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銘華| 影子也有重量嗎?——讀張堃的詩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影子也有重量嗎?——讀張堃的詩
“存在先於本質”,人是不是先存在了才自行完成自我的本質?抑或是有了其本質,然後才存在?像許多其他寫詩的人一樣,我常常會對存在產生疑問,也常常會自設答案,但有了一個答案,馬上就產生另一個疑問,生生不息,跟著自己的存在而對立而存在。而讀張堃的詩,我看到了這些問題和答案的更多層面,其創作的企圖和其詩作裡企圖表達的主要目的是否真的如此?其實並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詩作完成之後讀者的領悟果然如此!我應該算是有這樣領悟的讀者之一吧!
祖籍廣東省梅縣,本名張臺坤的張堃,1948年出生於臺灣臺北。現居加州。早年曾參與臺灣《盤古詩頁》以及創辦主編《暴風雨詩刊》,1970年代加入《創世紀詩社》。張堃寫的詩是有思想深度的,2012年出版的詩集《影子的重量》的第一首詩〈馬路〉,同時醒目地印在封面上,彷彿開宗明義便要表現出“存在”的主要面貌:
一直等到
從窸窣的腳步抽離,從
轟隆的車輛抽離,從
嘈雜的市聲
抽離
我才找到自己
但所謂“找到自己”不過是詩人在某一個時間,某一個空間裡的答案;在另一個時間,另一個空間裡“他夢見/浴後的自己/根本還留在鏡框裡”、“全身赤裸/竟和一個陌生的影子/擁抱/那早己不存在的//夜”(〈透視〉)。而大部份時間,存在竟依然是〈車站留言板〉上“一張剛哭過的臉/在列車駛離月台後,旋被遺忘”。出於工作原因,詩人經年累月旅行於世界各地,作品帶有漂泊旅人的精神特質,而漂泊正是追尋存在的重要動力,因此“那是我刻意留下的倒影/算是做為來此一遊的印記”(〈卡內基湖一瞥〉),像這樣的“刻意”還體現在〈凱撒宮〉裡:“……與凱撒/匆匆留下的一幀合照”。
詩人為什麼那樣孜孜不倦、營營役役地去追求不為名利的存在意義呢?2014年的詩作〈失憶症.三首〉透露:“軟片曝光/錄音帶洗掉/記憶晶片刪除”、“剛剛才看過的電影/連同片名全忘了”、“終於想起了/那段似有若無的往事/原來從未發生過”。也許是所有的存在都是不確定的,過去如是,現在如是。消失的是實體,留下的往往全是虛無。〈在星巴克一角〉詩人感到“我突然消失了”,留下的不僅是“一杯只啜了一口的咖啡”,這杯咖啡還在“越唱越虛無的歌聲中/冷了”;同樣“父親走遠後”,不單只留下“濕透了的背影”,那背影還留在“深巷盡處”、在“雨聲中”(〈懷念父親的詩.那年雨季〉)。也許還因為“存在是荒謬的”:“屋簷上懸了許久的一滴簷溜”僅遲疑了剎那,“即墜入深不見底的空無中”(〈前世今生五帖〉);“我只能用全身上下泛著釉光的紋身/證明自己的存在/並且最終也證明了/空著的理由”(〈青花瓷〉);〈卡斯楚街〉的“冷霧”在“酒後寫下”的“窗玻璃”本就有點虛無飄渺,最後竟然被“刷聲抹去”。“這時,我己從一遍遍急促的登機廣播中醒來/從霧裡/孤單地走出”(〈過境芝加哥〉);“他走了/不告而別/只留下自己/在畫裡,也在畫外”(〈寄秦松〉)……這些詩句都是從荒謬中找到存在,又從存在中得出荒謬的結論,下面這首〈健忘症〉生動的說明了這種糾結:
一直等到雨停後
伸手去取傘
才發覺根本忘了帶
而更嚴肅的是
放晴了
又四處尋找
那個在雨中迷路的自己
張堃有一些懷念和悼亡詩人的詩,非只尋常的懷念和悼亡,面對生死,他對人的存在有更深思考。在一首悼詩人周鼎的〈終站之後〉,詩結尾數行充份點出了“存在”和“荒謬”的辯證關係:“以徹底的遺忘/在 存在主義的幻影裡/在 演不演都一樣的的虛無飄渺中/在 終站之後”。對了,就是“存在主義”!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起源於哲學家海德格(Heidegger)的一個哲學的非理性主義思潮,認為人存在的意義是無法經由理性思考而得到答案的、世界沒有終極的目標、不選擇就是一種選擇、世界和我們的處境清楚地反映在茫然的心理恐懼瞬間……這些觀點影響現代文學甚鉅。在歐洲,沙特、西蒙波娃、卡夫卡、卡繆等重要作家,他們開始思考“我為何活著?”、“什麼是我活著的價值與意義?”;在台灣,從1955年紀弦辦的《現代詩》發表方思譯的里爾克詩作開始,到1956年方思的《時間之書》節譯本出版後,對當時詩壇的影響非常之大,重要詩人如瘂弦、洛夫、白萩、林亨泰的作品都有存在主義哲學思想的影子,可以一點都不誇張的說存在主義實為那個年代詩創作的思潮主軸——無根和放逐、戰爭與和平構築出他們真實“存在”的社會。
人在大環境中被扭曲和異化,存在的本質乃呈現出對立,對立的兩極又互相為對方的存在而存在,形成強大的張力。而張力、悖論、歧義性和多義性是詩最適合生長的土壤養份,更貼近真實人生的樣貌。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的台灣詩壇充斥著許多存在主義的作品,而且一直延續到1980年代,彷彿才逐漸和其他五花八門的主義與思想融合。但張堃的詩作,雖有各種技巧和手法,其中心思想卻是一貫的。我和影子,孰為真實?孰為虛幻?“荒誕和理性”、“生和死”、“墮落和拯救”、“陽光和陰影”、“有罪和無辜”……等等都是卡繆創作裡的二元對立主題。世界若是沒有黑暗,何來光明?沒有光亮,又何來陰影?沒有影子,又如何顯示人和物的存在?用一片黑暗來形容明亮的陽光,或許要比用大片明亮的陽光來展現黑暗更令人震撼!不過,張堃詩作裡類似這些二元對立的意象或主題雖經常成對出現,卻互不抵銷,甚至有相輔相成的意思:
在世間的旅程,沒有回頭路的歷險
——〈生〉
走了,走遠了,也是沒有回程的旅行
——〈死〉
張堃獨愛影子,這麼多年來影影疊疊,我們能說影子沒有重量嗎?自然,當今詩人多如牛毛,網上作品恆河沙數,風花雪月、吹牛拍馬、酬酢唱和,蒼白無力更標奇立異,也並不是每個詩人都有影子,而每個影子都有重量的。但對張堃來說,影子是詩人的一種存在方式,答案無疑便是肯定的:
曾經奔走於大江南北的腳
現在漫無目的地走在
行人道上
鞋聲輕了許多
拖在身後的影子卻重了
——〈散步小集〉
一首詩完成後,什麼在?什麼不在?大千世界不多不少,無生無滅。
2015年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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