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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前:我是绝不可能完蛋的 | 朱庆和导读

2016-11-21 顾前 未来文学



在当代作家中,顾前是我读过的感觉最舒服的小说家。这么多年的阅读经验告诉我,当今的小说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有一股用力的痕迹,即使再好的故事、再完美的讲述,即使作者的意图隐藏得再深,都掩盖不了这一缺憾,所以多多少少的矫揉与造作也就在所难免了。顾前是“他们”早期的主要成员,自从《他们》第一期上刊登他的处女作《每人唱一支歌》,至今已发表了近百篇短篇小说和两部长篇小说。与他们截然不同的是,顾前的小说无论从讲的故事,叙述的方式,结构、用词、气息,乃至小说的细枝末节,都让人感到特别舒服和自然,就像你享受着最惬意的一天。归根结底,除了顾前具有人们惯常认为的写作天分,更重要的是他毫无野心的创作动力,因为他真正的知道:什么是人,什么是写作。这也正是他游离于文学圈乃至于被遮蔽的太久的原因。世界范围内,还有一个人给了我同样的阅读享受,他叫辛格。

 

——朱庆和,诗人,小说家


困境

顾前



 

 

我站在书房的窗户前,向外面张望。天空灰蒙蒙的,既说不上晴,也说不上阴;从我住的六楼望出去,可以看见下面的院子里几个半大的孩子在踢球,还有个老太婆牵着条哈叭狗在遛;院子外面是条小巷,不远的巷口处有个修自行车的摊子,摊主是个长着一双罗圈腿的中年男人,这男人有活儿干则干活儿,没活儿干就坐在一张破沙发上喝啤酒。此刻他又在喝啤酒了,一只手抓着酒瓶,一条罗圈腿搭在破沙发的扶手上,地下躺着一个空酒瓶。小巷人来人往,过上一会儿,会有个人从小巷拐进院子,逢到这时,我就侧一侧头,调整一下角度,以便看清拐进院子的这个人的脸。我就这样长久地向外张望,仿佛是在期待着什么。我在期待什么呢?一个人,还是一个奇迹?谁能把我从目前的困境中搭救出来?

 

索尔·贝娄说,一个人的一生可以用几个笑话来概括;尽管我十分敬仰索尔·贝娄,但我想他的这句话肯定不适合于我,如果将来有谁要概括我的一生的话,我以为用几个错误来概括倒是比较恰当。是的,错误确实贯穿了我的生活。上小学时,我无缘无故地用汽枪打死了邻居家的一只可爱的小猫,我还记得,那只头部中弹的小猫直立着身子在原地疯狂打转的情景;从此以后,我的梦中就经常出现一张狰狞的猫脸──我始终怀疑,我的厄运正是从这时开始的。在工厂里当工人时(我当的是电工,一个非常轻松快活的工种,人称电工老爷),纯粹为了少跑几步上厕所的路,我悄悄地往发电机房的一只柴油桶里撒了无数泡尿,结果造成了一次发电机停机既而导致全厂停产的事故(那时外面经常停电,工厂为了保证生产就得自己发电);我挨了处分并且名声扫地,被迫调离了这家工厂。我娶过一个极具现代意识的女人,七年的婚姻生活中也不知道被戴了多少顶绿帽子,后来尽管我们离婚了,但在我的内心深处,那种对美好爱情的纯真向往,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诸如此类的错误我还能举出一些,比如某年冬天的一个深夜(那时我刚二十岁出头),一个对我颇有好感的女大学生到我独居的一间小平房来投宿,我竟然把她单独安排在我的床上睡下,自己则顶风冒雪地跑到另一个朋友处去投宿(相信任何一个身心健康的男人,都会明白我犯下的是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以后那个女大学生再也不愿意见我了。但是,所有这些错误都还算不了什么,我犯下的最致命的一个错误恐怕就是:半年前我从一家小报社里辞职了,当了个自由撰稿人!

