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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弦 | 關於台灣的現代詩

紀弦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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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1995年2月26期 

紀弦(1913-2013), 台灣詩壇三位元老之一。紀弦不僅創作極豐,且在理論上亦極有建樹。他是現代派詩的倡導者,主張寫“主知”的詩,強調“橫的移植”。詩風明快,善嘲諷,樂戲謔。他的詩極有韻味,且注重創新,令後學者競相仿效,成為台灣詩壇的一面旗幟。


關於台灣的現代詩
——為一九九四年八月由台北召開的
第十五届世界詩人大會所作的專題講演


紀弦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來自世界各國各地區的詩人們,歡迎你們來到台灣出席本屆大會。我今天的講題是: 關於台灣的現代詩(MODERNIST POETRY) 。 我們自古以來就是一個“詩的民族” ; 我們的文學以詩爲代表。我們唐朝的大詩人李白和杜甫,在座諸君没有不知道的。而中國古代的《詩經》與《荷馬史詩》 ,同爲不朽的“文學之花” ; 所不同的是一爲抒情詩,一爲敘事詩而已。於是經由“楚辭”、“十九首” “魏晉古風”、“唐詩”、“宋詞”、“元曲”、“清詩” ......一路發展下來,兩三千年傑出的詩人和優秀的作品,多得有如滿天星斗,數都數不過來了。而到了近代,一九九年左右,由胡適博士領導的"中國新文學運動” ,迄今也有七十年的歷史了。我們的新詩(NEW POETRY ) 和新小說,都各有所成就。但我今天專門講詩,其他散文作品就不談了。 中國新詩,五四以來,經由最初的“白話詩時期” 、“格律詩時期"、“自由詩時期”而發展到今日台灣“現代詩時期” ,有很大的變化。每一時期,都有代表的詩人與作品。但在這裡,限於時間,我不能一一舉例。而且,除了台灣的現代詩,其他都在我的講題範圍以外,所以就從略了。 人們常說, “中國新詩復興運動"的火種,是由紀弦(CHI HSIEN)從上海帶到台灣來的。這句話,我從不否認。因爲在對日抗戰期間中國新詩一度消沉下去,直到抗戰勝利,我於一九四八年來台,這才重現生機。 
初到台灣,生活甫告安定,我就展開一連串的文藝活動了。我一方面爲各大報刊寫稿,一方面和朋友們合作,辦出版社,出單行本,主編詩刊,忙得不亦樂乎。一九五年十一月,我和老友鍾鼎文、葛賢寧三個人共同發起,借《自立晚報》副刊地位,出《新詩週刊》 ,而由我主編。到了一九五二年五月,由於職務羁身,無暇兼顧,我們三個發起人先後擺脫編務,就把這塊園地交由另二位老友覃子豪和李莎繼續耕耘下去了。《新詩週刊》究竟出了幾期,什麼時候停掉,我已記不清了。而總之,以報紙副刊形式出現的詩刊,在台灣,這還是破天荒第一遭。而在當年,團結詩壇,造就新人,它的確起了很大的作用,收到很好的效果,這一點不容否認。
就在一九五二年這一年以内,我也曾和另一老友潘壘有過一度合作,組成一個“暴風雨出版社” 。我門印行了潘壘的長篇小說《紅河三部曲》 ,和我的兩本詩集《紀弦詩甲集》和《紀弦詩乙集》 ,銷路甚佳,頗受讀者歡迎。而由我主編、潘壘發行的《詩誌》創刊號,出版於一九五二年八月。這是台灣有史以來第一份雜誌型的詩刊,和《新詩週刊》同樣的有其文學史上的重要性。可惜只出一期就停掉了,因爲潘壘急於離台赴港去搞電影,只好把出版社解散。 


