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为什么害怕抖音？
2020
08.02
星期日
“美国人已经敢承认自己害怕抖音了，但还不敢承认害怕的真实原因。”
8月1日晚，路透社援引两名知情人士的内部消息，称字节跳动已经同意完全剥离TikTok（海外版抖音）在美国的业务，将其卖给微软。
这一消息是真是假，目前还未可知。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TikTok对美国当局来说，如芒刺在背，不除不快。
为什么一个社交娱乐平台，能获得华为的待遇，引来美国劳师动众的疯狂绞杀？这是非常有趣的问题。
麦克·舒曼
7月30日，《大西洋月刊》官网发了一篇文章，专门回答这个问题。文章的作者是在中国待了二十年、擅长报道中国经济的记者麦克·舒曼（Michael Schuman）——又一位“中国问题专家”。文章的标题开门见山：“为什么美国害怕TikTok”。
01
霍利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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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曼文章的前半段，给我们提供了一种解释：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TikTok的创始人张一鸣都完美地代表了美国人心目中中国应该成长为的样子：他是一个创新型的企业家，而不像对中国企业家的刻板印象那样，是个模仿者或者成本控制家。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美国一直宣称他们的对华外交政策是希望中国出现更多像张一鸣这样的人：富裕，自由，开放，有创意，利用资本主义的工具建造自己的商业帝国，用绝妙的点子改变世界。
某种程度上，张一鸣是美国政策成功的例证。然而现在，美国政府却使尽浑身解数，要摧毁自己成功的标志。
这一切，都是源于美国看待中国的眼光变了。如果是几年之前，美国还将中国视为潜在合作伙伴的时候，TikTok很有可能会受到纽约资本家们的欢迎，川普和拜登可能会争相利用TikTok来争取年轻选民的选票。可是，当下的美国正紧张地把中国当作战略敌人，TikTok的优点一夜间全都变成了缺点。没有投资银行，没有证交所上市，没有欢迎的掌声，只有怀疑和抵制，以及不搞垮你誓不罢休的决心。
对华鹰派参议员乔什·霍利是抵制TikTok的领军人物，他多次在公开场合抨击TikTok，说它是中国进攻美国的“特洛伊木马”，它帮助北京搜集美国人的数据信息，传播不实信息，危害美国的国家安全。
川普与霍利
尽管张一鸣一再强调TikTok从来没有搜集过美国人的数据信息，尽管美国用户的数据都是储存在美国以及新加坡的服务器中，尽管历次检查从来没有发现过被指控的行为，尽管在被问及有没有证据时霍利等都只能说“没有”，但这不妨碍川普宣布自己考虑在美国禁止抖音。
霍利能给出的最好的解释（也是他在回答质疑时抛出的最理直气壮的答案）就是：TikTok是“中国的”。
逢中必反，是霍利们的逻辑。
也许人们会问，一家唱唱跳跳、有点傻里傻气的短视频社交媒体平台，怎么可能会危害美国的国家安全呢？没有人能说出具体原因，但华盛顿的大人物们就是这么觉得的。
也许，这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世界互联网是由美国公司统治的——谷歌、亚马逊、脸书等等，这是第一次有一家中国的公司真正登上了世界舞台，这让华盛顿感到了后背的凉气。
02
舒曼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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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曼对霍利的描述是带着贬义的，然而如果你为此感到高兴，以为这次美国记者终于要说公道话、实事求是地报道了，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舒曼对霍利的贬损，不是因为他不同意霍利的论点，而是因为作为“中国问题专家”，他不满意霍利给出的论据。
