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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培:孤零零的黄山 | 未来荐读

2016-12-11 庞培 未来文学



中国南方的各山丛中,黄山好像是一座明天的山,无论热情的游人去过多少次,总有某部分不可登临之处。它的南北纵深的巍巍峰海,总有许许多多的人迹罕至处,有人类无法涉足的奇异空间,如立体的绘画,如无声的诗展现成立着。黄山是未来之山,它的不可抵达性,远远多于古往今来人类猎奇的眼光曾经或反复浏览过的那些景象和画面。


孤零零的黄山(节选)

庞培



 


中国南方的各山丛中,黄山好像是一座明天的山,无论热情的游人去过多少次,总有某部分不可登临之处。它的南北纵深的巍巍峰海,总有许许多多的人迹罕至处,有人类无法涉足的奇异空间,如立体的绘画,如无声的诗展现成立着。黄山是未来之山,它的不可抵达性,远远多于古往今来人类猎奇的眼光曾经或反复浏览过的那些景象和画面。


“风生万壑振空林”。诗人李白的心灵,早在遥远的唐朝年间,已经预先感知到了这一点。在去往玉屏楼途中,遥望披着轻纱的莲蕊峰,它像一只孔雀拖着娇艳美丽的尾羽,紧紧依偎在那巨大的花蕾之上,正仰天回望边上劈天摩地的黄山主峰——莲花峰(1860米)。莲花峰独出于群峰之上,像是用苍松叠叠的画笔勾勒出来的一朵含苞欲放的新莲。当四周的天风吹拂,白云飘荡“孔雀”微微地振翅,仿佛瞬间的开屏,又像是一刹那的展翅翱翔,一幅神奇的“孔雀戏莲图”瞬间展现在了世人们眼前。底下气势磅礴的天都峰,齐天耸立、崮石垒又地,宛如云海之上的仙山城廓。边上,闻名海内外的“耕云峰”与之对峙相望,峰顶有巧石一块,酷似一只活泼可爱的松鼠,翘着尾巴那么大,肥硕壮健、跃跃欲试,仿佛一时间想腾空跳起,跃过万丈巨壑,到对面的高出云表的“天上都会”去一游。而当神奇的白云铺展成浩瀚大海时,它一会儿沉入海底,销声匿迹;一会儿又机灵地浮出水面来,冲浪击涛……。此外,“姊妹牧羊”、“仙女绣花”、“犀牛望月”、“鳌鱼驮金龟”……都在此神奇的峰峦周遭,构成一个完整的黄山式的大家庭,一个不属于现世,跟人类世界相阻隔、其乐融融的自然世界的“山水之家”。在那里,“仙人下轿”正有一名得道了的仙人正迈出一只脚从容下轿;“天鹅孵蛋”时,白鹅岭的高出云表的脖子正伸得很高,翼下还有许多的圆石簇拥。在无数巧山争先恐后拥到你眼前之际,在半山寺,游人抬头可见一只头朝天门坎方向的振翅欲啼的“公鸡”,这就是著名的“金鸡叫天门”山峰。再往前,一组巨型的巧石,好似几位老汉,身着古时的长袍,携手扶肩,正顺着山梁攀援而上,领头的老汉手上好像还驻着探路的拐杖,胡须长长地在胸前随风飘拂,这是龙蟠坡上的“五老上天都”。在山峰的另一侧,“仙女”正静静地坐在家中,终日飞针走线,神态是那样安娴自若,专心致志,以致于呆望的游人都不愿惊扰她,只在远处把她细细地观赏一番。“仙女”们呆在她们的明天,永远的未来时空深处;她们不在游客们四处追慕着的今天,不在此刻,更不在流逝经年的过去;出自大自然想象的部分,黄山上一多半的造物奇巧,闪烁着似乎出于未来世界的瑰丽多彩的光华,像一颗颗奇异幻觉般、太虚幻境的明珠,镶嵌在宁静的群峰簇拥的天然画屏之中,仿佛人类结伴前来一游,只是为了证实自己从未到达,或在途中经过时,偶尔瞥见了各自的未来世界、未来图景一般。在幽邃秀丽的黄山西海,在排云亭,在“蓬莱三岛”散花坞中的“梦笔生花”;或者,在白云飘忽的曙光亭,黄山的布散于澄澈大气中的韵律,是那么飘忽无踪影,那么若隐若现,是世界上最令人心醉神迷的爵士乐,最壮严雄伟的交响音符。呼号的山风从头顶掠过,好像纽约大都会音乐厅内轻轻一点的指挥的手势。人们在今天试着去往明天的山峦,这是多么冒险离奇,多么胆大奢侈的一件事情!中国南北各地的名山大川,只黄山一座,有资格让自己隐没在明天、未来世界,而不复现于此刻!只有黄山不独立在今天的人类时空,它就像一名独自离家的游子,一名漂泊海外者,一个个性倨傲的逃学的孩子,于众目睽睽之下,光天化日,从这么多漫天遍野的游客们的眼皮底下逃走,从他们的摄影机镜头、汗水、雨披、饼干和各种身份证牌底下顽劣一笑,逃之夭夭。其他别的山峰:阿里山、武夷山、五台山、华山、泰山……从各个方面,已经与人类的风俗习惯、人文情感并置或并行,唯黄山不在此列!也许还再加上西域高原的冈底斯山,白雪终年的葱岭(帕米尔高原)、天山山脉等。再加上同样伟岸的大秦岭,或者半座大别山。听哪!呼号的山风又一次掠过头顶,如那汹涌澎湃的海涛,震撼山岳;又像是排浪拍岸的潮汐,那些山峰周围的黄山松,一根根针叶如此短小、坚实、粗硬,而且抱紧成黑黑的一簇簇,带深沉的绿色,为他处所罕见。作为松树家庭里一个独立的品种,历千百年沧桑,终于逐渐、逐年地走过一年年、一个个冰雪消融的日子。在地质史上,远在两三百万年前,黄山就已经屹立在这里,熬过了一个个极寒的“冰川期”,今天的黄山周围,仍有不少的冰川纪遗迹。从遥远的“冰期”,到“间冰期”,多少的山峦森林,承受住了各种大风季节的风势和地心引力的影响。