 

现在想想,当时我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动机,才会犯下一个如此致命的错误的呢?多年来我喜爱文学并陆续发表过一些短篇小说,不止一个人曾经断言,我在这方面颇有潜力;但这并不能证明,我仅仅靠了写作就可以混上一碗饭吃啊……如今,我已无法准确地揣摩我当时的动机了,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我发疯了。人有时可能是会偶尔发一下疯的,尤其像我这样百无一用的家伙。当然,此时再谈这些已经于事无补了,重要的是我该如何亡羊补牢。再去找份工作吗?像我这把年纪──我三十九岁了,一无文凭,二无一技之长,去找什么工作呢(现在社会上的就业竞争是多么残酷啊,据说还有大学毕业生去擦皮鞋的呢)?去当鸭子吧,嫌老;去一家社会福利院吧,又嫌年轻了;那我该怎么办,跳楼吗?这想法有点意思。假如我要是真去跳楼的话,我是不会在我的遗书中透露我自杀的真正原因的,我会在我的遗书中这样写道:这个世界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我到另一个世界去寻找幸福!或者:我再也无法忍受尘世的庸俗和无聊了,我走了!

 


 

刚辞职那会儿,我以为我会文思泉涌,起初,也确有那么一股子泉涌的味道;第一个月,我写了个八千多字的短篇,第二个月,我又写了个六千多字的短篇,接下来就渐渐地不行了。我仿佛患上了严重的便秘,常常为一句话,一个词,甚至一个字而绞尽脑汁,继而从每天写几百字,下降到几十字,后来干脆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但我依旧在电脑前苦熬,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这是一种令人多么痛苦的经历啊,此时我才深切地意识到,写作这玩艺儿跟扛大包相比确有不同,不是你想用力就能用得上的。最近两个月来,我对我的写作才能产生了根本的怀疑,接着在灰心丧气之余,几乎完全放弃了努力;现在我每天睡到快中午才起来,吃点东西,练几个俯卧撑,在屋子里溜达溜达,然后就开始看电视。日子过得表面看来煞是轻松快活,其实我的内心充满了焦虑。我的那个八千多字的短篇发出来了,挣了四百多块钱稿费,此外我还有一点积蓄,所有这些钱如果省着点用的话,还够我生活几个月的,那么几个月以后呢……

 

我这人生性喜欢动物(所以我才对我小时候打死过一只猫那么耿耿于怀),从小,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把一只狮子和一只老虎放到一起打一架,看看它们到底谁厉害?当然这个愿望是永远无法实现的。不过说老实话,从小到大,我对动物那种始终如一的兴趣,肯定远远大过了对于人类的兴趣。在这里,我之所以提起动物,是因为现在电视中恰好有两个频道放关于动物的节目(一个节目叫“国家地理杂志”,一个节目叫“环宇探索”),而我又恰好因为无法写作而有的是时间,那么对于这两档关于动物的节目,我当然是不能错过的。我每天按时打开电视,收看这两个节目。我看得是如此入迷,以至于暂时忘掉了我内心的焦虑。我觉得,与人类相比,动物是那么的可爱和美好,它们既不贪婪也不做作,更不功利,它们只生活在此时此刻,绝不会煞有介事地去追问生命的意义或为明天烦恼;它们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安详和顺从,无疑体现出了某种神性的光辉,也许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只有它们才是上帝真正恩宠的造物。甚至就连它们的求偶和交配,看上去都是那么赏心悦目,绝不似我们人类在干这等勾当时所表现出来的猥琐和肮脏。假如有来世的话,假如又能自己选择的话,我肯定是不会再当个人了;我会去当一只鸟儿,一只老虎,一只狼,或者干脆当一棵树,还要远离人类,免得遭其毒手。

 

在我有限的几个写作的朋友中,只有老卜的情况和我相同。他是早我一年辞职下来的。说实话,我当时辞职,也多少受了一点他的影响,他是这样对我说的:“下来吧,下来吧,只要你拉开架势干,一个月写一个短篇、挣几百块钱生活费还不容易吗?”望着他那隆起的肚子和满面红光,我相信了他的话。现在我才明白了一个月挣几百块钱生活费也不那么容易。当然我并没有埋怨老卜的意思,尽管他当时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确实向我隐瞒了一些他的实际情况。老卜的实际情况是,他也绝非每个月都能按部就班地完成一个短篇小说,即便是他完成了并及时发出来了,他的日子过得也是同样艰难。老卜的老婆在幼儿园里当老师,一个月挣五百多块钱,再加上老卜那还不一定靠得住的几百块钱,也就是千把块钱左右吧,可他们是一家三口过日子啊(儿子正在上小学)。真不知道这一年多来,老卜是怎么过的,而且他居然还能养得肥头大耳,实在是不可思议。

 

最近一段时间,我和老卜来往得比较密切,因为我们境况相同,按照辛格的说法就是:“不管怎样,我们都属于同一个正在自行毁灭的部落。”我和老卜在一起时,谈论的最多的一个话题就是怎样挣钱。老卜以前是个诗人,后来才改写小说的,所以虽然他长得像个屠夫,可其实内心还是很有诗人气质的。诗人总是不切实际。“咱们去卖菜吧,”老卜热情洋溢地说道,“早晨早点起来,到蔬菜批发市场去批点萝卜青椒什么的,然后到菜场去卖。这样咱们上午干完了活儿,下午还能接着写作,你看怎么样?”