文章后半段，舒曼笔锋一转，为美国害怕TikTok，分析出了另一个原因，一个在舒曼自己看来，能自圆其说的原因。
舒曼的逻辑是这样的：霍利说得都对，但理由给得太孱弱。TikTok在美国遭受不公平待遇的真正原因不能怪美国多疑，要怪，就怪中国不可信任。
为什么中国不可信任呢？除了老生常谈的贸易战、新疆、香港、中国居然敢反制美国等等，舒曼直接质疑了张一鸣。
例如采访中张一鸣提到过两个事实，第一，他本人不是党员，第二，他从来没有被中国政府要求提供用户数据，这两点均遭到舒曼的“拷问”。
舒曼是怎么说的呢？他的理由是标准的美国腔：
——首先，我们都知道中国人里有许多忠诚的国民，“任何一个持有中国护照的人，都可能是间谍”——这是原话，堂而皇之地放在文中，舒曼的言下之意是，是不是党员不重要，只要是中国人，我就怀疑你，你就应该被我怀疑。
——其次，我可不相信“中国政府没要求”，张一鸣你别骗人了，像我这么聪明的人，一眼就识破了你的谎言，怎么可能没要求，一定是没公开罢了，一定存在不为人知的秘密交易。
我老实交代，读舒曼文章的时候我忍不住笑了，因为舒曼所持有的标准美国腔，其实就是霍利腔。舒曼前脚嘲笑霍利，后脚就依葫芦画瓢，来了个更猛的——这简直太“美国”了。
舒曼为什么觉得自己比霍利高明呢？因为他明确指出了这样一点：“不管张一鸣把他的服务器放在哪个国家，不管他雇佣多少美国人，不管他怎么安排TikTok在美国的业务，他个人是无法重建美国对中国的信任的。”
这句话要多看两遍，才能体会舒曼的良苦用心，也是他骄傲的资本。他回答了霍利不能回答的问题——按照舒曼的解释，美国并没有自相矛盾，并没有自打耳光，并没有双重标准，摧毁张一鸣并不是美国在违反自己的政策，美国仍然是那个对一切人、一切国家开放、包容、友善、鼓励创新、鼓励知识、鼓励公平竞争、道德优越的“世界灯塔”。
所以，要一直读到末尾，才能体会舒曼文章标题“美国为什么害怕TikTok”的妙处。
美国为什么害怕TikTok？其中藏着两重回答，一是霍利式的回答，因为TikTok是中国的，从来没有中国的科技公司如此被西方主流承认，它打破了美国企业的垄断；二是舒曼自己的回答，文章真正的回答，因为美国害怕世界被邪恶势力操控。
舒曼当然有理由认为自己的答案更高明，因为他的答案自带宗教般的圣光，充满了“正义的力量”，完美呼应了“上帝之城”设定啊！
03
藏在字里行间的第三个答案：原理及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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扒英美知识分子的皮，一向是我喜欢做的工作。在我看来，舒曼自己可能都没有发现，他的文章里还藏着第三重回答，那个他不愿意承认、美国政客不愿意承认、大部分美国人估计也不愿意承认的回答。
舒曼并没有完全抹除掉第三重回答的蛛丝马迹。在文章的结尾，他提到了中国禁止谷歌、推特、油管和脸书。舒曼说，中国禁止美国软件，和美国禁止TikTok，当然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当然不一样”呢？舒曼没说，既然“当然”了，自然就不用提供解释了（哪个不识相的美国人这个时候会要求解释啊，也就是无聊的中国人会在这个时候提这种问题）。舒曼，他笔锋又转，情不自禁地又落到美国“软实力”上来。
“软实力”是哈佛大学约瑟夫·奈教授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提出的概念，由对他国产生的文化吸引力、本国的政治价值观以及具有合法性的和道德威信的外交政策组成。
虽然已经花了小一万字证明美国即使禁TikTok也仍然占据“道德制高点”，舒曼似乎还是不放心，他写道，禁TikTok确实会损害美国的国际影响力，让几十年来美国到处宣扬的价值遭受质疑。
舒曼的担心似乎不是对自己的说辞感到不自信，而是对读者的水平不放心——你们一定要正确理解我的意思，好好吸收，不许反对啊。他的担心似乎还针对世界人民的眼睛，生怕旁观者们看不清这里面的门道，理解不了美国视角，体会不到美国知识分子的微言大义。
殊不知，舒曼越这样啰嗦，越是露怯。这种露怯就跟所有美国人谈论“数据安全”都会自动假装看不见斯诺登和“棱镜门”、假装不了解“剑桥分析和脸书泄露用户资料”、假装不知道CIA秘密控制瑞士加密公司Crypto A丑闻、假装美国政府不是每年向推特、脸书索取用户数据最多的政府一样。
数据安全云云，实属贼喊捉贼，历史上最劣迹斑斑的数据安全侵犯者，有且只有一个——美利坚合众国。在这个领域，所有泪水都使美国变成花朵，所有王座都将美国变成国王。美国一骑绝尘，让各国望其背而兴叹。