山松树的枝干的盘曲,有的,远看已经类似于一种罕见的藤蔓,它们“寄命岩罅,饱吸石髓”,养成了“沉蔚壮激之气,以应霜雪之变,……自混沌以来,不知经历几千岁月也”(许楚《帝松歌》序。)所谓山愈高,气愈寒,岩愈危,松愈奇。“黄山奇松多矣!有负石绝出,干大如胫,而根盘屈以亩计者;有以石为土,其身与皮干皆石者;有卧而起,起而复卧者;有横而断。断而复横者;有曲者为盖,直者如幢,立者如人,卧者如龙,不一而足。”(清·释海岳《黄山赋》)也许,这些山上的松树,才真正在山上山下云集的世界各地的游人面前,抵达了大黄山的今天和此刻。它们吮吸这里的自然雨露,极细极密的根须,能够分布到崖面的所有海拔高度,所有的倾斜度、所有贫瘠的土壤深处,风吹雨淋不倒,万象更新不灭!绕石穿隙,蜷曲纤长、顶平如削、干瘦枝虬、苍翠奇特。如古人诗句的声声长啸:“风欺雪压一重重,生长畸型百不同;唯有后山云谷里,撑天笔立啸寒空。”以及:“万树光连峰尽白,六华飞点鬓先斑。眼空银海三千界,怅望仙居不可攀。”这诗的最后一句,正说出了我们眼前的黄山的奇特处;可远眺,能游赏,但不能进入。


“……当一个人在刹那间同时听到河水的千万种声音时,那应该是何种言语呢?”(悉达多)


无法进入的黄山的黟黑宛如砚石中的一块老坑,是地老天荒式的原始浑朴。它已经和消逝的地球的古纪元相交融,粘连成一体。它是山中峰峦之上不可剥离的岩面、地层、矿物质。它是一小条色彩斑斓的落叶层间的小蜥蜴在夏日山中的一探头。它的小尾巴长长的,其长度连世间最博学的动物学家也不敢相信。生物之进化到了离奇难辨的境域。没有人真正明白动物、植物之间的学科跨界或差异。宇航员、士兵、科学家、画家、农民、矿工、地产商、建筑师、医生、教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成员、秘书、诗人、作家、船员、操盘手,甚至死去几回的幽灵们……每天在黄山的山道上分散着这么多各式人种、各种职业的游客和游人,或步行道,或乘缆车。可是,到了黄山上,他们最终只剩下一个身份,只剩余下人类世界里的一个群类:淋雨的人。


地老天荒般的黄山上的大雨,并不冷,却寒洌无比。并不急,却使上山的人们寸步难行。雨落下来,宛似黄山松的坚韧的针刺。多种多样、各类形状的雨,或卧、或立、或俯、或仰;时而粗短稠密,时而如云如雾;大雨,也像游人一样循着飘带似的石蹬道一步步向上攀登,又像山中的层层绿荫,遮掩得游人们一时喘不过气来。雨似松涛,同时,也像怪石、云海、温泉的“黄山四绝”一样离奇而任性,像冰凌的重压,像伞形的盾牌,像丛簇的玉树,像涓涓的细流……。从山中的大雨,人们也许感觉到了一点宁静群山的脉搏在跳动,“处处路通琉璃界,时时身在水晶宫”。一场场大雨,一年四季的任何时候,以崭新而净洁的面孔,在山中迎接着游人。去黄山游,人们必定要作好大雨倾盆的心理准备。这雨,事实上正是黄山之美巧夺天工的奥秘之所在。雨晴、雨中、雨后的黄山,诚若人生的几重境界。浮锦溢香的大黄山山脉,之所以如此虚幻缥缈若仙界,很大程度上,在于这千古雨阵的泼溅,这浓墨重彩的山峰之黑、之黛绿、之冷落、之萧瑟、之昂首怒放、之势若奔雷。(……慢慢形成了特大的冰块,十分壮观。)山中大雨,像是有人用巨大的剪刀剪裁出来的一样,有人用巨剪精心修整,事先剪裁过的一样,一整匹、一整匹地落下来。“青冥倚天开,彩错疑画出。”以及:“翠壑丹崖千丈画,白云红叶一溪诗。”啊!离开了山中充沛的雨声、雨水、雨帘,黄山又何成其为黄山?!那隔溪相望的一场雨,就像几千丈长的黑色天鹅绒帷幔悬挂在一名上山游客的四面八方。也许,唯人类之外,只有天神透过大眼,在饱览此地的春夏秋冬呢。这里的万山红透、峰林尽染的艳丽山色呢!


夜来八方四千偈(苏东坡)。


 



清晨打开窗户,山峰如一道道翠青色的轻烟,伴随着山中悦耳的鸟鸣、浓郁的松果花香,扑鼻而来,这是黄山上特有的雨过天晴的一天。迤逦千里的青山翠谷,随处可见,如一曲曲美妙动听的音乐般叮咚而来。“山空滴沥如下注,轻觉飘洒若风雨;却按工商仔细听,二十五弦俱不信。”这是谁的诗呢?不知道,反正是古代诗人的游山之作。读来,诗人一定也精会乐理。他好像是在用一双闲不住的欢乐的耳朵在游往深山呢。黄山之奇,奇在雨中,奇在雨和晴空之间。“山中一夜雨,到处是飞泉。”感觉如此壮观!人们根据古往今来的山中瀑泉的形与声,赋予了各地的瀑布诗一般的美名啊,诸如:百丈瀑、鸣弦泉、九龙瀑、人字瀑、三叠泉、铁钱泉、钵盂泉等等。以及岩音小筑、锁泉桥、观瀑亭……。这其中的九龙瀑,幽谷层林间,源出天都、玉屏、炼丹、仙掌各峰,出函相源,然后在香炉峰和罗汉峰的双峰之间的悬崖峭壁上一级、一级,分九级落下,一折一潭,瀑折为九,潭诸亦九,九龙飞瀑由此得名。千仞青壁,腾空起舞,一落千丈、澄碧如翠。潭底绿岩玉石,清晰可见,山风吹落,碧波荡漾,就像有无数绿色的绸带在水面抖动,美丽极了。


大雨过后,黄山上的飞瀑流泉,更是数不清、看不尽啊,多少大小不一的飞流,或倒挂在万丈峭壁,或缭绕在林中沟壑,有时奔放,有时娴静,跟云海、白雾交相辉映,争相媲美着。山的无限生机,就此活灵活现,冉冉上升。那万道清溪翠谷一色,朝晖暮霭云雾齐飞,宛似一曲上天的歌曲:“鸟语花香清绝地,瀛海归来第一山。”这“第一山”的“一”或者“山”,难道未能把游山玩水的游人的心,变作山中聚而飞翔的小鸟?


