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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國治|在多方風雨的異國土地上

張國治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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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1995年4月27期 




 在多方風雨的異國土地上
——讀銘華《童話故事》的一些感懷


張國治
 


五月底從聖路易市返台之前,先抵洛杉磯待了幾天,與銘華短暫的三天相處一見如故,竟有說不完的“詩話連篇” ,從他的談話中,我更深刻瞭解到作爲一個“海外中國詩人”的真實命運和處境,然而,使我更十分驚訝的是從銘華身上感受到,即使他入籍和歸化美洲新大陸多年,他甚而比身在中國的中國人更保有中國人的良好秉性,這決非只是他因用華文寫詩之故,更從他的言語舉止映射出來,他從越南到美洲,在這新大陸維繫著詩歌曾是中國文學命脈的傳統,且從現代詩著手發揚光大。

 

洛城的夜晚於蒙特利市他引介的酒店燈下獨自吟誦他的詩,竟有種說不出貼心的感動,没產生所謂的“詩隔” ,這使我更相信在洛城第二天與遠方及他在海濱對談詩歌觀點時,他所堅持詩與生活經驗契合的態度。眼下,他的詩印證了他的詩觀,與他相處,他務實誠懇爲人的態度又再度反映了他詩裡的真誠樸實,這些特質,不啻是從“當下實在生活走出來的” 。詩人自身良善的品質,成就了詩中樸實無華可親的面貌。生命裡的一些眞實無奈、憂思、感傷、懷鄉,微微的激昂或忿悶、嘲諷,也都從淡淡詩句溢出來了。

 

早年的輾轉流離跋涉歲月,異國的奮搏,想必有刻骨銘心的烙痕與記憶。環境的艱辛鑄造了非尋常的歷練,在美洲新大陸但求安定後卻拋卸不下母語的身世,以及少年在越南接受華文教育,接受台灣現代詩洗禮,心中對詩的那一份狂喜。作爲華人的身份,在多方風雨的異國土地上,是一種鉅大的擺盪和鄉愁,詩乃成爲生活另一種找尋和發言。

 

所以《中秋月》一詩裡有著:

 

一推門

鄉愁難免會撞破

但重圓後的

鏡片 倍加鋒銳

削去夜黑的,燈黄的

層層肌膚,痙攣一地

入籍當初的驚心

誓約

 

從眞實切身感懷的深刻之作,從傳統到現代,由月亮到鄉愁的詩已被詩人寫得太多,但這裡從燈黃的層層肌膚,隱喻了黃皮膚中國人在入籍當初的驚心,是另一種家國命運的大鄉愁,是“中秋月”題裁的另一種變奏,是從世紀華裔命運身世走出來的眞切驚心詩句。相對於《除夕》 、《清明二题》 、《中秋月》這些由中國節日感懷寫出的詩,他對異國它鄉之《萬聖節》 、《感恩節》 、《復活節》也有諸多感受和諷喻及描寫,或說在一年四季中,除了面對西方節慶和緬懷中國節慶間雜的矛盾對照之餘,不免對西方節慶有種難以言喻的拒斥,如《感恩節》一詩:

 

這是火難的節慶

虔誠的善信

理髮 沐浴 盛装赴宴

舉杯謝過 神恩

肢體肥美 異教徒

性交 繁殖 相互擺置

在地球這個供案上

 

是頗具隱喻和諷喻的,當然這也植基於對西方文化一份瞭解吧! 在編輯上,將中西節氣節慶引發的詩作置諸在一起,前後呈現出“對照性“,同時這幾首小詩,也寫得短小精簡,十分有力。如《清明二题》1. 《碑》中的:

 

那就躺下吧

既然累了

何必還堅持

站起

 

2.《山》

 

生與死

距離太短了

我們刻意

走崎嶇一點的

 

就頗具哲思了。

 

越讀銘華的詩,越感覺諷喻、隱喻成爲他詩中的一個特質,如第五輯中《十月》詩中萬歲和五千年的對比“萬歲/萬萬歲/五千年了/聲嘶力竭喊開/兩幟/旗海”銘華身在海外看兩岸,也許持有另一種更超越的觀點,詩若爲現實其它用途吶喊或發言,也許無實質的裨益但卻令讀詩的我們頓時嘸然沉思“萬歲/萬萬歲/一部現代史/就得血淚渲染/幾個/大字”言簡意賅,他寫出了詩的力量。對時局的觀察,和對同樣身爲同文同種之華人命運的關注,使他在第五輯中寫出了《日出》、《從海上來》、《難民營訊息》 、《植物專賣店》、《鴉片戰爭》 、《唐人街的老人》......等等尋找身份、尋找母體,或那些已忘記母體、身份的華人,從而以隱喻、嘲弄、影射移入詩,作爲感懷。如《植物專賣店》中“不知那一株又會自願遣返”這樣詩句,其實已寫出了一個悲涼的句號。而"China Town"、"華埠”、“唐人街”這幾個已被貼上英文標簽稱呼、象徵代號的中英文名詞,從早期華人勞工血淚史到百年華人移民,交織盤旋著許多不易爲人知的故事。對“唐人街”許多人都有某種特深的情懷,這不獨是讀近代史引發的,對我個人而言,也由於家鄉作爲僑鄉之地,以及自己親人在異國另一個唐人街的了解及想念引起,銘華在《唐人街的老人》最後寫著“那些豈有此理的遊客/還趕來看殘餘的/孤伶伶/一條辮子“更點出了百年中國歷史的無奈,華人的命運! 許多回在異國它鄉,最喜歡的還是去尋訪唐人街,想多瞭解另一群中國人在它國是如何的生活,往往唐人街成爲中國移民史的縮影,而所謂“會館”、“同鄉會”之類的設置,總不由得令人想到文化的情節、民族的根,中國人對所謂同鄉、家園的觀念。對老一代華人來說,他們不論僑居何處,都没有忘掉自己原始的身份、母語,同鄉會、會館、僑報、中國店……這些都映射了對母體身份的認同,但銘華在《唐人街的老人》一詩中,卻從現實的觀察因爲有所不満而有另一層影射和指涉:

 

只有歷史才藏污納垢

但最後能離開的都離開了

靦腆地又體面地

希望挽回一些日子

晒太陽去吧

除卻新建的幾間會所

爭吵著,從

中    發   白   的眼睛

翻開,娛樂就是

那些豈有此理的游客

還趕來看殘餘的

孤伶伶

一條辫子

 

唐人街成了令人喟嘆的地方,幾間會所形同虛設,歷史殘酷而無形,唐人街更深沉無奈的一面,也只有深居於此的人才有所體察吧! 而在多方風雨的異國土地,就如同他在《風季》所寫的:

 

離開了唐人街

泥土沙石莫不各奔前程

慣於漂泊的落葉啊

卻從隱藏的角落趕來

東一堆   西一堆

自成秩序

 

唉,在異鄉的風中

我第一次學會

昂起頭走

 

相對於《唐人街的老人》,這是新一代華人的文本,另一種從那些歷史腐朽喟嘆幽暗角落走出來的覺醒,是的,中國人爲什麼不能昂起頭走路?

 

相對於他在第一輯《童話世界》以童詩語言寫給長山和長青讀的童詩,我想到銘華對下一代在美國成長子女的關心: "......天是一把傘/地是一張毯/日日ABC /不用背書/餐餐漢堡飽/不用吃飯/放假要遊迪士尼樂園/不去中國/不去越南/不要爸爸皺起眉頭/教讀/上 大 人”這也深刻點出了新一代成長的處境,銘華其實也瞭解到下一代若能更加認識中文母語,子女將來也就更不易忘掉自己血緣身份,因爲只有透過語言才能深入自己的文化母體内。

 

銘華在《童話世界》這本詩集内共分成六輯,一開始,我就從他的海外身份切入與乎一些概括性的感懷,當然這不一定是讀詩的最好策略,銘華詩的題裁其實是廣泛的,時事之抒懷、諷諭、寓意之外,尚有著十分抒情傳統一面,例如第一輯的《迴響》 ,或第三輯的《線路圖》 ,就光從詩題(Title)來看,他仍舊掌握中國詩詞抒情傳統的某些質素,語言明確又不失詩質,婉約含蓄,注重修詞,嚴然有種新古典風格。《不堪盈手贈》是傳統詩詞征戌歸人一類詩的舖衍:

 

天空

在倉皇中變色

我卻從天涯回来

跟著一辆舊軍車

把歷史的戰火引進

小轩窗。妆台上

慵懶的她幽怨的她

雲深處的

曾是冰冷日子裡

燃烧過我的

一朵火焰

 

而這是九0年代現代詩時空裡的另一種新貌。此輯下面諸詩不論語言或意象的營塑都十分抒情、明確,這成爲他詩風另一特色。

 

《線路圖》一輯,則大都以物擬人,移情入詩。如《電線桿》 、《稻草人》點出了人於生存中的孤寂。後面幾首短詩如《老樹》 、《詠鴉之一》、《詠鴉之二》、《紙藏》、《山》......,雋永具深意,短詩的創作,證明了他作爲詩人的基本功。

 

燈下,讀銘華的詩竟有太多的思緒和感懷,也許,因爲明天就要回台灣了,也將結束了這美洲留學生身份日子,異國歲月盤桓在不同文化體系,現又置身於血源相同的氛圍裡更加深刻,銘華以母語赋詩,以蟹形文字英語發聲溝通的日子,在殖民地,人種熔爐的新大陸上,使我愈發讀銘華的詩,愈加有味。

 

詩是無聲的語言,但此刻在我胸中卻不斷激盪和擴充,餘味繞樑。

 

詩,雖渺小卻仍然是有力量的。


 

May.30/1994寫於洛杉磯

蒙特利市回台前夕





新大陸詩刊祝各位中秋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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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 / 陳銘華    編委 / 陳銘華 遠方 達文顧問 / 非馬 鄭愁予 葉維廉 張錯 羅青公眾號編輯 / 蘇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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