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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索時| 詩的使命 ──再評北島答記者問

張索時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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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口,北島攝影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10年10月120期



張索時,本名張厚仁,浙江省蕭山人,1941年生。他師從文學大師施蟄存先生,精研德語文學數十年。譯品有里爾克《給一個女青年的九封信》、《漢斯‧卡羅薩詩抄》等多種,此外尚有散文集《多情的誤會》和記實文學《美國小旅館見聞錄》等著作。



詩的使命 

──再評北島答記者問



張索時



  當代著名詩人,香港中文大學教授北島(趙振開)在2009年歲末獲中國大陸設立的第二屆“中坤國際詩歌獎”。事後就此次獲獎接受記者訪問,訪談內容涉及中國傳統詩學,而北島的解答顯示他是一個最不適合解答的教授詩人。


  記者:“目前中國詩歌的問題,是否與中國目前詩歌翻譯的頹勢有關?而不少西方學者可能認為,正是因為翻譯的介入,中國文學包括詩歌失去了其中國性。”


  北島:“以前我還挺迷信這些西方學者,現在看來都是陳詞濫調。恰恰是由於翻譯的介入。文學才變得豐富多彩。甚至可以說,翻譯文學是中國文學的重要組成部份。我的美國作家朋友(也是我現在的詩譯者)艾略特‧溫伯格(Eliot Weinberger)說得好,翻譯的黃金時代往往也是詩歌的黃金時代。(以下關於中國譯詩頹勢的大段評釋文字,從略)”


  記者:“而更多人認為,中國當代詩歌與傳統發生了斷裂。”


  北島:“依我看,中國詩歌千變萬化,只要仍用漢字,所有的‘基因密碼’都在其中。這就是我們和傳統詩學的內在關聯。不過斷裂往往也是必要的,否則就會出現類似近親繁殖的現象。”


  在這兩問之前北島答了記者的另一問“不久前參加‘香港詩歌之夜’的美國著名詩人蓋瑞‧施耐德在香港說,現在的中國詩人和詩歌太注重抒情,而忘記了詩歌最要的功能之一是批判,中國詩歌是否真的在喪失這種功能?在中國,詩歌的批判性主要可以表現在哪些方面?”他說:“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主要是審美,而審美如果沒有足夠的批判與反省意識伴隨的話,就很容易變質,變得矯飾,濫情甚至腐朽。”他同意施耐德的觀點,並從現代詩的由來進行闡釋:“自十九世紀下半葉以來,現代詩歌正是在與工業化引導的現代化進程的對抗中應運而生的。遺憾的是,如今很多人都忘記了這一基本前提,甚至提倡復古走唯美的老路,那是根本行不通的。”


  北島認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是“審美”。這個解答錯得離譜,所以是荒謬的,因為“文化精髓”是一種理念,而審美則是一種行為:風馬牛不相及。審美──審視創造激發美感的純形式(如樂、詩、畫、雕塑等藝術作品)所表現的美。審美,在此,意為仔細觀察。順意則賞收,逆意則拒斥,如是而已。審美既屬行為,而行為豈有變質之理?!北島竟然自我迷誤到審美會變為腐朽,可見荒謬到滑天下之大稽。北島的無知徹底否定他的教授資格。


 北島所說的“現代詩歌”,通常稱作新詩,又名白話詩,1919年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產兒,以成數計,新詩的歷史九十年了。新文化運動是文化領域的辛亥革命,旨在建立適應辛亥革命所帶來的民主共和政體和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文化體制,實現文化的現代化,根本不是什麼“自十九世紀下半葉以來,現代詩歌正是在與工業化引導的現代化進程的對抗中應運而生的。”自誕生以來,新詩以雄風凌厲之勢,迅速而全面地佔領了原屬古詩的天下。