我们在这片水中洗碗

它有芬芳露珠的香味

——加里·斯奈德:《荒野体验》


黄山不比雁荡山,紧邻大海,靠着海岸线和浩瀚南太平洋。黄山也不像庐山,靠着长江。黄山也不像泰山、崆峒山,靠近黄河。黄山更不是大别山、长白山。前者为淮河流经,后者跟北方旷原接续成一片。黄山也不是峨眉、五台,有浓厚的佛教氛围。所有这些华夏大地上的名山巨川,唯黄山最山野自然,独成一体。唯黄山独在江南范围。可以说一身兼备江南山水之秀灵,而同时又粗旷独出,不惊不惧。既拱出江南地表,又远避江南范围的中心而僻居自然之一隅。人们可以说黄山非佛非道,不南不北,正是这种貌似无所持守,心不在焉,构成黄山山脉奇特的、一时难以辨别和归类的卓越特性。作为自然界名山一座,从一开始,它就拒绝了草原、乡村平原和海洋这三大时空特性。它有它自己的自然属性,一座山。一处深山老林的特性,在它的东面、南面、东西方向,有同样有“江南第一名山”之称的道家洞天福地齐云山。有现属江西省的上饶婺源县,大鄣山、三清山、铜钹山。再偏南方向,是武夷山、怀玉山,其中多个山脉,仍属大的黄山山脉之走向,例如:道教的龙虎山。在黄山的西北角,是风景同样秀丽崎岖的牯牛降和佛教四大名山之一的九华山。如同一首诗歌的不同分行,上述这些声名略小的名山环绕在神奇的、终年云遮雾绕、波诡云谲的黄山方圆大约五百公里范围,构成了中国东南山地特有的一个大的山林风景带。而黄山在这其中,仿佛缓缓现身的一条游龙嘴里吐出的一颗明珠。黄山古称“黟山”,通俗的称谓,就是“黑色的山”。为什么是“黑山”呢?因为整个黄山的山体,多是花岗岩,经长期的风雨侵蚀,形成黄山特有的外部青黑色,既是岩石、地表的特性;同时,又和黄山特有的身处江南腹地的地理和气候环境相关,黄山所在江南多雨,常年潮湿,易霉变,冬天阴冷。而山的西南部分位于黟县境内,山区多青石,更是从里到外都呈青黑色。此类青石,石质坚硬细密,不仅是上好的优质建筑石料,还可做石雕,做成打击乐器,叩之声音悦耳脆生,据说,在石质方面,仅次于著名的灵璧石。


“黄山奄然居中,以降势委和于四表,有坤道阳光土德焉,故名之黄山。”(《新安文献志》)这是古代人以阴阳五行学说,结合山势地貌,解释黄山名称的由来。古人以为“天玄而地黄”,金木水火土,与青赤黄白黑相对应,土居正中,中为黄色。而黄山在中国古代人眼中,居于崇山峻岭之正中,因以黄为名。


另外,轩辕黄帝炼丹一说,前文已提及。有人考证出,汉代人所著《八仙传》中,有陵阳子明“上黄山”,指的就是今天的黄山,那么,说明至少在中国的汉代时,这里就叫“黄山”了,也许不一定要等于唐朝玄宗皇帝的正式一昭册封罢。


潘之恒,字景升,号鸾啸生,别名天都山史、天都外史。他是明朝嘉靖时期人,生于邻近的徽州府一个徽商家庭,年轻时有文才,自从有一年初游黄山后,就迷恋上了此山,于是寄情于山水,多游黄山名峰,探奇寻幽。到了晚年,索性在黄山汤口的温泉附近,建了一座自家的别墅,“一生沉酣黄海莽浪中”是他的自题诗作。“余认此峰四十余年,凡向背转仄,晴雨寒暑变态,皆得其神情。”他精心编撰了一部有关黄山的志书,书名就叫《黄海》,这是明代以前中国境内资料最多、内容最为翔实的一部黄山志书,由他一人独力编成。书中,有关于圣泉峰,又叫圣水峰的目击文字:登岭峰之巅远望,可见“池中波浪腾沸,从池涌出一布水向峰顶东南而下……。”


关于黄山的云海,另有清人潘耒记载:


“他山云海,亦时有之,而山少地偏,境界不能空阔。黄山则四面数百里皆山,各山烟云,汇成大海,浩渺无涯,而此山独高,登之无所不瞻,风掀目耀,变眩万端。”


诗人袁枚在《游黄山记》一文中,更加突出了置身云雾的惊诧:正在文殊院(今玉屏楼)休憩,突然“云走入夺舍,顷刻混沌,两人坐,辨声而已。”不一会儿,云雾退出了山门,引得他兴奋异常,顾不上休息,立刻登山追赶去。至清凉台,他生动地目睹了“云铺海”之情景:“食顷,有白练绕树,僧喜告曰:‘此云铺海也。’初然,熔银散绵,良久浑成一片,青山群露角尖,类大盘凝脂中有笋脯矗现状。俄而离散,则万峰簇簇,仍还原形。”


《宿黄山狮子林晨起登清凉台看云铺海》是诗人留给黄山的诗作。


明代的方拱乾,同样有黄山一游,留下《游黄山记》一文,写他在光明顶东麓夜宿,半夜时,竟眼见四周白云骤起,一轮圆月当空。瞬息间,月亮的四周生出奇妙光轮,“华垂七轮,轮内作十余色,轮外作千百色”,“轮影垂垂动光彩,吐月摇空空欲改”。

 

盘空千万仞,险若上丹梯。

迥入天都里,回看鸟道低。

他山青点点,远水白凄凄。

欲下前峰瞑,岩间宿锦鸡。

 

这是唐代的岛云和尚题写在黄山绝壁上的一首诗。同时,这也是迄今为止有文字记载的登上天都峰最早的人,之后,虽有明代普门法师、徐霞客等人相继登上峰顶,但天都峰一直无路可攀,直到民国26年(1937),当地才组织人员修凿出一条长达3华里的“通天梯”。


没有留下文字记载的那些登上天都峰的古代勇士们呢?


