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原 | 從特朗斯特羅姆說起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11年12月127期
詩人Tomas Tranströmer,201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陸譯作特蘭斯特勒默、特朗斯特羅姆。台灣有譯作川斯楚默、川斯綽莫、川斯楚馬等。前者拗口結舌,後者東洋味太重,當今世界大家都會一點蟹行文字,與其不能統一譯名,不如直截了當採用原文,是謂“2011諾貝爾文學獎得主Tomas Tranströmer輯”得名之由。
──編者
從特朗斯特羅姆說起
寫詩本來只是一種極小眾的文藝行為 。詩人艾略特曾戲之曰“mug’s game” ; 是一種無所謂的玩意。至於詩的好壞與詩人的名氣,得獎與否,實際上並沒有多少直接的關係。然而,當世界上數 以千萬計的人正在為經濟衰退、失業和麵包問題而擔憂,當電視、電影、電腦網站、iphone、ipad 傳達的商業文化幾乎左右了人類的生活,當大家都覺得詩已經瀕臨死亡的這個年頭,瑞典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委員會在今年 10 月 6 日,決 定把 2011 年度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80 歲的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 (Tomas Tranströmer),似乎又讓人覺得 ——詩還是有它的價值。而這一次的諾貝爾文學獎的確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 值得一談。
首先是瑞典諾貝爾文學獎本身。它的頒獎歷來都引來國際爭議。最常見的是說它是歐洲中心主義。也因為這樣 ,據說瑞典諾貝爾文學院一直不敢頒獎給自已人,可是在今年評審委員會說是經過深思熟慮,決定頒獎給特朗斯特羅姆。這是繼1974年的艾溫德‧約翰松和哈里‧馬丁松,三十七年後獲獎的瑞典人。特朗斯特羅姆得獎的原因 是: “透過凝鍊,清晰的意象,他為我 們提供了通往現實世界的新途徑。” 當瑞典文學院公佈這項消息後,現場立即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特朗斯特羅姆, 諾貝爾頒獎禮,2011
特朗斯特羅姆 1931 年出生於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他的父親是一位記者,母親是一位教師,父母後來離異。他由母親一手撫養長大。一開始他想成為自然科學家或考古學家。中學畢業後他在斯德哥爾摩大學讀心理學,1956年畢業。此後四年他留校研究歷史、宗教和文學。六 十年代曾在瑞典一間少年罪犯拘留所從事心理輔導。1965年他與夫人和孩子 一起搬到斯德哥爾摩以西40公里的小城韋斯特羅斯,並一直居住至今。他在 980年退休,1990年因腦溢血導致右半身不遂,語言功能也受到障礙,日常生活須要依靠拐杖、輪椅幫助。
特朗斯特羅姆於1954 年出版他的第一本詩集《詩十七首》,在瑞典詩壇引起轟動。其後特氏陸續出版了詩集《路上的秘密》(1958)、《半完成的天堂》( 1962)、《 窗與石》(1966)、《夜視 》(1970)、《路徑》(1973)、《波羅的海》(1974)、《真理障礙物》(1978)、《狂野市場》(1983)、《給生者與死者》(1989)、《悲舟》(1996)、 (大謎) (2004 )等。特氏也獲得多項國際及瑞典國內的文學類獎項。他被公認是繼波蘭的米沃什 (Milose)、蘇聯的布羅茨基 (Brodsky)、愛爾蘭的希尼 (Heaney) 和意大利的蒙塔萊 (Montale) 歐洲重要的象徵主義和超現實主義詩人。
特朗斯特羅姆詩的特色是凝鍊簡潔,他使用很少的文字來表達豐富的寓意和想像力。他的詩大多源於對生活與自然界敏銳深刻的觀察,他擅用意象、隱喻來揭示內心世界,詩風極其樸素然而讀起來卻有新穎活現的感覺,同時又具有神祕與夢幻的魅力。特氏的詩沒有激情或大條道理 ,而是近乎“為藝術而藝術”的作風。他的詩有著濃厚的超現實主義與象徵主義色彩,也有點接近深層意象派(Deep Image)。然而整體來說, 他自成一 家,不屬於某一個流派。請讀他這首〈隆冬〉(Midwinter):
另一首〈垂憐〉(Kyrie):
感覺有一大群人在街上盲目地擠
興奮地朝著一些奇跡
我卻留在這裡而且沒有人看到我
就像一個小孩在驚駭中入睡 聆聽他自己撲撲的心跳
聽了很久很久直到早晨把光伸進門鎖
把黑夜的門打開
有趣的是:在六十年代,台灣詩壇曾經一度提倡超現實主義。然而當時卻受到不少的詩人、讀者所詬病為晦澀虛無。超現實主義在台灣的發展因而受限。反觀特朗斯特羅姆的詩集在人口密度平方 公里只有 20.6 人的瑞典卻曾經有暢銷三萬冊的記錄,兩者之間實在是天壤之別。