 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是什麼?中庸。體現中國傳統文化精髓的藝術形式是詩。這“詩”,當然指古詩,但古人所認識的詩的使命,卻符合新詩及域外詩觀:“詩言志,歌永言。”(《書經‧舜典》)永通詠,歌是可唱之詩。志、情、意,三者一也,詩言志,意即詩的使命是抒發情意。世間沒有不含思想的感情,也沒有不含感情的思想。抒情等於言志等於立意,而意有立必有破,詩的批判意識是含在情志之間的。恐怕是民族性的作用吧,華夏崇尚中庸美,希望詩做到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怨而不怒。詩的批判大多表現得含蓄而委婉。宋人張俞寫道:“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襟。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也有直斥其非,雷霆萬鈞者,如白居易:“定州太守知不知,一丈毯用千兩絲?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做地衣!”各有各美。然而詩以雋永為高,直斥不如含蓄,白居易〈賣炭翁〉的千古名句多麼耐人尋味:“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錢願天寒。”


 儘管在有北島加入譯詩者行列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文學翻譯的黃金時代,中國的詩和詩人也注重抒重而遺忘詩最重要的功能之一批判,儘管美國詩壇上也沒幾個詩人記得詩最重要的功能之一批判,北島和蓋瑞‧施耐德旳批評畢竟是與詩為善的,不過說了等於白說,因為北島堅信詩“純屬個人想像,自我認知自我解放,無組織無紀律,不存在任何外在的強制性與侵略性。”


 對於記者引述的西方學者的看法“正是因為翻譯的介入,中國文學包括詩歌失去了其中國性”,北島沒有明確答出,本應明確答出,“是”或“否”,而他關於翻譯文學的妄談,實質上默認了這一事實。西方學者的邏輯是:中國文學包括詩,由於翻譯的介入,一味模仿外國,以致失去中國性。北島的供述是:“翻譯文學是本國文學的主要組成部份”,我們以作為本國文學的翻譯文學為師,非但沒有失去中國性,而且文學“變得豐富多彩”。


 結合他對下一個問題“而更多人認為,中國當代詩歌與傳統發生了斷裂”的解答,北島的態度完全明朗了,中國詩走定了只用漢字,切斷傳統,以譯為師之路。


 姑且不論“翻譯文學是本國文學的重要組成部份”實乃貪洋之功據為己有,足令萬國騰笑的奇談;姑且不論不斷裂傳統的歐美詩人沒有一個近親繁殖的畸兒;我只論一論中國的詩傳統萬不可斷,一旦做了北島的俘虜,中國詩便淪為用漢字寫的譯詩。


 西方學者看出中國當代詩與傳統發生了斷裂而失去其中國性。中國性指什麼?我以為是指古漢語詩獨有的神韻和氣派,而中國當代詩又沒有創具自外於洋詩和古漢語詩的另類神韻和氣派。鑒於古今中國詩同用漢字寫作,古今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多有類同,而古漢語詩已為用漢字寫詩的中國詩人樹立技法比洋詩早一千年,成就比洋詩更輝煌的榜樣,中國當代詩不可能切斷傳統聳立新的巔峰,只有洋古兼修才有可能站立在巨人的肩頭。


 詩的神韻與氣派源起於詩人的才與情。才情先天的、神秘的生成固屬難得,後天的才情並舉的鍛練與陶冶更是造就異能之必需。若要才情化為詩的獨門神韻與氣派,潛心研習詩家的典範之作是必修的功課。詩人成為詩家必得經歷和不斷重複如下途徑:模倣──潛修──融匯──創格。詩的神韻即為情的風味,而詩的氣派即為情的風範。上古稱詩人為風人,官家采風,訪的就是詩,採訪民情,藉以探知民間疾苦。


 中國古詩,就其優秀之作而言,給世界詩壇展示這樣一種情感風味:哀樂適中、雅正醇厚、勁健內歛、勢薄雲天,從而亮出端凝沉靜、沖和穩妥的大家風範。它們所反映所體現旳正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淳樸飽滿的中庸之美。二十世紀了不起的美學家海德格爾說:“詩在於表現自己和隱藏自己之間。”