黄炎培先生曾记载:“……黄山以产朱砂著名……余于黄山尝倚枯松,偶折其枝,中尽赤色之朱砂,其根亦然……山之富于汞养可想。”


《黄山领要录》是清代当地一册类似旅游指南的小书,其中记载道:


有一名书生,在山房窗边上磨墨写字,刚磨好墨,正拟书写,忽然“干云一朵”飘进窗来,顿时把桌上的墨舔了个一干二净,闻者无不称奇。


又一回,一群游客在慈光寺吃中午饭,突然飘过来一阵云雾,这边在大吃大喝,那边临席的几桌友人,顷刻竟消逝不见,众皆大惊失色。约十几分钟后,雾散,临桌友人方才重出江湖。


所谓“移步变景,不可思议。”

 



山的特性,是音乐,尽管东西方文明在其各自的观念类型,出自不同的语言属性和习俗熏染,但是在我的聆听中,黄山,酷似那名西方音乐史上著名的神童:莫扎特。像无数支莫扎特乐曲那一首独一的、温柔的战曲。一首低迥缓慢的钢琴奏鸣曲,一首回旋曲。黄山的醉美降B大调的,或者,降E大调的山峰(《大古组曲》、《嬉游曲》、《C大调交响曲(“朱庇特”交响曲)》)……在我的眼前含翠带露地错落升起。这是一场持续奏响的音乐会。演奏大厅的灯光、乐池永远金碧辉煌,大门永远开启着,人一旦进入剧场,永远有《魔笛》式的神奇乐曲对着着了迷的观众热情迎送。黄山,是晚年耳聋的贝多芬,是足不出户的埃里克·萨蒂,是玛略卡岛上独自聆听雨声的肖邦。黄山也是哀悼天鹅之死的圣桑,是普契尼,是诺诺,是清歌缭绕的舒伯特。是庄严雄阔的巴赫。但黄山更是那个临终时说出:“我的舌尖上已尝到了死亡的滋味”的三十五岁的音乐人沃尔夫冈·阿玛德乌斯·莫扎特。


他写信给在维也纳附近的巴登疗养的夫人说,“……你简直无法想像你走后的时间是多么漫长!我无法向你描述我的感受,是一种空虚,让我心痛;是一种渴望,无法满足又永不停止;这种状况始终存在,日日增长。”(《莫扎特书信》第四卷150页)


黄山是中国的,更是世界的。从世界音乐的属性来倾听,来分辨,黄山风景的“大雄无与并,苍浑莫之先”,以及峰峦叠嶂之间“流映四出,转觉多姿”的或虚或实,大概,只有瓦格纳的音乐差可比拟。瓦格纳、贝多芬、巴赫、威尔弟、马勒、肖斯塔科耶维奇……


“面对上帝的眼睛”或“天神的眼睛”,是维也纳一座著名的教堂:圣彼德教堂的别称。黄山,这群山之中的音乐,似乎也在面对天神的眼睛或者天神的聆听。白昼明媚的阳光下,群山之下传奇的大徽州,依照古代建制的一府六县地域,在万木葱茏、百鸟争鸣声中隐约可见。北面,是著名的红茶之乡祁门,唯一以旧黄山名作为县名的黟县——多数的游人更乐意以一种亲切得多的方式戏谑它为“黑多县”——本已莫名的怅惘,更那堪盛年不再,壮志未酬——东面,是现今已归并到江西省上饶市境内的龙尾砚石的故里,同时也是理学大家朱熹故里的婺源境。然后是休宁、屯溪(黄山市);在黄山的西侧,是浩缈碧波、藏于群山深闺之中的太平湖。湖畔有一县城,以湖水名,太平县。以及池州、青阳、牯牛降。传说八仙中的张果老来黄山,倒骑一头毛驴,晃晃悠悠,走的就是这条西线古道。多少年以后,诗人李白来黄山,也是从池州著名的秋浦河上,乘船行舟,然后登岸徒步,穿村绕民居,经过大诗人屈原的流放地:池州陵阳镇上的东山脚下。迄今那千年古镇上仍保留有一幢偏僻的古桥:南流桥。李白经今天的石台县,过牯牛降的山脚,到达黄山北侧的碧山,从那儿才最终寻觅到黄山主峰的路径。在黄山作为“幻方”图形的四面八方中,人们可以展开许许多多生动有趣的想像。它的东面在过去的四千年、三千年里发生过什么?西面呢?产生过哪些人物?为什么普门法师、徐霞客、贾岛们古昔时游黄山,要走今天的南天门?而黄山北麓,一派延伸出去的浩浩荡荡的群峰翠谷,那其中又有些什么游人难以涉足的风景区域?例如,婺源境内的卧龙谷、庆源、徽饶古道,进入浙江开化,或江山境内的深山老林,大鄣山,仙霞岭,擂鼓峰,等等。多年来,抚今追昔,我一直派生出一个强烈的心愿:想在黄山旁边的某个山峰之上,某个高度、能见度较为适宜的海拔点,从另一种陌生的视域看一眼美丽的黄山,就好像从我的身体里陡增出、钻出来一名古人似的。而对于徐霞客、袁枚他们当年独一无二的黄山行艳遇,我打心底里充满了一份嫉妒,一份终身难以排遣的遗憾。黄山,已经人为地太热了。今天,山体上的每一个侧面,都被游人的眼光所灼烫过了。我不能够使它恢复到,哪怕部分地恢复到古昔黝黑的山体冷漠的模样和形状上了。与此同时,像飞行员从空中静观,透过高空劈啪作响的耀眼气流层来鸟瞰机翼底下的大黄山那样(我曾经做为一名乘客在机舱里俯瞰过喜马拉雅群峰、念青唐古拉以及雪域高原),把整个类似建筑学中的“幻方”图样的黄山山体整个儿从头到尾结结实实的看一遍,看个饱。这里要用到的一个词是:“饱览”。无论现代人还是古人,没有人能真正饱览到完整意义上的大黄山美景、山体的美色;正如没有人能够毫无歉疚地说出他已“饱览了大海”一样,即使他祖祖辈辈,以及他自己一辈子生活在海边。大自然太诡异了,太过辽阔浩淼。丽无双的黄山亦同样。在地球的今天,一名中国境内的民航飞行员,也许能碰巧有此眼福,他碰巧飞的是华东航线、是东南航线。他驾驶的飞机常常掠过江南四省,从太平湖(熠熠闪烁)、屯溪机场、杭州、上海、南京之间穿梭往来,假若有心或者稍许用心,他在飞行途中稍稍低垂一下眼睛,就能看得到一个以万千山峰连缀组合的群山合抱的“幻方”,一个黛绿色的长方形,或不规则四方形。我想知道,这地球上了不起的山峦深谷的四方形是否完整而清晰?是否仍旧云遮雾绕到如同天堂与地狱交界的灵薄狱?(Limbo)。这中间是否可能辩识度不太高?是否有无法事先预知的残缺?黄山山体的主要色调是什么样子?土褐色?深紫?乌青?黑色?那种传说中的黑色确实存在吗?黄山,它是否像一艘空中航母?大地之上拱起的“诺亚方舟”?它孤独吗?它像十九世纪的一首诗歌吗?它仍旧保留有古风吗?它是今天的东方的指环书吗?它已酣然入梦、不再醒来了吗?它信马由缰了吗?它身心疲惫吗?梦幻,忧郁,或是潜意识?这些都是无法用以描摹的大黄山气质。那么,它真的独具风采吗?它是“诗书耕读”的中国古代文明,尤其是江南农民逝去的先民们高耸着的集体的方尖碑吗?它的表皮已经开始斑驳脱落。它年久失修了吗?黄山,辽阔的长江中下游平原突然在此消失的群山中的巨人,古往今来的在路上的羁旅行役之人,望见它,面对它,难免会产生一种难掩的激动。去一趟黄山就像去面见一名活着的伟大人物,一个伟岸之人,伟人。谁又能够从黄山上下来,从黄山回来,跟未去之前一模一样,好像什么也没经历,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谁能够说:他见过比黄山更美的山?在哪里?叫什么山名?见过几次?有限的可能从空中,从更高海拔的地方觐见黄山的幸运儿,在今天,仅限于有飞行员资格的民航驾驶员,至多,还有风景管理部门的少量的地方官员(他们乘坐机舱颤栗不已,噪音震耳欲聋的直升机)。在大黄山莽莽苍苍的深山密林里,他们的机身看上去就像五星级酒店大堂空间里的一只蚊子。飞机底下那一条长长的、五彩或七彩的斑斓色带是黄山的主体,抑或前山部分。能看得见情人谷吗?飞机上能看见得光明顶吗?或许,暮春的雨雾或夏天的热浪可能会使得大地壮美的景色模糊不清,使得飞机驾驶员的护目镜蒙上一层水汽。作为华夏文明的始祖,黄帝的修心炼丹场域,人类进入二十世纪才得以发明升空的飞机是一种多么不牢靠、多么让心揪心的空中瞭望塔!也许我应该攀爬与黄山临近的高山,例如,海拔几乎与黄山等高的牯牛降,相比较大名鼎鼎的兄长,这名同宗同血液的群山家庭中的弟弟,在距离黄山仅几十公里的不远处,寂寂无名,几乎已遭世人遗忘。