更有趣的是: 詩人特朗斯特羅姆姓氏的漢譯。一點也不意外的是兩岸各有各自的譯法。大陸有譯作“特蘭斯特勒默”、“ 特朗斯特羅姆”。台灣有譯作“川斯楚默”、“川斯綽莫”、“川斯楚馬”等 ,各行各素。不過不菅漢譯怎樣,衹要註明原名,大家都知道是同一個人。
Tomas Tranströmer(1931 - 2015)
除了傑出的詩藝,特朗斯特羅姆有著令人敬佩的人格。1990年,60歲的他因患腦溢血導致右半身癱瘓,並影響了言語能力,但詩人沒有放棄,一直堅持寫詩,並努力學習,可以用左手彈奏鋼琴。他堅毅不撓的精神實在令人敬佩。特雖然是瑞典的國寶級詩人,然而他和夫人生活簡單,從1965年始便住在小城韋斯特羅斯 (Vasteras) 普通的政府公寓,深居簡出。他為人低調、 謙遜,遠離奢華與張揚。反觀不少詩人除了日常忙碌的工作之外,更有無數的聚會酬酢,詩人如何有個人的內在生活、修養以及創作的時間與空間,實在令人懷疑。
此外,有很多詩人以為,要成為大詩人必須多產,務必讓自已經常保持可見度 (Visibility)。詩人之中每年有幾十首甚至百多首的詩產量者大有人在。特朗斯特羅姆惜墨如金,他的詩大都比較精短,而且產量極少。從 1954年首次發表的《十七首詩》 迄今,他的詩不超過一百六十餘首。因此每次將他全部作品結為一冊時,通常只也有兩三百頁,而他卻是真真正正的大詩人。其實,詩貴醞釀,寫作本身更需要琢磨推敲,古人有“ 吟成一個字,撚斷幾根鬚” 之嘆。詩是一種高層次的文學藝術,豈是一般消費品可以大量生產 ,粗製濫造 ?
Tomas Tranströmer(1931 - 2015)
最後是詩翻譯的問題。
以特朗斯特羅姆為例,他的詩已譯成六十多國文字,翻譯最多的是荷蘭語、英語和匈牙利語 。通常詩經過翻譯,難免會失去原文的語言特質如音韻、節奏的聽覺效果 。然而特氏的詩能廣受翻譯,必定有一定程度的共鳴。中國大陸從八十年代便開始出現介紹特朗斯特羅姆的中譯。特氏本人更訪問了中國。1990年,漓江出版社出版了由李笠翻譯的特朗斯特羅姆的選集《綠樹與天空》; 2001年,南海出版公司出版了李笠翻譯的《特蘭斯特勒默詩全集》。他的詩更啟發了不少中國的新詩人。在台灣,特朗斯特羅姆雖然沒有引起像在大陸廣大讀者的注意,不過也出現了他的中譯。特氏經過這次的得獎, 也許會得到更多詩人與讀者的賞識。而特氏的詩在翻譯後( 而且大多是經英譯再譯),仍能超越語言國界 ,引起廣大的共鳴。原因似乎在於特氏的作品的題材大多與日常生活、自然、死亡、 歷史、夢和記憶有關。他使用的語言相對平淡和簡樸,意象豐富,尤其富於畫面感,正如瑞典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委員會所推崇:“透過凝鍊,清晰的意象,他為我們提供了通往現實世界的新途徑。由此更引伸出另一個值得深思的是 : 關於詩的視覺與聽覺的問題 :
詩之由來始自於歌,因而自古以來, 詩的音樂性一直被視為詩的構成元素, 而有格律的形式。然而,由於人類社會不斷發展,生活、題材、語言、文字, 感情、思想、經驗以及美學觀念也日新月異,愈變得豐富複雜......因此, 有的形式再不適合新的內容。詩人藝術家要擺脫這些形式的囿限,自由表現。早期的自由詩 (free verse )也因為新的時代思潮而產生。然而,時至今天,不少人仍然陶醉於詩的音樂性,仍然抱著歌的大腿不放,哼哼唧唧,欲罷不能。新詩不僅被冠以“詩歌”之名。不少新詩人下筆時仍然不忘音律,但願能押韻處盡押韻,能鏗鏘處盡鏗鏘。殊不知這種以歌作詩的心態,其實是本末倒置,和寫格律詩者衹不過五十步與一百步而已。這種詩、歌不分,混餚不清的觀念,直接影響了新詩的發展。多少年來,由於在音樂性的要求下,詩幾乎不能不悅耳,要悅耳便往往不能不抒 情,要抒情不能不感性。也因為抒情感性,多少年來,新詩文字的獨立性孱弱無力 ,知性嚴重的發育不良。請看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 踪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押的是仄韻。如果不是用普通話唸,有可能就不押韻。說到把它翻譯成英文,五言絕句的翻譯根本不可能,衹能意譯。其實,詩中描繪的景色是一種由內在視象延伸的崇高意境。這種意境正是古今中外的讀者會心與讚賞之處。它超越了言語,更妄論音律。同樣的,如果把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翻譯成英文,原文的音樂美可能會淒淒慘慘地喪失殆盡。
在二十一世紀,透過翻譯的文學交流日趨重要。如果把詩的視覺意象,詩的思想性跟詩的音樂性在經過翻譯後的誤差與損失來作一比較,我們不難看出何者比較重要。
以上就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得獎,拉雜一談個人的感想,希望有識之士們作更深入的討論指教,這也是拙文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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