 

“纯粹胡说八道!第一你能天不亮就起床吗,第二你好意思在菜场守着个烂摊子卖菜吗,还要跟人讨价还价。你怎么尽出这种馊主意。”

 

“是有点不太对劲,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我琢磨着咱俩能不能合作写一部通俗的长篇小说,就是地摊上卖的那种货色。凶杀色情什么都来,怎么刺激怎么写,然后署个假名。咱俩要是真能写出这种书出来,我估计挣个几万块钱怕是没什么问题。”

 

“好主意,好主意!”老卜叫了起来。

 

主意是不错,可是还有问题。比如书要是写出来了,谁给我们出版?出版社肯定不行,只有找书商,但我们连一个书商也不认识呀。况且即使找到了书商,我们也不善于跟这种唯利是图的家伙打交道,万一他把我们的书拿走了,一个钱不付怎么办?不行,还是应该跟出版社联系。不过出版社肯定是不会接受什么凶杀色情的下流作品的。那干脆就这样吧,我们写一部既严肃、又通俗畅销的书,这关键是要有一个好的选题。什么样的选题好呢?

 

“《中国和尚秘闻》怎么样?”我对宗教向来比较关注,首先想到了这么一个选题。

 

老卜表示怀疑,“中国和尚能有什么秘闻?”

 

“一定会有的啦。比如说他们为什么去当和尚,是出于宗教信仰呢,还是生活所迫?再比如说他们是怎样对待性欲问题的,是压抑自己,还是分散注意力,或者是放手铳、搞同性恋、诱奸进香的妇女……”

 

“可所有这些,”老卜打断我的话,“我们怎么会知道,谁来告诉我们?”

 

“这我也考虑过了,咱们到九华山去搞一个月的采访,顺便还可以游山玩水。”

 

“你在说梦话吧!”老卜仿佛是为了报复我刚才断然否定他卖菜挣钱的提议,现在开始教训我了。“第一咱们凭什么去采访,咱们既不是记者,连个单位介绍信也没有;第二就算咱们能去采访,人家和尚干嘛要告诉咱们这些秘闻,你也不是他的上司或他的爹;第三去九华山是需要一大笔钱的,你有钱吗,我反正是没有。”

 

 

前两天遇到了一件倒霉的事,我切山芋的时候,因为用力过猛,把左手大拇指的指尖给切下来了。顺便说说,我每天的第一顿饭都是山芋稀饭;这样一来可以省钱,二来山芋是很有营养的,据报载,现在日本就掀起了一股吃山芋的风……当时一刀下去,只见左手大拇指的指端白森森的,像是骨头,吓得我头晕目旋,紧接着创面就渗出了点点血珠;尽管我虚弱得直想栽倒,可还是咬紧牙关进行了自我救护:用手纸擦净血迹,贴上了创可贴。即便伤成这样,我还得继续做饭,不免感到一阵伤感。吃过饭后,我猛地想起,刚才忘了从切成块的山芋中找出我的拇指指尖了,现在那块肉想必已经进了我的肚里。虽然肉是很有营养的,可那毕竟是自己的肉呀,我恶心得直想吐,同时拇指的伤口处也在一蹦一蹦地疼,我寻思着这日子还让人怎么过啊,不如趁早跳楼算了。昨天又遇到了一件不痛快的事。我往外地的一个编辑部打电话,找一个叫林蓉的编辑询问我一篇小说的情况(是老卜帮我寄的),我以为林蓉是个女的,可没想到电话那头却传来了一个粗野的老男人的声音:“我是林蓉。”

 

“什么,你是、你是林蓉?”

 

“对,我就是林蓉。你是谁,有什么事?”

 

“我……嗯……这么说你真是林蓉?”