一九五三年二月,我獨資創辦的《現代詩》季刊之第一年春季號問世了。這是近代中國文學史上的一件大事,爲世所公認的。作爲《現代詩》的前身, 《詩誌》停刊之後,我早就開始籌劃,積極進行。花了不到半年的工夫,終於把它亮出來了。舉凡雜誌社的業務,編輯部,經理部,内勤,外勤,從社長到工友,皆由我一手包辦。想當年,我騎著腳踏車滿街跑,在一種強烈的事業心驅使之下,那付不知疲勞爲何物的“幹勁” ,就連我自己也不得說聲“佩服”了。《現代詩》的作者,多半也就是《詩誌》和《新詩週刊》的作者。除了方思、李莎、林泠、鄭愁予、羅行、楊允達等之外,他如楊喚、彭邦楨、沙牧、沉冬、辛鬱、商禽、瘂弦、梅新、楚戈、張拓蕪等,約半數以上都是來自軍中的。而《現代詩》的讀者也多半皆爲軍人。這也可說是台灣的現代詩的一大特色。 從前在大陸上,我早就創辦過幾份詩刊。但是它們都很短命,只出幾期就停刊了,因而影響有限,不若《現代詩》的既深且達而又範圍廣大。《現代詩》直接影響台灣詩壇以迄於今,這乃是一個鐵一般的事實。而散文文學之多少蒙受一副《現代詩》的影響,那也是毋庸置疑的。所以說, 《現代詩》在近代中國文學史上的崇高地位,已經是推也推不倒,搖也搖不動的了。而創辦《現代詩》 ,這實在可說是我一生事業之最高峰,我努力奮門之紀念塔。這是我整個人生過程中最光輝,最最華美的一段歷史,我非常之珍惜。那時候,我才四十歲,日正當中,眞是多麼的了不起,多麼的可回味。 一九五四年,晚於我們《現代詩社》的開始活動。由覃子豪、鍾鼎文、余光中等發起的《藍星詩社》和由洛夫、瘂弦、張默等發起的《創世紀詩社》 ,先後成立於北部和南部。於是三大詩社鼎足而立,詩壇上呈現出一片欣欣向榮的氣象。不過這三大詩社所走的路線顯然是不同的。《現代詩社》的詩人群從一開始就以“新詩的再革命”為己任,提倡自由詩,反對格律詩,主張“新詩的現代化” ,人人以一個“現代主義者” (MODERNIST)自居,而且是非常自覺的。相對於他們這些急進派, 《藍星詩社》的朋友們,開始時,取“抒情”而捨“主知” ,而且講求韻律,注重形式,就顯得有點保守了。至於《創世紀詩社》諸同仁,最初雖曾提出過所謂“新民族詩型” ,日後卻變成《現代詩社》的同路人,而且加速度地現代化了。而《藍星詩社》的各位發起人,後來也不再拘泥於形式,大家都寫起自由詩來了。這當然是一件好事。我把《現代詩》、《藍星》 、《創世紀》以及稍後出現的《葡萄園》和《笠》這兩個詩社的全體詩人一律稱之爲“中年的一代” ,就是由於這些詩壇中堅的不斷努力,台灣的現代詩,才有像今天這樣輝煌的成就。至於台灣的現代詩,影響大陸、香港、菲律賓及其他國家其他地區之華人詩壇,那也是有目所共睹的一個事實。