 

中国人有句老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今天,无论在地球的哪一方区域,在巴西里约热内卢的大街小巷,抑或是在观赏黄山风景的山道上,每一名中国人身上都怀揣着这句精致的格言,他们的目光在这句格言上彼此热情而坦诚地相互辩认,很少有人知道,这样一句读过一遍即铭记终生的极其通俗的格言里,包含着一个帝国成型的复杂概念,一个高度抽象的国家和文明概念。“四海”,即四方,一种基于完善的宇宙秩序而生的古代的世界观。同时,又是佛教曼陀罗的一种表现模式。这是一个九个小方格组成一个大方格的形式。汉语中称之为“井田制”,一个大方框内,分成井字形的小方框,小方框中的数字纵向或横向相加,其和相等——九方圣土,古代称“九州”的井田体系。


在一部名为《幻方》的研究中国古代城市的厚厚书籍里,德国当代学者,阿尔弗雷德·申茨开明宗义地阐述:


“亚洲东部,太平洋西岸的中国,西北,以帕米尔高原;西南,以喜马拉雅山脉;南方,以横断山脉和热带丛林;北方,以广袤无垠的草原和沙漠;东南,以绵延18000多公里的海岸,构成了历史的‘四限’。”……


他所说的中国疆域的四面八方,简称“四方”,分别面对草原、沙漠、大海和无人攀登的雪域高原。


他接着说:“当中国在公元前的最后几个世纪出现之前,曾自以为处在世界的中心,即原始混沌的‘四海’之中央。在天地之间,皇帝,作为人民的代表,肩负着统治天下万物的责任。……我们发现了作为聚落的原型和整个居住的世界——一个定居的农业社会所集居的世界。在中国,这一原型是一种‘幻方’——九宫格的形式,……‘幻方’的形式体系,是一种总体的模式,广泛用于划分空间,以形成重要的空间秩序,而这,正是基于中国人对于永恒的世界秩序及其原型结构的理解。”


“‘幻方’模式的重要性”在于其对自然的基本力量——阴阳的和谐结合,正像神圣数字所产生的几何形式表现出的那样。奇数,等同于天上的阳的力量,而偶数,则象征地上的阴的力量。


首先,大地,根据四个基本方向,被分为四个朝向,代表大地的四个方位空间,也就是“四域”。在此之上,给横安置3×3个正方形,其分为九个部分,这是奇数,代表上天的阳气。这两种划分,形成了阴阳和谐的结合,由位于中心的、代表着人类的“四域中最为高贵”的统治者,保持这种平衡。汉代班固(卒于公元92年)的描述里(见《白虎通义》),我们读到:地球的运作,通过提供所有生灵滋养而获得平衡,苍天提供精神理念,而人类赋予这两者秩序组织。


就考古研究的结果来判断,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将“幻方”概念作为一种模式用于王城的,是周王城——即今洛阳城附近地区——周公旦(约公元前1100年)的设计的“成周”。贯穿整个周王朝(公元前1046—前256年,西周:公元前1046年—前771年;东周:公元前771年—前256),这种模式,为几个诸侯在势力范围所兴建的王城,提供了理想的理论基础,但是,仅“成周”王城各司其职以方形布局,周边9里×6里的长方形,依然是奇(阳)数,但是,原来的方形被放弃了。这方形,在后来的帝者中再也没有使用过。”