 

“你这人挺奇怪嘛,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是林蓉,还能是假的不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林蓉竟然是个男的,一个男的竟然会叫林蓉,这日子确实让人没法过了……

 

为了养伤,我整日躺在床上。伤口没有发炎(估计并没有伤到骨头),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去医院看病又要花钱。下午,有人敲门,我以为又是来上门推销商品的(朋友来玩总是先打电话联系),便躺着不动。我以前已经遇到过多次这种情况了。那些推销商向我推销各种各样的玩艺儿,有剃须刀、燕麦片、塑料保温杯、寻呼机电池,有次一个姑娘竟然还向我推销卫生巾,并反复声明这是新产品,“带立体护围,保证不侧漏”。敲门声足足持续了好几分钟,看来门外的那个家伙颇有耐性,我可是有点不耐烦了:都伤成这样,也不让人安安静静地躺着。我愤然跳下床去,打开门。外面站着个西装革履、谢了顶的中年男人。“是刘凡吗?”他微笑地看着我。

 

“你是……”我望着面前这张油光水滑的面孔,确是感到有点眼熟。

 

“马雄辉。想起来了吗,咱们一起给《特区导报》拉广告。”

 

噢,想起来了,这么一说我就完全想起来了。“进来进来,快请进。”我热情地把他让进客厅坐下,又泡茶递烟。大约是三年前吧,那时我刚离婚不久,因为一时有些心灰意冷,我曾停薪留职去海口混过一阵子,其中给《特区导报》拉过两个月广告,我就是那会儿认识马雄辉的。大约是因为在给《特区导报》拉广告的人中,我和马雄辉的年龄最大,所以彼此接触较多。记得还一起吃过一顿饭,喝了几瓶酒,对了,就是在那次喝酒的时候,我们趁着酒兴交换了彼此家乡的地址(他好像是湖南长沙人);并相约,将来假如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到对方的家乡去玩玩。我是先马雄辉离开《特区导报》的,因为缺少那么一股子死缠烂打的劲头,很难拉到广告。不久我就离开了海口。

 

“没想到,没想到,”我说,“你还记得我,你是怎么找来的?”

 

“问了不少人,你的地址写得不太详细。”马雄辉把我给他的劣质香烟放到茶几上,从口袋里拿出一包“三五”牌,抽出一只递给我。“你今天没上班啊,我还怕来了以后见不到你呢。”

 

我把我的情况大致向他说了,又问他到南京来干什么的。

 

“谈一个项目,”他淡淡地回答。面对我有些疑惑的目光,他说,他早就离开《特区导报》了,自己开了一家进口轮胎公司,现在公司的经营情况良好,他已经买了两部私家车,还在海甸岛买了一处别墅;这次到南京,一来是有几笔生意要谈,但最主要的,是想与人合作在南京开一家分公司。

 

“这么说,你发起来了!”我喊道。看着昔日的穷酸伙伴一跃而成了百万富翁,我对这个世界的变幻莫测发出了由衷的惊叹。记得当年在海口,这个马雄辉好像比我还穷,我到哪儿拉广告好歹还骑着辆旧自行车,可他从来都是步行,他那副落魄相我至今还历历在目:身穿一件七十年代流行过的那种白的确良衬衫,腋下夹着的破公文包皮面斑驳,秃顶被海南的毒日头晒得红到发紫。但这才过了三年……看来奇迹确实是有的,关键是个运气问题。

 

“谈不上什么发起来了,”他笑了笑,“在海南比我有钱的人多啦。你刚才说你是自由撰稿人,经济上怎么样?”

 

“稍有点紧,”我矜持地回答,“但也还能凑合着过下去。”

 

“说真的,我挺佩服你的,我在海南时就觉得你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接着他话锋一转,“我这次来找你,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帮什么忙?”我问道,同时一股热血向我的大脑冲去。我意识到,也许奇迹就要发生了。试想,一个富翁让一个穷光蛋帮他的忙,这意味着什么?是的,再愚钝的人恐怕都会想到,这个善良的富翁怕穷光蛋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所以才故意说了反话“请你帮我一个忙”。当然,也有可能,这个富翁的确有点小忙需要穷光蛋来帮,但谁都清楚,这种帮忙的结果,最终受益更大的总是穷光蛋。毫无疑问,这次一定是上帝他老人家亲自来搭救我了,他老人家在九天之上发现了我目前的困境,考虑到我虽然是个百无一用的家伙,可毕竟还不是一个恶棍,所以假马雄辉之手来搭救我了……