霍利也一样，舒曼也一样，不装瞎就讲不了话、写不了文章，这成了这一代美国成年人的原罪——一方面，像《剑桥美国史》说的那样，美国从诞生起就是喜欢自相矛盾的国家，“奴隶主高唱自由”是祖传手艺；另一方面，之前几代美国人做得太绝、太潇洒、太恣意妄为，无形中将游戏难度提升了几个级别，确实没给这一代美国人留下多少转圜余地。
总而言之，真相是残酷的，美国人已经越来越不敢说实话了，不仅不敢说，而且害怕实话，要花无数的精力去编造让自己舒服的假话。
《剑桥美国史》。美国学者和美国杂志写自己，有轻拿轻放的毛病。日常辱美，还是得看英国人。
回到美国害怕TikTok这个问题上来，舒曼其实遮遮掩掩地已经提到了一些，但他就是不敢戳破那层窗户纸。
其实在他讲从来没有一家中国公司进入美国公司垄断的主流科技舞台的时候，他就已经暴露了，在他花大心思论证美国和中国不同的时候，又进一步暴露。
2020年5-6月号的《外交事务》上，小布什政府的国防部副部长埃里克·艾德曼在专门讨论如何在伊朗鼓动颜色革命的文章中，明确说道：“[美国政府要充分利用]Instagram、Telegram、推特和其他社交平台”，“将伊朗的腐败和经济糟糕状况……推送给伊朗用户”。
而2020年7月18日号的《经济学人》上，英国人在谈及欧洲人对5G、华为及美国的态度时（《The European theatre》），不无惆怅地指出：“[在华为问题上]欧洲人有许多理由支持他们不跟着美国站队。错过了消费科技的机遇——欧洲至今还在哀叹自己没有本土谷歌和亚马逊，欧洲政治家害怕延迟5G的铺设，会让欧洲进一步落后。”
一方面，社交媒体是美国已经使用过、证明过威力且还准备继续使用的垄断性武器。另一方面，不止是中国，欧洲这种传统盟友也在为美国公司的垄断而心怀不满。
历史证明，自由美国、“真正市场的唯一信奉者”美国在动用国家力量绞杀美国企业竞争不过的对手时，是不分盟友和战略敌人的。
台湾的威盛电子、HTC，德国的西门子，日本的东芝以及法国曾经的“国宝”阿尔斯通，都是美国“坚定盟友”的企业，哪次美国不是一看自己公平竞争不过，就开始耍阴招。一口一个“市场”的美国，耍起阴招来，可次次都是用的“非市场力量”。
《美国陷阱》，早已大名鼎鼎，讲美国怎么用阴招玩死法国“国宝”阿尔斯通。一模一样的招数正用在孟晚舟身上。
仅从这些不远的历史事实来看，霍利和舒曼扣住“中国”标签做文章，就显得很可笑。这不是“中国”惹的祸，而是“非美国”惹的祸。
实际上，即使是“美国选手”，也不能叫美国人完全放心。Zoom的创始人袁征入美国籍多年，但疫情期间Zoom大火之时，美国政府毫不犹豫地就将其当做中国企业调查处理。即使前前国家安全顾问麦克马斯特（读过我之前文章的朋友应该还记得他，我们一再地提到他，他是华盛顿铁杆对华鹰派）进入了Zoom管理层负责安全方面的事务，7月30日，在呼吁调查TikTok时，霍利还是叫嚣要连Zoom一起调查。
谁让麦克马斯特出身军方，在华盛顿根基不深呢？霍利可不买麦克马斯特的账。
《剑桥美国史》里提出过一个很有趣的观察：大概是作为移民国家太年轻的缘故，世界上可能没有哪个国家，像美国这么狂热地要求自己的国民“忠诚”，美国的惯常操作是，首先怀疑你不忠诚，时时刻刻要求你证明自己的忠诚，这在世界上绝无仅有。
远的例子就像二战时的罗斯福9066号行政令和艾森豪威尔将军。这是个古怪到残忍的故事。
二战时美国大西部沙漠中的日本裔集中营
日本袭击珍珠港以后，罗斯福下令，将美国国内的十几万日裔居民关押在贫瘠地区建立的集中营里，这些日本人被剥夺财产，其中的青壮年男子被要求自证忠诚，最好的办法就是编入美军日本人连队，参与二战。于是，这些日本裔的士兵，家人作为人质，被关在集中营里，自己被强制入伍，在战场出生入死。
442战斗团，全部由日本裔士兵组成的美国部队。他们被派往最危险的地区，他们伤亡率最高，他们的家人都被关在集中营。
这些日本裔士兵在前线受到自欧洲盟军总司令艾森豪威尔向下的所有战友的怀疑，尽管他们组成的442步兵团是盟军中伤亡比例最高的部队，屡次立下战功。
最吊诡的是，带头质疑他们忠诚的艾森豪威尔本人是德国裔，战争开始时也曾在美国国会的质询中遭受过忠诚度质疑。
战功卓著、无比忠诚的艾森豪威尔将军后来一路做到总统。如今的川普总统也是德裔，他与默克尔的德国政府之间的关系紧张，未尝不是一种自证忠诚的避嫌之举。