然而,阴阳一体的基本概念,有不同的诠释方法和多种应用,正如城墙、各种街道和街区模式布局的度量体系中所使用的偶数和奇数制。“幻方”基本原则最为复杂的应用,也许要算隋唐长安(581—618年,618—907年)的城市布局。这个城市,依然具有宇宙秩序最初的观念。也就是“古代人”的世界观念。后来,元代(1271—1368年),众所周知著名的大都布局,是一个有趣的、利用古典文献所开的旧廓尝试,但蒙古高原上来的皇帝,也许并无嗜好接受“古代人”的世界观,来改变其作为“狩猎者”那种史前捕猎生活方式所决定的世界观。在宋代(960—1275年),中国“古代的”世界观,由于新儒家思想家和哲学家的理学思想而得到进一步的完善和系统化,但没有规划及兴建新的帝都,也就没有产生“幻方”系统应用的例子。明代(1368—1644年),有了一个新的开始,兴建了新都城,在旧城内,重建了帝王宫殿府第。明代创立者朱元璋(洪武)的务实态度,带来新城规划中理性方法的运用,多次尝试了再生复杂的“幻方”系统。皇宫前的“御街千步廊”,在其最终形式上,被认为是最初9里×9里“幻方”的一个重要部分,它可以被今天的人们看成一个难以看到的、但是理想、将皇帝包围在其中心的一个“幻方”最明确和真实的部分。游牧民族、满族(1644—1911年)的皇帝们,没有真正采用农业定居社会“古代的”世界观念,但是,他们维持传统汉族习俗制度,延续王朝秩序长达几个世纪。在几座新建立的小城市中,多少可以发现“幻方”观念的轻微痕迹,但是这些城市,大概仅仅由一些受过良好教育的文官建造,而不作为皇家政府的重要行政中心。“古代的”世界观,在中国人心目中根深蒂固,因为,大多数人与基本的农业定居生活密切相连,倾心于生死轮回说,相信一种永恒的轮回是宇宙世界模式的原型。然而,在中国以及世界范围内,其他更新的世界观,正在年复一年中改变这种生活的方式,至少在很多细节上如此。

 

为了更进一步地说明,让我们先暂且比较一下,“古代的”宇宙秩序的观念,与“现代的”关于城市文明的观点之差异。现代人,感觉自己被置于一个巨大而无限的宇宙之中。因为其有限的精神能力,现代人,依赖那永远变化的历史过程,即——“始终”——其开始和终结及其意义,如同宇宙的无限一样不可知。作为一个由不可知的造物主的意志生成的创造物,降生于这动荡的历史坎坷进程中,他是一个个体,一个独特的产品,从根本上是不坚定的,或者说是有着个人的意志,以求自我实现的。所有形式的道德和社会秩序,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迷信的退化与解说,旨在抑制人所为的真实本性和自我,这里,所有的文化和社会形式,是基于“古代的”世界观念,一种可以认知的宇宙,有着良好的体系,并清晰地界定出人类在宇宙中的地位:作为暴虐的自然的协调者。“古代人”倾其所有力量,通过教化和改善性格,以引导其“自由意志”和“真实本性”,从而能够担负起作为“人”所具有的使命;“现代人”试图增强其“自由意志”,满足其“真实本性”,锻炼其技能和智慧,来实现他所称的由不可知造物主所赋予的独特个性。令人惊异的是,这与作为“狩猎者的人”的世界观念非常接近,也是要满足其“真实本性”,“饥饿”以及“性”的本能,并试图增强其生存技能,来更有效地利用周围的环境。然而,现代人已经扩展了关于自然和宇宙的知识,远远超乎其自然感知的限度。用所获的知识,人类创造了一个几乎完全人造的人类环境,让自己完全独立于不稳定的自然环境和气候之上。这样一个人造环境似乎就是那特大喧嚣的都市。因此,“现代人”,主要指特大城市的居民,占大约15%—20%的世界人口。虽然中国以农业占主导,然而,自20世纪至今,已经有了大规模的令世界瞻目的现代化进程。


如果中国可以被看作是一个代表了整个世界的模型,她也为我们提供了其他关于“现代人”的信息。在“农业的”和“城市的”人口之间,我们发现了所谓的“漂流的”人口,无根的人群,他们已经与农业社会脱离关系,而在都市之中,却还没有找到,或许再不会找到新的位置。任何地方,都不需要这些人,他们属于人口中的非农业人口部分,但是,他们也不是城市人口,他们也许构成了整个人口的另外20%,并且与日俱增。随着人口的增长,特别是非农业城市人口的增长,就会看到一种类似的新“游牧”状况,就是说,人们与其环境的关系,与其生长地及家乡、省份或国家的关系,变得日益淡漠和薄弱。因此,一批日益增长的无根的人群……对他们来说,“古代的”世界概念,已经变得毫无意义,然而,他们也很少会积极地参与到现代人——都市文明的世界公民的积极生活中来;结果,现代人的世界观念,对他们越来越少有价值和意义。最终,留给他们的是作为“狩猎者”的观念,他们被完全置于那由喧闹主宰世界的严酷环境之中,其大部分的生命,是为着生存而斗争,或为着一个更好的条件,而做殊死一搏,结果,破坏了越来越多的自然环境,而日益减少了自己生存的基础。


一个地方肯定性正面的特点被凝缩为所谓的“气”,也就是给予生命的一种呼吸,被认为是一种温柔流动的物质,在一个地方汇聚,而在另一个地方会很容易地消散。风水术的目标就是去发现一个地方,那里,这种蒸发性的物质,“气”可以聚集,而不会消散。在很多情形下,聚落坐落在一座孤立山峰的正南坡,这样它就能够保护居民免受北方的邪恶影响。上古之后,我们知道很多的大型建筑群、宫殿或者办公建筑物坐落在这样的地点。我们也知道,在一些实例之中,其中一座孤独的山峰也升起于特定地理空间的南端,这样建筑群便坐落在南北山之间,受到两边的保护。


当中国人的世界观于公元前最后几个世纪从远古的传说涌现,“神奇方形”的概念为想像中永恒世界秩序的系统化提供了模式。原则上,它是一个静止而固定的概念,因为它包括对于人类来说已知的所有一切,包罗万象。变化被认为仅仅是阶段性的变更,并且在宇宙和永恒条件法则的永恒框架之内。阶段性的变更包括人口规模的变化,在约2000年里,在中国内陆不变的心脏,即中国内地的18个省,今日称为中原,来回变动着大约10亿人口。这整个的10亿数字是普遍性的,是内陆不变的、帝国、或汉民族框架中永恒的状况,正如“神奇方形”所表达的概念,也正如大禹在传说中历史的黎明时期所做的宏伟规划所展现的那样。而普遍的和看上去永恒的状况包括一种几乎不变的城市人口比例,大约6%~8%,居住在总数目几乎从没有改变的行政中心城市之中。