 

“帮什么忙?”我又问道。

 

马雄辉沉默了片刻,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过了一会儿他挥了挥他那戴着两只大金戒指的手,说:“先不谈这个了,等一下再说吧。”

 

我理解他的心情,想不到他还是一个如此细致和敏感的人。以前,不知是怎么搞的,我对当官的和阔佬总是怀着一种本能的敌意,觉得他们一个个全都面目可憎。但这会儿我才意识到,凡事都有例外,此刻,我觉得这个马雄辉就的确是一个相当英俊的秃子。

 

晚饭我和马雄辉是在一个上点档次的小饭馆里吃的。马雄辉说他现在只喝绍兴花雕酒,我给他要了两瓶,马雄辉又说这种酒应该放进梅子煮煮再喝,我赶紧跑到外面的小店里买来梅子,吩咐服务员煮了端上来。马雄辉好酒量,两瓶花雕酒基本上是他一个人喝的;席间他滔滔不绝地跟我谈起了他的发家史,这种事往常我是最讨厌听的,可今天却也听得津津有味,还不失时机地提出一两个天真的小问题。酒足饭饱之后(指马雄辉。而我既没喝多少酒,也没敢放开量吃菜,怕花费太大),马雄辉一边剔牙一边上洗手间去了,趁这工夫,我把账给付了。地主之谊总是要尽的,不过真让我心痛:九十多块,是我多少天的生活费啊。马雄辉从洗手间回来,知道我把账给付了,并没有表示什么,只是说:“再找个地方坐坐,我还有点事要谈。”

 

当然有点事要谈。

 

“要不再到我家去坐坐?”我提议。我的真实想法是,要是再找个酒吧或茶馆坐坐的话,我怕我身上带的钱不够了。

 

“这样吧,”马雄辉说。“咱们干脆到我住的酒店去,我那里设施很齐全的,你可以先洗把澡,然后咱们再好好聊聊。”

 

这倒是个好主意,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痛痛快快地洗过澡了;以往为了省钱,我基本上不出去洗澡,总是自己在家里烧水洗,既麻烦,也洗得不太干净。“行啊,我反正也没什么事。”我说,“不过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回家拿几件换洗的衣服。”

 

等我回来后,我们坐上出租车去了马雄辉住的酒店,车费十二元,我抢先付了。马雄辉住的这家酒店叫“金满楼”,大概是三星级的,外形有点类似于仿古建筑,有尖尖的屋顶和飞檐,大门上方挂着一长溜宫灯,服务员全都穿着红色的民族服装。在金碧辉煌的大厅,我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下意识地看了马雄辉一眼,只见他神闲气定,风度不凡,一副出入惯了这类场合的高贵派头。看来老话说得不错:金钱甚至能净化一个畜牲。当然这话用来形容马雄辉有些不恭(眼下我对他充满了感激之情),我的意思只是跟三年前相比,他身上的变化有多大啊!

 

进了客房,马雄辉甩掉皮鞋,穿着袜子在红地毯铺就的房间里走动。“坐,坐,随便坐。”他招呼我,然后自己仰靠到床上。“你是不是先洗个热水澡?”

 

“等一会儿再洗吧。”我在沙发上坐下,迫不及待地说道,“你不是要我帮你一个忙吗?”说到这里我顿了一下,装出一副对他的好意一无所知的样子。“那你现在就说吧,有什么需要我帮的。咱们是老朋友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只要能帮上你的,我一定尽全力去帮。”

 

“噢,”马雄辉似乎已经忘了他曾说过要我帮他忙的事,现在经我一提才刚刚想起来,他侧身从床边的矮柜里拿出一叠文件递给我。“你看看这个。”

 

我接过文件,煞有介事地翻着。这是些产品介绍书、合同、市场调查报告、合作协议之类的东西,我一边翻一边想,马雄辉给我看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他是想让我做他的商务代理呢,还是想让我当他的南京公司经理?说实话,我对经商一无经验二无兴趣,但如今我既然已沦落到这步田地,就再也没有挑三捡四的权力了,只要有人给我大把的钞票,即使让我去当个董事长或总裁什么的,我也要硬着头皮干了。况且话又说回来,经商对于我也是一种新的经验,我这个人是敢于迎接挑战的;没准儿等我以后挣够了钱,再无后顾之忧的时候,我会重新安安静静地坐下来,从事我心爱的写作。或许那时候我的写作会更加纯净,因为已经完全排除了金钱的因素,写出来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真情流露……我把文件递回给马雄辉,同时严肃地点了点头,表示我已经看懂了,完全领会了其精神实质,并作好了面对一切困难的思想准备。我期待地望着马雄辉,意思是不要再有所顾虑了,请说吧。