 請閱李商隱的七絕〈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住在北方的朋友給時在巴蜀作幕的李商隱寫信問他何時北歸。李商隱以詩代簡,乃寫下〈夜雨寄北〉。詩說:你來信問我歸期訂了沒有。讀信時巴山夜雨漲滿池中秋水。語涉雙關,夜雨隱喻來信,秋池隱喻詩人如池中秋水。那麼,末句也是雙關,“巴山夜雨時”轉喻讀信時激情澎湃下百感交集。詩人深厚的友情,受困於環境有志難遂的萬般無奈萬般苦楚,一信激起千層浪的詩情,我的一枝禿筆寫之不盡,且容列位細品。


 童叟皆知、家喻戶曉的孟浩然名篇〈春曉〉引人無限遐思,而它只有淺白的二十個字: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與聲,花落知多少!

 

本篇包含五種景物:詩人、春光、啼鳥、風雨、落花。詩人從一宵酣睡的黑甜鄉醒轉,落入四處鳥啼的春朝。春光明媚,鳥聲清脆,他在充份享受大自然的賜予。然而同時他從處處啼鳥警覺有異,引起他想到昨夜風雨:群鳥是為風雨落花而啼。亂瀝的、非比尋常的鳥啼提醒了昨夜。說到底,鳥本無情,詩人移情於鳥,而有風雨落花之嘆,或者詩人敏感於鳥啼而啟發了他的合理想像。〈春曉〉呈示大好春光裡並存的一榮一衰──人、鳥與落花在對置。這起因於兩種力量的對抗:春光和風雨。榮與衰分明息息相通。風雨摧花,驚了春鳥以致處處啼,反襯出人的感情深度。而人正如鳥,只有嘆惜悲傷的份兒,面對落花,徒喚奈何,甚至人不如鳥,麻木度日而後覺。詩中的“花”引申而為流光和一切的美。那麼,惜花就是惜流光,惜美──嘆花如自嘆。


 杜牧〈金谷園〉詩,也是傷春,他竟聽出鳥的情意: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金谷園距洛陽六十里,西晉首富石崇超大、超豪華的花園別墅。大官孫秀看上石崇寵姬綠珠,求據為己有而不成,於是生恨矯詔來抄金谷園捉拿石崇。綠珠見狀跳下金谷園高台,先石崇而死以酬主。香塵是以前富貴人家房中薰燒的沉香(又名沉水香)屑。豪富巨室也用它撒在台閣的地面上。金谷園的繁華景象並綠珠貞烈落花般飄逝無蹤,逐香塵而去,逝水流走一切,唯有草綠表示著春天。本篇妙在傷春與吊古合寫。香塵,兼指綠珠墜樓化作的塵埃;草綠令人聯想綠珠精神。落日、東風、怨啼、飛花,在為墜樓人綠珠舉哀。引申而言,年年有落花,不知有多少綠珠遭逢不幸。詩人傷春,實為千古紅顏一嘆。


 李商隱詩〈莫愁〉也寫幻覺,但那是幻境之幻,情極而入於幻:

 

 雪中梅下與誰期?梅雪相兼一萬枝。

 若是石城無艇子,莫愁還是有愁時。

 