艾森豪威尔为了证明自己，对同根同源的德国同胞从来是穷追猛打、赶尽杀绝，这一习惯直到德国投降之后，也没有刹住，在关押了德国6%人口的集中营莱茵大营里，艾森豪威尔创造性地将投降的德国士兵定性成“敌人”而非“战俘”，采用不提供足够食物饿死、不提供足够衣物冻死、不提供足够医疗用品病死的做法，对德国人进行“美国式灭绝”（这招美国玩得很溜，当年用“头皮政策”、“野牛政策”种族灭绝印第安人时，也是一样的原理。插一句闲话，联合国对“种族灭绝”有专门定义，不是随随便便张口就来的词）。
莱茵大营。大部分德国俘虏是忍饥挨饿、衣衫单薄地露天居住的。美国公布的死亡数字是5000，但一位加拿大记者宣称有75万德国俘虏死在美国人手上。几十年来，两个数字都饱受质疑。其实只要在大营遗址上进行考古挖掘，看能不能挖出尸坑，就能判断哪个真哪个假，但一直有美军驻扎的德国政府几次叫停了私人组织的挖掘作业。
一代又一代的美国人被强制要求证明自己，新冠疫情期间，发生了特朗普将病毒称为“中国病毒”的闹剧，引来了美国亚裔人的声讨。此时台湾地区移民、总统候选人杨安泽先生为了表明自己的思想觉悟，在报纸发文章呼吁亚裔向二战时的日本裔学习，拿出更好的表现来，证明自己的忠诚。他的“表忠心”首先遭到日本裔老兵及相关团体的痛骂。
以“让美国更用心思考（Make America Think Harder）”为口号参选的杨安泽先生，在川普说出“中国病毒”后，第一时间发文，说自己有时为“身为亚裔而羞耻”，他号召向二战时日本裔学习，做更好的美国人，转头就被自己选定的“学习榜样”喷得体无完肤。
扯得可能有点远了，其实原理很简单，美国人连自己人都不信任，更不要说盟友了，更不要说战略竞争对手中国了。舒曼的“中国原因论”，是一种选择性的失明，以偏概全。
真正的原因不应该在中国身上找，而应该在美国自己身上找。
04
美国真正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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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新加坡资深外交官、前联合国安理会主席马凯硕先生在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做演讲，他提到一个有趣的论点：美国必须收敛自己在南海的行动，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美国自身考虑。
马凯硕解释道，如果美国人不想看到二十年后，解放军的飞机在加利福尼亚的海岸线上盘旋，那么今天该是收敛的时候了。
这场演讲中还有一个有趣的场景，在提问阶段，有美国学生问：如果到了2050年，中国真的成了世界第一，美国成了差距很小的世界第二……马凯硕没有花太多时间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纠正说，根据各个研究机构的报告，到了2050年，中国是世界第一，印度会成为世界第二，美国会落到世界第三。这个硬怼回去的回答，其实呼应了马凯硕演讲中的一句话：每次住进美国的酒店，打开电视，都有一种和世界割裂开来的感觉，美国人太不了解真实的世界了。
在国际关系领域，马凯硕一向以在中美之间斡旋的能力闻名，他是李光耀的得意门生，太太是美国人，他懂得如何说中国和美国听得进去的话。
马凯硕的这番发言，是冲着美国人的心坎去的。他点出了美国人内心的恐惧。
相同的恐惧也可以拿来理解美国为什么害怕TikTok，美国是运用社交媒体进行政治宣传和政权颠覆的专家，其中的门道没有谁比美国更清楚了。它必须想尽一切办法维持自己在社交媒体领域内的垄断地位，它对任何一家非美国的公司掌控世界级的社交媒体网络都会深怀警戒，更不要说这家公司来自战略竞争对手中国。
中国做了什么不重要，中国会做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美国已经做了什么。我必须要夸一句美国人，在TikTok问题上，他们真的非常真诚，他们从自己出发，以己度人，虽然遮遮掩掩但终究吞吞吐吐地坦露了内心真实的想法：
可不能让你的TikTok做大，不然你还不得像我欺负你似的反过来欺负我啊！
参考资料：
Michael Schuman, The Atlantic, Why America Is Afraid of TikTok;
知乎，《死在莱茵大营德军战俘真有75万之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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