 

“是这样的,”马雄辉开口说道。仿佛是我的诚恳打动了他,使他终于下了决心,把他在此之前还一直犹豫着该不该说的话说了出来。“我本来计划只在南京呆两天,可突然间冒出来很多事情,一些人找我谈生意,另一些人要跟我合伙开公司,结果我就多耽搁了一个星期;整天陪这些人吃饭,打保龄球,泡酒吧,生意场上嘛,这些是免不了的。这样一来,我带出来的钱就不够了,可是我刚巧有件急事,明天必须离开南京,所以我也等不及家里汇钱了。我想找你借一千五百块钱,买飞机票。”

 

“跟我借一千五百块钱?”我目瞪口呆。

 

“对,一千五百块,至少需要这么多,请放心,我一回去就立刻把这笔钱汇给你。”

 

“可……是,可是,我……”

 

“请一定要帮我这个忙,”他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只有你一个朋友。”

 

我沉默不语。

 

“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现在全靠你了。”

 

“嗯……好吧。”我说。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你什么时候要这笔钱?”

 

“最迟明天早上。太感谢你了,你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我现在就回去拿,”我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又伸手从旁边的桌上拿起我带来的塑料袋,那里面有我准备洗澡时换洗的衣服。

 

“不急,不急,时间还早,你可以先洗个澡嘛。”

 

 

我也许又犯了一个错误──假如马雄辉不还我这笔钱的话,假如马雄辉是个骗子的话(种种迹象表明,他确有点像个骗子)。我怎么老是犯错误呢,我这一生到底还要犯多少错误才算完呢?其实我本来是可以拒绝马雄辉的,我可以说:“对不起,我真想帮你,可是我没有钱。你到我家去过的,你看我像有钱的样子吗?不瞒你说,我原来还打算向你借点钱呢。”或者即使我答应了借钱给他,我回家去拿的时候,也可以黄鹤一去不复返,他能拿我怎么样,总不成追到我家去要钱吧。可是我却没有这么干。我乖乖地把钱送去了。

 

马雄辉接过钱去随手往口袋里面一揣,说:“坐,坐,咱们再聊聊。”

 

还有什么可聊的呢。我借口还有事就走了。

 

我在夜晚的街头漫无目的地瞎逛,我觉得我吃了闷亏,心里窝囊得要命。在逸仙桥上,我站住了,趴在水泥护栏上向下张望。河水黑黝黝的,靠近河边的水面上辉映着暗淡的灯光。下面有鱼儿吗,它们在干什么?是在睡觉,还是觅食,抑或在沉思?也许有的鱼儿在相互交谈吧,它们会交谈些什么?是否会像雨果所说,无忧无虑的动物们在相遇时会彼此忠告:“朋友,千万不要堕落成人!”

 

身边传来了脚步声,我回过头去。一个已经不算太年轻的姑娘走到离我两三米远的地方站住了,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一个人真没意思,一个人真没意思……”也不知道她是在说我还是在说她自己。

 

我说:“小姐,你说谁一个人真没意思?”

 

她有些惊奇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才发现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现在几点了?”她说。

 

我看了一下手表。“十二点多。”

 

“我想回家睡觉了。”

 

“那你就回家睡觉吧,我同意了。”

 

“睡觉前我想吃点东西。”

 

“那你就去吃吧。”

 

“你有钱吗?”

 

“我没有钱。”我翻了翻口袋。“嗯,等一下,我还有十块钱。”

 

“十块钱是不够吃东西的。”

 

“可以吃点小吃。你要是愿意的话,我把这十块钱给你,你陪我聊聊天。”

 

“我想回家睡觉了。”

 

“陪我聊一会儿天,再回家睡觉嘛。”

 

“你有钱吗?”