自从19世纪以来,西方“无极限发展”的理念并未证明是我们人类的惟一的真理,永久性框架的概念,近期在西方世界引起新的关注,并在某种程度上,作为“有限资源”、“宇宙飞船地球”,或者“人类环境的生态文脉”的概念而得到复兴。这再一次表明,人们认识到自然法则,并且重视人类对于其自然环境资源有限的依赖,以小心的开发取代赤裸裸的掠夺。我们也许必须为未来的永久框架寻找新的概念,而中国,也毫无例外地必须舍弃旧的观念。“神奇方形”也许是一个象征。一个旧日世界的“失去的地平线。”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者百代之过客。当我们把类似“幻方”的地理概念落实到今天的大黄山景区,我们不禁哑然。黄山山脉的南北走向,无意中,冥冥之中,似乎暗暗契合了这种古老的人类思想的图型,当然,仅仅是在大自然的神奇造化范畴。它既是《白虎通义》一类阴阳五行学说的巧合,也是“……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创世纪1:28》)正如博尔赫斯所说的那样,“作家本意在刻画世界,最后却发现自己笔下的世界,宛如一面镜子,映照出的无外乎我们自己。”


因此,“我就是我所生活的世界。我的所见所感无不源于自我。”

 



中国两座最主要的山脉,大秦岭和大黄山,我都是在很晚的年岁,中年之后,才慢慢走近和认识它们。1996年,我34岁,第一次抵达黄山周边的古徽州地界,到达屯溪(黄山市)、歙县、黟县、绩溪,宁国和江西婺源。我从黄山脚下路过,却一次都没看到黄山到底是何方神圣。我看到一拨又一拨的游人,从黄山上下来或正待乘坐旅行社的大巴中巴车上黄山,我自己却无动于衷。1996年秋天,我在古代徽州府衙门,在歙县住宿了几晚,在屯溪市里,住宿了十天。我们借宿在一个二十刚出头的旅行社导游家里,他是一名勤奋刻苦的小伙子,随时跃跃欲试,准备迎接天上掉落下来的好工作的机会,每天清晨都白衬衫,领带,把自己打扮得很是精明强干。凑巧的是,他之前导游带团,走的唯一景区就是黄山的线路,也即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上上下下爬过无数次黄山。他对我们闲聊时提及的黄山话题,既不过份冷落,也不十分感兴趣。我当时有一个建筑学系的同伴。我们当时的热点是皖南古民居和古村落。可是,在黄山脚下的城市,话题总免不了要碰触到黄山。在数十天里,我只有一次主动提到对黄山的好奇:“在黄山上,冬天落雪好看吗?”“很神奇”那小伙子说,“我遇见过两次,有两天冬天落雪,我在山上。”他说完,目光茫然,等待我的其实不会再有的第二次提问。


于是,很多年后,黄山打着领带,穿着带有穷人家竭力摆出一付体面模样实则辛酸的白衬衫坐在我面前,是个好学、易激动、脸上有雀斑的涉世不深的青年模样。


我走过屯溪南岸的青弋江上的大桥,去找一名当年写出轰动之作《巨砚》的小说作者,一名当地的读书人,跟他去在江边找个大排档,喝酒,吮吃螺蛳。


我至少四次到屯溪,将近10次取道此地的火车站去往江西婺源。一开始,去婺源的班车每天仅一班,早晨6:50分,错过这个时间,就只能等第二天了。十年后,大约在2005年,这趟在深山里绕行的风景绝美的长途班车,车次增加到一天两班。早晨6:50分。中午12:30分。


增加了班次,乘客仍寥寥无几。记得刚得知班次增加了,我还莫名其妙地愤愤不平,有一种奇怪的失落感。认为一天唯一的一趟,更适宜地老天荒般的山里人家的平静俗世。而且,我有一个顽固的习性,进婺源那样遥远的深山老林,必须要人第二天一早赶个大天亮,日出时分出发,看晨曦在茂林修竹间冉冉升腾……


我很少有偶一念及黄山之时,几乎连一秒钟都没动过,要独自上黄山的念头。原因很简单:我不晓得黄山是什么。我对它一无所知。


我的行囊通常携带各种书籍,可是,从那时起,你在黄山市区就几乎找不到一本写黄山的稍微象样点的书。所以,我的灵魂世界和我的书本世界,在当年都远离这座名山。


有一次,大概是从屯溪去池州,我们乘坐的大巴车路过黄山脚下的汤口镇,在镇子南侧的省际公路上一掠而过。我看见了各种路牌箭头指向“黄山”,我看见了“情人谷”三个字的字样。同时,层亮叠幛,郁郁葱葱的山岭。


我的第一个感觉是:黄山底下生长着很多茂密的竹子,很多的丁香树,很多的树木。


“生活是一件沉重的事情,因为它会使母亲们哭泣。”(可可·香奈尔语)。当我乘坐的大巴车,沿着中国徽州山里的省道或国道一路向前时,我观察到一座又一座扑面而来的大山和盘山路口的各种高山林木风光带。这是高铁通车之前,很多高速公路网尚没有完成建成之前的南方境域,人们还在以一种更加古老耐久的朴实方式,出门去往外地。向北或向西,去往福建的深山,去往湖广或江苏。在大黄山莽莽苍苍的林海深处,一道又一道柏油铺设的盘山公路,大白天里有着空旷的视野;沿公路两侧的风景带,堪称中国乡间最美的风景带之一。从皖南,从池州的九华山下前往江西省上饶的公路,其中一部分是明清古老的徽商出行之道:徽饶古道的声名在外的线路之一。只不过古道由山中的千年青石板以及每隔大约五华里,石块木料筑就的一幢幢明清风格的歇脚亭垒筑而成,古时,仅供步行或骑马。如今,笔直宽敞的山际公路早已替代了山中古道一度辉煌千年的日常交通功能。两个小时过去了,我听见同行的乘客嘀咕:这是黄山。然后汽车一头扎进远看像是更加茂密的群山间,又两个小时,我问前面座椅(乘客仅车厢的三分之一)上的乘客:“这是到了哪里?”“黄山啊!”他抬了下头,似乎对我的困惑感觉迷惑。整整一天,我们的大巴车都在黄山山脉的纵深处转悠。无边的青山绿水,无边的美景。