一九五六年春,由我發起的“現代派”宣告成立。加盟者佔全台灣詩壇百分之八十以上,其盛況可想而知。就是由於我們組派之故,乃引起我和覃子豪之間一場有名的“現代主義論戰”。他那邊,有余光中助陣; 我這邊,林亭泰的一枝筆也是夠鋒利的。從一九五六到一九五七,歷時兩年,雙方大戰三百六十回合的結果是: 整個詩壇都現代化了。從此以後,再也没有誰去寫那至極可笑的二四六八逢雙押韻四四方方整整齊齊的“豆腐乾子體”了,可是我和覃子豪,兩個人的友誼,卻絲毫不受影響,這已傳爲詩壇上的一大佳話了。  以上我已經把台灣的現代詩大體上作了一番史的考察;下面讓我們就質的分析來談談何謂現代詩。 所謂現代詩,就是奉行現代主義(MODERNISM)的詩。而一個現代詩的作者,則必須是一個現代主者(MODERNIST ) ,無論他自覺或不自覺,承認或不承認。人們往往把“新詩”和“現代詩”混爲一談,這不對。一般人弄不清是可以原諒的。但詩人不可以。要曉得,新詩一詞,相對於舊詩,乃是“泛指五四以來的中國新詩,而相對於傳統的現代詩,則係“專指”始於五0年代的台灣現代詩而言。新與舊詩不同,現代詩與傳統詩有別。而現代詩之一大特色在於“反傳統” 。請問那究竟是怎麼樣的一種反法? 那便是: 文字工具之革新,現代詩觀之確立。 對於現代詩反傳統,頗有一些不學無術、抱殘守缺之徒,誤以爲這就是反中國文化之傳統。那還了得! 當然,我們是被誤解和曲解了的。而我們所提倡的現代主義,既非法國的現代主義,亦非英美的現代主義,而是包含了它們而又超越了它們的具有中國特色的“新現代主義”或“中國的現代主義” 。你只要讀了我那部《紀弦論現代詩》其中的一篇《新現代主義之全貌》,對於我們的現化主義之理論的體系,就可以有一個大概的認識了。是的,現代詩反傳統。它打破了幾于年來“韻文即詩”之傳統詩觀,而用“散文”寫詩,追求新的表現。傳統詩觀是“詩” (POEM) “歌"(SONG)不分的,但是現代詩觀卻把它們分得清清楚楚: 詩是詩,歌是歌,我們不說“詩歌”。我們認爲:詩是“文學” ,歌是“音樂”;而詩人是一種“專家” 。山歌民謠不算詩,而一個歌詞作者亦決非詩人之同行,當然不可以發給詩人的身份證。 現代詩使用“散文”之新工具; 採取“自由詩”之新形式,而捨棄“格律詩”之舊形式,一切置重點於“質的決定” 。使用韻文工具則産生格律詩形,使用散文工具則産生自由詩形,這叫做“工具決定形式” 。而像這樣一來,那些“披了韻文外衣本質上的散文”就要被從詩的花園趕出去了。 前面說過,中國新詩,五四以來,有很大的變化。請問那是怎樣變過來的? 原來在一九二0年代,以徐志摩爲代表的“新月派”格律詩事實上是最初以胡適爲代表的白話詩的反動; 而到了一九三0年代,以戴望舒爲代表的“現代派”自由詩,則係格律詩的反動; 然而始自五0年代的台灣的現代詩,卻並非自由詩的反動,而實際上是自由詩的發展。可以說,從前大陸上的自由詩,乃係今日台灣的現代詩之前驅或先鋒,是一種革命的同志的關係。而同樣是使用散文工具,採取自由詩形,從前大陸上的自由詩,和今日台灣的現代詩,這兩者之間,究竟有何不同之處呢? 回答是其相異之點有四: 第一不同的是“音樂性” 。自由詩有其聲調之美,是可以朗誦的。當年我在大陸上,和老友吳奔星、徐遲、鷗外鷗等在一起寫詩,一致主張: 散文的音樂高於韻文的音樂,詩的音樂高於歌的音樂。以均衡代對稱,以繪畫的美代圖案的美,以散文的節奏代韻文的節奏,並尤其是以自然而富於變化的聲調代機械的音步和死板的韻律,我們的自由詩,無論默讀或朗誦,都大受讀者歡迎。可是現代詩是一種“内容主義”的詩,它無視於表面文字的音樂性,能否朗誦根本不加考慮。因此,現代詩多半只宜默讀而無法朗誦。話雖如此,但是基於詩中情緒起伏而産生的一種“内在”音樂,你也還是有可能去加以領會的。所謂訴諸“心耳”的音樂高於訴諸“肉耳”的音樂, “内在的”音樂高於“外在的”音樂是也。 第二不同的是“表現手法” 。自由詩重“邏輯”現代詩講“秩序"。從邏輯到秩序,這便是詩的進化。而比起自由詩來,現代詩是更重“暗示”而輕“明喻”的。它並非常之講究技巧,因此被稱爲“難懂的詩” 。但是難懂並非不可懂,現代詩需要細讀。不過,有些人故意切斷聯想,努力逃避情緒,遂不免鑽進牛角尖裡去了。曾經有過一段時日,詩壇上刮起了一陣“晦澀之風” ,不僅讀者看不懂“所謂的"現代詩,就連那些作者也說不出他寫的是什麼。對此歪風,我曾發表多篇論文以批判之,好不容易才把那偏差給糾正過來。本來,詩人不必把話說明說完,留幾分給讀者去想想,那正是讀者的權利嘛。但是故弄玄虛,弄得文字晦澀不堪,而又不知所云,那就不足爲訓了。 第三是“價值之自覺” 。這一點很重要。一個現代詩的作者,不同於一個自由詩的作者,他除了“創作”的才能,更要有一種“批評”的能力。他必須知其然而亦知其所以然。當他在寫一首詩時,總是一面在不斷地批評著他自己的。所謂“創作的過程亦即批評的過程”是也。雖然他不一定同時做一個批評家,經常發表論評文字。 第四是“意識形態的現代化” 。一個現代詩的作者,首先必須是一個非常之自覺的“現代人”而非古代人” , “二十世紀人”而非十九世紀人” , “民主時代人”而非“帝制時代人” , "工業社會人"而非“農業社會人” ,並尤其是一個“太空時代人”——像這樣一種意識形態上的自覺,乃是具有決定性的。如果一個現代詩的作者,在他的作品中,流露出一種農業社會士大夫階級的劣根性來,那他就完蛋了。而除了那種封建思想之絕對的要不得,他還必須認清:科學乃文藝之友而決非其敵人。這一點,十九世紀的詩人們不懂,猶可原。但是生當二十世紀,對於阿姆斯壯登陸過的那個地球衛星,我們是再也不可以把它看作嫦娥奔月的那種神話裡的“月宮”了! 神話傳說固然很美,但是乘坐一艘超光速太空船去訪問距離我們銀河系最近的仙女座大星雲,難道不更美也更好玩些嗎?   是的,五四以來中國新詩的歷史還不到八十年; 而台灣的現代詩也只有四十多年的歷史。這要和中國傳統詩兩三千年的歷史相比,那眞是太年幼了。但是傳統詩已經没有發展的餘地,而現代詩還有的是前途。我們古人在傳統詩上的成就,好比一座既成的金字塔,已無須給它加高加大了。而我們今天從事於現代詩的創作與研究,那就好比另覓一塊基地,去建造一座鋼筋水泥千層大廈,那當然不是一天可以完工的。須知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文學,我們今天的現代詩,當然應該不同於過去的傳統詩。我們努力工作,我們朝著既定的目標與方向,大踏步地前進。必如此,方足以證明我們這一代人,是多麼的有出息,有抱負,有志氣。 好了,時間到了,我不能多講了。謝謝大家! 請大家不吝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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