 

“我本来有一点钱,后来借给别人了。”

 

“一个人真没意思,一个人真没意思……”她一边说一边向远处走去。

 


 

十几天过去了,马雄辉还没有把我借给他的那笔钱汇来,我断定那笔钱已是肉包子打狗了。如今我的钱已经所剩无几,我再没有什么可指望的了,我要完蛋了!

 

应该说,上帝待我并不薄,我之所以落到这步田地,完全是自食其果。我想,假如我不犯所有那些错误,那我现在的生活将会是怎样的呢?比如说吧,当年我在工厂里当电工时,没有往一只柴油桶里撒无数泡尿,那就不会造成一次停机又停产的事故,那我现在恐怕就还呆在那家工厂里,过着一个小工人应该过的那种既无荣耀又无风险的安宁生活。此时此刻,我是多么向往那种安宁生活啊,向往它的质朴和平庸,假如生命能够重新开始的话,我敢向上帝发下重誓,一定恪守本分,情愿像一只蚂蚁那样默默无闻地活着……蓦然间,我的心里升起了一缕怀旧之情,我开始带着伤感怀念起多年前我曾工作过的那家工厂,怀念我在那家工厂里度过的几年快乐时光,怀念那些头脑简单的工友们……这时一个念头从我的心里冒了出来:再回那家工厂去看看;这就仿佛一个被死神攫住的人带着对生命的执着,想再看看尘世一样。

 

工厂的大铁门敞开着,我像多年前一样,身体站在自行车一侧的脚蹬子上,有点心虚地滑进了厂门口;一个男人隔着传达室的玻璃窗,漠然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表示什么。没有想到进厂会这么顺利,好像我还是这家工厂的工人,好像我从来就不曾离开过这里。我颇有些得意,驾轻就熟地向工厂里面骑去。路上遇到了几个熟人,面对他们惊奇的目光,我并没有停下,只是冲他们点头微笑,似乎是在说:“对,对,没错,是我回来了,是当年那个灰溜溜地离开工厂的家伙如今又来故地重游了。”经过电调大楼,我仰头向上看了一眼,当年我曾暗恋过的一个姑娘就在这儿上班;经过冲床车间,这里也还像从前一样,响着一片哐当哐当的震耳欲聋之声;压机车间门口,几个穿着油污工作服的工人(我不认识),正用小推车推着成筐成筐的半成品进进出出。前方,出现了一座红砖墙的厕所,我厌恶地咧了咧嘴角,我还清楚地记得这座厕所里面的可怕情景:两长排粪坑,粪坑和粪坑之间没有任何板或墙相隔;当年,每天早晨一上班,这个厕所里都是人满为患,两排男人相对蹲着拉屎,而且伴着熏天的臭气,有人抽烟,有人聊天,一个个全都怡然自得;放眼望去,对面一长溜的屁眼儿和奇形怪状的家伙,屎就跟挤牙膏似的,哧溜溜地往外冒,长的、短的、干的、稀的,我的天哪!自打在这里干过活儿后,我便开始变得有些虚无起来。

 

到了工厂的东北角上,我下了车子,这里就是电工房和发电机房了,这里就是我曾经工作和战斗过的地方了。望着眼前熟悉的景物:几间小平房、一棵枝繁叶茂的广玉兰树、一根光秃秃的水泥电线杆(这是从前我和伙伴们练习攀登之用的。攀登是电工的基本技能之一),我不禁感慨万千。随后,我推开电工房的门,走了进去。

 


 

那天的情景相当感人,多好的工友啊,多么善良的人民啊,他们奔走相告,小小的电工房里很快就挤满了人。我被大家围坐在中间。这其中有跟我同时进厂当电工的小余,他的头发都已经开始白了;有电工班的班长周师傅,有带过我这个徒弟的蔡师傅,有专门负责发电机房的胖子小封,他现在更胖了,活像个肉球;还有电镀车间的亚宁,金工车间的阿贵,他们两个从前经常跟我在上班时间躲在没人的地方打牌,为此我们被不止一次地扣过奖金;成品库的张菊也来了,她曾追求过我,被我忽略了(那时厂里有不少姑娘喜欢我),如今她仍然风韵尤存,见到我时脸还微微地红了;还有机修组的顺子,开模班的老包,水泵房的肉头,以及几个我面熟但忘了名字的人。他们一个个全都争先恐后地跟我说话,有人拍着我的肩膀说我怎么不见老,有人夸奖我的气色极佳,一看就知道这些年混得不差;这个人刚跟我说了半句话,另一个人又跟我说起了别的什么。从他们七嘴八舌的叙述中,我了解到现在工厂的情况很不好,有一半工人已经下岗了,留在厂里的人也只能拿到基本工资;还有,林厂长被抓起来了(我在厂里的时候他是电调车间的主任),因为贪污,从他家里搜出了一百多万,这个畜牲;基建科的孙科长已经死去两年了,因为肝癌;医务室的黄医生,那个风骚娘们儿,还记得吧,人家现在可不得了,停薪留职开了个游乐城,发起来了,据说已经买了别墅……对了,你的情况怎么样,跟我们谈谈。