我动心了吗?我想过要去攀登一次黄山了吗?我没有,我只是把沿途打开的车窗可移动的玻璃片再往前推开三寸宽的间距,一任山里的清风尽情地吹拂我旅途中略略发烫的头脑。


 如果你把手插进去,

你的手腕立即就会发痛,

你的骨头会开始发痛你的手会灼烧

仿佛水是火的化身,

吃的是石头,燃起暗灰色的火焰。

如果你品尝,它先是较苦,

然后发咸,接下来肯定灼烧你的

舌头。

它就像我们想象的知识:

黑暗、咸涩、清晰、活动、完全自由,

从世界那冰硬的口中

拖出未,永远源自岩石般的

乳房,流动和吸收,因为

我们的知识是历史的,流动的而

且涨满的。

——伊丽莎白·毕肖普:《在鱼屋》

 

在美国,《一平方英寸的寂静》一书的作者戈登·汉普顿在他的著作中说:“人类终有一天必须极力对抗噪音,如同对抗霍乱与瘟疫一样。”这是诺贝尔奖得主暨细菌学家罗伯特·柯赫在一九零五年提出的警语。今日,宁静就像濒临绝灭的物种。城市、近郊、乡村,甚至最偏远、辽阔的国家公园,都避免不了人类噪音的入侵,人类的历史已经走到一个重要的时刻:如果我们要解决全球的环境危机,就必须永远改变现今的生活方式。我们比以往更需要爱护大地,而寂静正是我们与大地交流的重要管道。


“不受打扰、宁静地倾听大自然的声音,尽情诠释它们的意义。而维护大自然的寂静就跟保育物种、恢复栖息地、消除有毒废弃物、减少二氧化碳等等一样,不仅必要,而且不可或缺,寂静并不是指某样事物不存在,而是指万物都存在的情况。它深刻地存在于我称之为“一平方英寸的寂静”的地方。它就像时间一样,不受干扰地存在着。我们只要畅开胸怀,就能感受得到。寂静滋养我们的本质,人类的本质,让我们明白自己是谁。等我们的心灵变得更乐于接纳事物,耳朵变得更加敏锐后,我们不只会更善于聆听大自然的声音,也更容易倾听彼此的心声。寂静就像炭火的余烬般能够传播。我们找得到它,而它也找得到我们。寂静有可能失去,却也能够复得。尽管大多数人以为寂静是可以想象出来的,其实不然。要体验寂静使心灵富足的奇迹,一定要先听得到它。


“寂静其实是一种声音,也是许多、许多种声音。我听过的寂静,就多得无法计数。草原狼对着夜空长嚎的月光之歌,是一种寂静;而它们伴侣的回应,也是一种寂静。寂静是落雪的低语,等雪融后又会化成令人惊讶的雷鬼节奏在,琤琤瑽瑽地让人想闻声起舞。寂静是传授花粉的昆虫拍扑翅膀时带起的柔和曲调,当它们为了躲避一时微风小心翼翼在松枝间穿梭时,虫鸣与松林的叹息交织成一片,可以整天都在你耳边回响。寂静也是一群飞掠而过的栗背山雀和红胸鳾,啁啁啾啾、拍拍扑扑的声音,惹得人好奇不己。


“你最近听过雨声吗?其实雨季的第一种声音并不是湿淋淋的雨声,而是无数种子自耸立的树上掉落的声音,很快跟随而下的是轻柔飞舞的枫叶,它们就这么静静地飘下,宛如冬日驱寒的毯子般,覆在种子身上。但是这场宁静的交响乐只是前奏而已,等强烈暴风雨的前锋抵达后,就可听到震撼人心的演奏,这时每一种树都会在风雨交加的乐声中,加入自己的声音。在这里,即使是最大的雨滴也可能没有机会撞击地面,因为高悬在头顶三百英尺处的厚密枝叶与树干,会吸收掉许多水分……一直要到这些高空海绵变得饱和之后,水滴才会再度形成与掉落……撞击较低的枝丫,再如瀑布般坠落在会吸收声音的厚密树苔上……接着轻轻掉至附生性的蕨类上……然后扑通一声无力地滑进越橘类的灌木丛里……再重重打在坚硬结实的白珠叶上……最后无声地压弯山酢浆草如苜蓿般的细致叶片,滴落地面。无论日夜,在雨停后,这场雨滴芭蕾总会再持续一小时以上。”


他继续说:“现在的问题不再是噪音是否存在,而是会入侵的频率,以及持续多久。现今对‘安静’的测量,是以噪音入侵的间隔为准(按分钟计算)。根据我的经验,在美国要找到连续十五分钟以上的寂静,极度困难,反倒是全天二十四小时都存在一种以上的噪音来源。即使在荒野地区和国家公园,白天的无噪音间隔期也已减少至平均不到五分钟。我估计安静地方的灭绝速度,远比物种的灭绝速度来得快。今天,在美国只剩不到十二个安静地方。我再重复一次:现在安静的地方已经剩不到十二个,我所谓的安静地方指的是,大自然的寂静能够支配许多平方英里的所在……”


念书、祈祷、音乐、转化、参拜、心灵交流,凡是美好的事物总是出自安静的地方。和平(peace)和安静(quiet)几乎是同义词,经常同时使用。安静的地方是灵魂的智库,是真与美的诞生地。


庞培

庞培,1962年冬天生。1985年发表小说,1987年发表第一首诗。做过媒体、工人、店员、杂志社编辑。作品多样且带探索性。第一本散文集《低语》以強烈南方抒情的风格为自己赢得了全新文字面貌和广大读者;之后又有《乡村肖像》、《五种回忆》《四分之三雨水》、《忧伤地下读物》等书籍二十余种出版。现居江阴。


一日一书


说吧,记忆


者:  [美]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译者: 王家湘 

定价:  28.00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年: 2009-4


一组相互间有系统联系的个人回忆文集,时间跨越三十七个年头(从1903年8月到1940年5月),是纳博科夫本人最重要和最著名的作品之一,也是古往今来以时间和记忆为主题的作品中,为数不多的非常奇特而优秀的一本。它的语言带着一种坦率的清澈和解剖学一般的精确——以一位鳞翅目昆虫学家透过高倍放大镜观察蝴蝶翅翼上美妙的花纹,并将之描绘下来的那种精确,给读者带来不一般的阅读感受。记忆和对往昔的回顾往往主宰着纳博科夫的小说,故而这本自传正是解读他的小说的绝好密码,因为回忆本身即是幻想和现实之间的某种隐蔽的桥梁,作家在其中发挥了自己独特的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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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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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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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吴林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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