李商隱夤緣戀上失寵於唐文宗的歌舞嬪妃盧飛鸞、盧輕鳳姊妹(詳見拙作〈里爾克晚年傑作二首解謎〉──兼論李商隱名篇〈淚〉,載《新大陸詩刊》114期),已故台灣成功大學教授蘇雪林從李商隱九十餘首詩歸納出他的戀妃哀史。盧氏姊妹不肯招出一隻不明來歷,實為李商隱所贈玉盤,雙投宮井殉情而死。詩人為此肝腸寸斷,痛不欲生,餘年一直沉溺於對仙逝情人的幻戀,堪稱古今無雙。而他只能用隱喻暗示法寫詩記錄這段千古罕有的生死戀。他用傳說中的洛陽女子,嫁為盧家婦的莫愁做盧妃的代稱。又由此莫愁過渡到竟陵石城的莫愁,本篇所詠莫愁是石城莫愁。南朝的宋有〈莫愁樂〉曰:“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蘇雪林先生指出石城莫愁的來歷與她和盧氏姊妹的關係,但並未講解這首悼念盧氏姊妹的〈莫愁〉詩。


 二盧殉情後,癡戀的詩人睹物思情,情極而幻生。“梅雪相兼一萬枝”的梅花,使他幻想這是他生死不捨的情人來了。梅不畏寒,勇鬥風雪,暴雪狂風中怒放得前所未有的鮮艷和繁盛使他認定此非他的盧妃莫屬。於是一念閃過:莫不是來赴我的約會吧?可是一幻未平一幻又起:若是石城無艇子,還是載不來她們呀。幻見幻識打造出超現實。


 紀弦(路易士)先生創立的中國現代主義,其核心思想是“抒情的放逐”,亦即西洋所謂以showing代替telling。早在杜甫筆下已經已經有了,如〈江南逢李龜年〉:

 

 歧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本篇作於湖南潭州,在唐代宗大曆五年(公元770年)春,杜甫在世最後一年。李龜年,唐代著名音樂家,能歌善舞,深受唐玄宗李隆基的賞識,供奉內廷,經常為王公(如歧王李範)大臣(如殿中監崔滌,即崔九)獻藝。安史之亂時逃離長安赴甘肅靈武,玄宗之子肅宗李亨授官左拾遺,諫阻罷相房琯而得罪,貶斥出朝,忠不見用,開始漂泊生涯。


 大唐盛極而衰,轉折點是安史之亂。這兩枝大唐之花,杜甫、李龜年亂後重逢於江南,同是天涯淪落人。詩的“基因密碼”寓於三四兩句。以“落花時節又逢君”暗示杜甫、李龜年,一個受貶斥而不用,一個受忽視而不用,相遇如落花。靜水深潭。明著寫景寫實,暗裡訴哀訴怨,暗用屈原〈涉江〉的句意:“鸞鳥鳳凰,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朝堂兮;杜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並御,芳不得薄兮。”簡簡單單的十四個字揭示所謂中興的假象。


 詩是最經濟的文字,蘊藏最豐富的美,而美在思想所由表現的獨特佈置,在抒情體驗的魔鏡般勝境中反映世界。


 詩,小中見大,而納須彌於芥子,縮千里於尺幅,卻絕非包羅萬象,而是就詩旨所及,提供最廣闊的想像、思索的空間。美,儘管千變萬化,儘管有人說是神秘有人說是謎,但美在思想,它既蘊藏在文字中,那一定實實在在,之所以看美成幻,全憑魔棒的揮舞,沒有新鮮的詩想,只有新鮮的佈局。詩的佈局,神秘在,或者說謎在,雲中露鱗,真龍隱藏在九霄濃霧裡。多麼空靈的詩,也得給出鱗片,那是識別真龍的窗口。詩,端賴詩人的抒情體驗成就詩的意境,情經體驗鍛造出引人入勝的魔鏡般勝境,體驗就是錘煉。優秀的中國古詩最符合純詩的要求而傲立於世界詩林。


 里爾克說詩,等於將詩比作旅行。始點連接上無法形容的終點尚且不盡其意,誓要連接的終、始兩點相互對立,方顯詩家本色。他說:“平衡出絕頂輝煌。”我以為這是西方詩學至高無上的表現。榮幸得很,晚唐李商隱早在1100年前便寫下符合里爾克詩法的華章,五言排律〈擬意〉堪稱神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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