算作詩,奧秘也在曲傳。我不忍說白居易那四句仗義執言的名詩“定州太守知不知,一丈毯用千兩絲?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做地衣!”不是詩,可是那實在是一首普通的詩。就算就形式主義詩觀而言,因為詩已還原為散文。同被收輯於《新樂府》的〈賣炭翁〉,表面上也採用拿手的直敘法,只因湧出一輪紅日,頓然照亮全篇,遂收脫穎之功。詩云:“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夜來城上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牛困人飢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手把文書口稱敕,迴車叱牛牽向北。一車炭,千餘斤,官使驅將借不得。半匹紅紗一丈綾,繫向牛頭充炭直。”假如居於紅日地位的名句“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也作直敘,不用曲傳,〈賣炭翁〉萬難領袖群倫。曲傳提供不可或缺的詩的想像空間,言有盡處便無詩。
其實,詩不避直敘。直敘不同於直敘。“譬如法國十七世紀大思想家巴士卡爾(Pascal)《隨想錄》裏的名句:Le silence éternel de ces espaces infinis m’effraie(這無窮的空間底永恆的靜使我悚慄!)不獨備受浪漫派詩人推崇,和現代提倡自由詩的大詩人高羅德爾(P. Claudel)看作法文詩中最偉大的一首;就是主張古典詩式最力的唯理主義者梵樂希,雖然作了一篇極精深的散文〈永恆的靜辯〉(Variation sur une Pensee: Le silence éternel……),痛駁這思想無論真正的宗教家或純粹的科學家都不會有,卻也不能不承認它是一首完美的詩。”為什麼?梵樂希的解釋是:“‘永恆’和‘無窮’都是‘非思想’底象徵。它們底價值完全是感情的。它們只能影響某種感受性。巴士卡爾在這句話裏用這幾個功能相同的極適於詩(但僅限於詩)的字眼重疊起來:名詞和名詞──‘靜’與‘空間’;形容詞與形容詞──‘永恆’加‘無窮’,造成了一個完整系統底修詞意象:一個宇宙 (L’ image rhetorigue d’ un système complet en soi-mème: un univers) 然後把所有的人性,意識和恐怖推擠在煞尾那突如其來的‘使我悚慄’幾個字上,烘托出一個在夜裏孤立沉思的人感到那無限的不仁的星空底壓迫的恐怖心情……” 他的弟子梁宗岱不表贊同,婉轉地批評道:“從形式的結構上解釋這句話底訴動力,也許沒有比這更精到的了。不過我總以為這思想即使在客觀的真理上不能成立,如果對於作者當時的感覺不真切,或者這感覺不具有相當的普遍性,它決不能在讀者心靈裏喚起那麼深沉的思想。”*
這句直敘的話之所以被目為詩,或者說,散文變了詩,關鍵在於“發現”和“喚起”。巴士卡爾發現宇宙的一個秘密──“無窮的空間底永恆的靜”,這秘密喚起“悚慄”。而他的發現是偉大的、準確的、神秘的、含有無邊哲學意蘊的,因此是高密度的美,其所喚起的感情實具點睛之妙──點亮人人心靈的眼睛。同理,《論語》的名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來多士的名言“我們不能在同一條河入浴兩次。”也是詩,而且是好詩。深刻的必定是曲折的,而曲折的不全是深刻。深刻是思想的深刻。直敘的曲折在詩外;曲傳的曲折在詩內,僅就美的尋繹的著眼點而言。夠上詩標準的“直敘”和“曲傳”必須同具超常暗示力。
曲傳與神秘是一對孿生姊妹。在詩的流程上,神秘出微妙。神秘是穿隱身衣的思想。荒誕也是思想。神秘也好,荒誕也好,如果不具思想,那就成了虛誕。剝去隱身衣正是閱讀的樂趣。神秘絕非故弄玄虛。神秘一旦交織於詩章,詩才真正成其為詩。“發現”倘若不與神秘同行,“喚起”倘若不帶神秘的誘惑,那種詩想一定平庸而乏味。神秘因其不可思議性引發探求的興趣而昇華詩的格調。難怪人稱“詩乃文中酒”。法國詩人比爾.黑否地(Pierre Reverdy, 1889-1960)說:“一首詩就是一途旅程,自己創造自己的終點。”神秘是獨特的詩之旅的非比尋常的收穫。好的詩是,打通神秘,神秘不散。
*引自美國《新大陸》詩刊第卅五期、卅六期和卅七期所載詩人秀陶所作〈簡論散文詩〉一文。*引自梁宗岱〈說“逝者如斯夫”〉一文,載於其所著《詩與真.詩與真二集》一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四年一月北京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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