 

关于我的情况,我简单地向大家汇报了一下。我说,离开工厂后,这么些年来,我换过好几个单位,还去过外地一阵子,但现在我已经辞职了,当了个自由作家。

 

“什么,你成作家啦!”

 

“这可不是人人都能干的。”

 

“不得了,不得了。”

 

“操,咱们这个破厂还真出人才了。”

 

“我当年就看出来了,你跟我们不同。”

 

“当作家能挣不少钱吧?”

 

关于收入,我谦虚地说,也没仔细算过,大概平均每个月也就挣个几千块吧。关于作家这个行当,我更加谦虚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就是比较自由没人管罢了。显然,我的谦虚越发让工友们觉得我是个大人物了(真正的大人物总是比较谦虚的),周师傅严肃地向我建议,能否写一篇有关咱们工厂的文章在报纸上登一下,以便让领导注意到咱们工厂面临破产的严峻形势;我点头应允。阿贵和肉头让我给他们在外面留心一下,看有什么工作适合他们干的,因为他们很快也要下岗了;我点头应允。老包不好意思地说,他儿子也喜欢搞文学创作,我能否抽空辅导辅导他儿子;我点头应允。张菊脉脉含情地看着我,让我帮忙找找法院的人,因为她和丈夫离婚的事久拖不决,假如法院有人就好办多了;我连连点头应允。

 

临别,我亲切地勉励大家要自强不息,还要自尊自爱,以良好的心态去迎接美好的明天。然后我说:“同志们,再见了。”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首长再见!”

 

我又说:“同志们辛苦了。”

 

大家说:“首长辛苦!”

 

我说:“祖国人民是不会忘记你们的。”

 

大家说:“为人民服务!”

 

当然,以上的情景是我想象出来的,实际并没有发生。不过说老实话,我确实进入了某种状态,我的感觉已经上来了。是的,那天从工厂里出来后,我的心情格外舒畅;我还异常清楚地意识到,无论什么样的困境都不会让我垮掉,我是绝不可能完蛋的。结果,我也就真的没有完蛋。你看我现在还不是好好地活着,并没有被饿死。

 

(选自顾前小说集《嗨,好久不见》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10月出版)

顾前

顾前,自由撰稿人,现居南京。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篇。作品刊载于《收获》《花城》《人民文学》等刊物,并曾被多种选本转载。已出版小说集《萎靡不振》、《嗨,好久不见》,长篇小说《去别处》、《杯酒人生》。曾获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南京市文学艺术金奖、金陵文学奖等。


一日一书



卡勒瓦拉(上下册)


者: [芬兰] 隆洛德  编

译者:侍桁  

定价: 3.90/7.50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出版年:  1985-03


芬兰民族史诗。一译《英雄国》。包括50首古代民歌,长达23000余行,由19世纪诗人伦罗特润色汇编而成,1835年初版。卡勒瓦拉,意即卡勒瓦人定居的地方,也就是今芬兰。作品主要人物有华奈摩伊宁老人,易尔马里宁铁匠,勒明卡伊宁勇士和命运多舛的库勒伏。史诗叙述主人公们向北方的女霸主夺回象征着幸福与富足的神奇的三宝磨坊以及他们与北方国家波赫约拉的斗争。史诗从远古时代叙述起,至圣女玛丽亚塔生下卡累利阿王止,展示出中世纪芬兰社会生活多个侧面、多个层次,讴歌古代芬兰人民英勇无畏的气概。史诗神话色彩浓郁,极富民族色彩和抒情意味,同时又以现实主义的描写详细记录下芬兰农家的生活习俗、家庭关系等等。《卡勒瓦拉》是民族史诗之一,亦是芬兰民族文学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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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陈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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