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陶 | 欣見飛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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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一拿到新出版的《新大陸》詩刊時，我便查目錄，尋讀我喜歡的幾位詩人的作品，陳齊家便是其中之一。除了這(有幾位還從未謀面，陳也是其中之一。)幾位而外，我對新名字的作品也從不輕易放過， 讀到新人的好作品便更意外的雀躍、高興。反而有些不喜歡的舊人，一輩子寫些不知所云的玩意翻到了，抵在眼前，也不過是瀏覽一番，一眼晃過。
我開始注意到陳齊家是讀到他登在《新大陸》第廿一期上的〈飛蛾〉，彷佛是驚艷一樣。
首先令我注目的是那齊整的，經過刻意修切的外形。兩個規規矩矩的七行節，剛好十四行，而他又不稱之爲十四行或商籟體。或者他也理解到把商籟體硬搬進中詩，就像以外文寫詩，而硬稱爲 “浪淘沙” 、“虞美人” 、"五律" 、“七絕" ，一樣是一種荒唐而無意義的行爲吧。這就很不俗了! (中詩裡不是有很多勉強凑成的十四行詩麼? 完全不理中四行原來的抑揚(IAMB) ，不理每行的五音步(Pentameter) ，當然，以中文而言也無法理到這些，韻尾，韻尾的形式更是拋於九霄雲外，而仍大言不“漸"地叫作十四行詩。現在就有人不屑這樣來，能不叫好麼? )
然後讀到他的題記:
没有光明
你困於黑暗
挣脱黑暗
你焚於光明
這樣光明黑暗，黑暗光明地叫人有點肉麻兮兮的字眼，像極了那首出名的、俗不可耐的什麼黑眼睛的玩意。一直到我讀完全詩，掩卷，再讀，才理解到這題記之必要、稱職。只不過中國新詩人把黑暗、光明這一類的字眼調戲得太多而已。非他之罪。〈飛蛾〉的題材是沉重而悲烈的，唯有身歷中國近代那樣火的洗禮，在痛定之後、在冤憤沉澱之後才能涓涓而出的。
我自己在一九八八年寫過一首〈餌〉登在《新大陸》第二十七期，所取的題材同陳齊家的這首詩近似，然而我處理的手法不夠他的來得直接而且突出。
首段的前三行敘出了一輩苦難人的出處，而每行至“一隻飛蛾“中間的一切，切得非常的高妙。我隱約地讀成“從東北來的一個同胞 從江南來的 一個同胞” 。再下去“一隻 兩隻 三隻”便理屬當然，不言而喻了。然而這一段還僅只能略窺詩人的匠心，真意還沒有出來。
第二段將前後的句式一換，換得語氣自然，天衣無縫。順流而下，其結果自是吾人能預見的，原說不上有什麼奇處。奇在三句中的三組詞: 謊言的火舌、誘惑的真理、光明的陷阱。
“飛蛾”撲火原是平凡通俗的寓言，巴金的〈日〉中也提到。從來就是一種浪漫式的壯舉，幾乎等同於義行。但從來不曾有人疑問那“火” ，那“日” ，那“光明" ，是個什麼樣的“火” ，是個什麼樣的“日” 。這世界還有妖火、不義之火，還有烤得民不聊生的“時日曷喪”那樣的日哩。
歷史上因宗教而起的戰爭，因政治理念而發的死鬥，動辄滅族絕種、血匯成洋，不都是由於這些妖火、歪理、假光明麼?
我自己因爲寫了〈餌〉，所以一讀到〈飛蛾〉便戚戚於心。聰明的讀者不必有什麼預想，也能讀出來吧。
常有人以新詩未建立新的形式或格律爲憾。陳齊家在這首〈飛蛾〉之後，也不見他重複這一詩形，當然，如果有人學樣的話也不是什麼好事。然而，偶一攪出一個花樣，自己又變化起來遊戲一番似乎也未嘗不可。
這是一首精心製作的好詩，其命意、手法幾已臻無懈可擊的地步。如果容我略提拙見的話，我想指出兩點:一、第一段的前三行，如能究明自然界飛蛾出生的環境如草叢等地，在一行或二行中略換幾字或者更貼切。二、第二段中 “一隻 二隻 三隻” 如換成 “三隻 二隻 一隻" ，則一方面配合了三長句的變化; 另方面也有飛蛾愈死愈少，或愚蠢容易欺騙的飛蛾愈來愈少，就算是給世人一點點指望吧，豈不甚好?
飛蛾
陳齊家
從一個佈滿蜘蛛網的角落裡飛出 一隻飛蛾
從一個陰冷潮濕的舊彈坑裡飛出 一隻飛蛾
從一個被蝙蝠拐骗的惡夢裡飛出 一隻飛蛾
一隻 二隻 三隻......
它們馭著猙獰的夜
向一朵跳動的燈火
旋舞 蜂湧 而上
一隻飛蛾 自一個充滿謊言的火舌上墜落
一隻飛蛾 自一個充滿誘惑的真理上墜落
一隻飛蛾 自一個充滿光明的陷阱上墜落
一隻 二隻 三隻......
它們馭著火的十字架
朝越來越深的夜
醉步 跌轉 而下
近期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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