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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集益:天堂别墅区 | 未来荐读

2016-04-10 陈集益 未来文学


“是的,我看见了草地、树木和阳光,看见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栋栋乳白色的别墅,矗立在蔚蓝的天空下,别墅前停着一辆辆高级轿车,轿车旁开满奇花异卉,还有赤裸的男女,在游泳池里嬉戏……这不是我们想象中的伊甸园吗?”‍



天堂别墅区


陈集益




我爬上五楼,同样有一条幽暗的过道,过道两侧开满了门,我找到514,敲了敲。门开了。“你找谁?”“我找玄鸟。”“找他什么事?”“我是他同学,来投靠他的。”“哈,投靠这词妙,请进吧。”


给我开门的是一个结结实实的男人,头很大,顶有些秃了,大概四十来岁。房内还有一个年轻人,坐在电脑前,瞅了我一眼,又把眼睛交给电脑。房间很小,三张床,三张桌子,还有塑料桶,椅子,冰箱,书柜,拥挤得像学生宿舍。我提着行李,不知搁哪儿。


“那是玄鸟的床。他上班去了。” 

 

“他什么时候下班?”


“没个准。”


“那么,我先睡一会儿。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


“你睡吧!”


我坐在床沿上。床上很乱,被子,书,碟片,衣服,还有未清洗的袜子和内裤。我把杂物堆到床的一头,脱了外套,躲进被窝。被窝里一股骚味,熏得我几次想起来。看来,玄鸟在北京混得并不好。可是既然来了,也只能先在这里住下了。


醒来的时候,看见玄鸟正和屋里人说话。玄鸟胖了,第一眼没有认出来,是他的眼镜、卷发、络腮胡子,告诉我这个人就是他。看见我醒来,他叫道:“阿贵!你来北京怎么没给我打个电话?不然我去火车站接你!”我说:“火车站门口就是地铁,到你这儿挺方便的。”


我们在楼下的“居民营养站”吃晚饭。说是营养站,其实就是社区的食堂。进去的时候,要在门口刷卡。玄鸟用他的卡刷了两次,然后我们可以在食堂吃饱为止。玄鸟说:“你刚来北京,应该请你到酒店去吃才对,问题是现在已经用这样的卡代替工资了。以后生活中的一切需要,都用这张卡支付。”说着,玄鸟把手中的卡递给我看。


我摸了摸,很光滑,是金属做成的。“这就等于说,你以后身上带着卡,就可以吃穿不愁了。”“那也要看情况,比如不能越级消费。每个卡都有自己的消费标准,我的卡只适用于一般市民的生活,比如吃饭、看病、坐地铁、买书、逛商场,观看文艺演出,接待朋友来访,以及固定地点的夜生活,拿卡一刷,都能办到。”


这时,前面的队伍缩短,轮到我们站在一台油腻腻的机器前面了,玄鸟摁了几下按钮,我们各自领到一托盘包着锡纸的营养餐。不得不承认,营养餐内容丰富,味道也不错。据玄鸟说,这里的食物全是用机器烹饪的,机器就在那堵玻璃墙后面。我望过去,玻璃墙后面果真矗立着十多台颠来倒去的银灰色机器,一台机器闪着指示灯,正从胆内倒出来上百斤牛肉炒青椒,接着又被另一台机器分成了一小份一小份。这样的情形把我震撼了。


我说:“这玩意儿真不赖,既干净又快捷,说不定以后全国都会推广的。”玄鸟说:“那是肯定的,与人工炒菜相比,机器炒菜从菜的质量和营养的搭配,都更加精确。”接着,他又从社会学的角度,分析了烹饪机器人的好处: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的饮食观念和生活方式,就像当年电灯的发明所引起的生活方式的改变与文明的进步一样。


“而且,中国烹饪机器人在世界范围的推广普及,有助于向世界人民揭开中国传统饮食文化的神秘面纱。”


玄鸟似乎一点都没变。记得在大学时代,他坐在食堂的油腻桌子上,也是这样滔滔不绝地向我等“愚民”发表宏论的。当年,玄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愤怒青年,对社会上的诸多现象,经常透露出愤慨与不满。所以大学一毕业,他就抱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弃旧图新的使命感,来了北京。仿佛他来了,能改变中国的一切弊端。我当时很担心他因此惹祸,他太把自己当作精英了。


果然,玄鸟刚来北京,就给我写信,骂这座城市“娘希匹”,后来是“我操”,再后来是“抽他丫的”,最后,一点消息都没有。有一天,我遇到他妹妹,她告诉我,玄鸟已经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再后来,我就听说他有了小小的成就,发表了很多文章,成了一个什么家。不过我一篇都没有读到。我已经很久不看与己无关的报刊杂志了。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终于聊到我为什么要来北京。我说:“这些年我是越混越差,半年前失业了。结婚、生子、买房,欠了许多债,唉,妻子常为缺钱与我吵架。这次我是瞒着她来北京的。”



“你来北京有什么打算吗?”


“不知道像我这样的,能不能在这儿找到工作?”


“找工作早几年来就好了,那时候北漂不像现在这么多。当然,一切取决于你自己,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


“只要有钱挣就行。”


“你想挣钱可是找错了地方,北京是全国政治文化中心。”


“这我知道。可是我太需要钱了,房贷、家庭开支、周围人的目光、妻子的唠叨,哪一样都压迫着我。我想,北京的机会多。”


“难道你不知道北京正在控制外来人口吗?”


“不可能吧?北京可是全国人民的北京。”


“是全国人民的北京没错,关键是它首先是一座城市。目前这座城市的人口规模已经超过环境资源的承载极限,人口规模控制是必然的。”


我沉默了。这家伙是不是想赶我走啊?


正说着,早上给我开门的那个略微秃顶的人,在回去的路上撞见了,他喊:“玄鸟,晚上还回天堂别墅区那边去住吗?”


“去的,你呢?”


(“说什么别墅啊?”我很想在这段对话开始的时候,插上一句。可是,我压抑着自己,感觉像玄鸟这样的人,已经不适合做朋友了。既然拥有独立的别墅,为什么要瞒着我?)


“我当然要去的。我夫人离不开我,花园也好长时间没有修整了,闷在筒子楼一天了,正好过去出一身汗,再回来洗一个澡。”


“我也是,在单位看了一天稿子,头晕脑胀的。我问你,今天想开什么车回别墅?我已经申请了一辆法拉利!你看,这是我下载的图片。”


(玄鸟眉飞色舞地掏出手机让那人看。我只好站在一边等他们,我的心里难受极了,真想掉头就走。可是,好奇心迫使我支棱着耳朵,跟着他们,继续听他们对话:)


“怎么样?你还没有开过这么好的车吗?”


“嗨,我觉得开奔驰就已经很好了。要知道许多底层人奋斗了一辈子,连最普通的轿车都买不起。”


“你就不要假慈悲了,也不想想我们到了这个岁数,才有了这么一个所谓的家!难道我们连享受最新的高科技成果的资格都没有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在精神层面上,咱还是要保持目光向下……”


“算了吧,我以前跟你一样,以为自己能拯救什么似的,可结果如何?还是说点让人高兴的事吧!……告诉你,我女儿前些天出生了,上一次去,竟然会喊我爸爸了。”


“是嘛?祝贺你了!”


“孩子刚生下来,哭得可真像!我激动得不行,就跟做梦一样!你说,我给她取什么名字好?我夫人叫艾米丽,我想沿用我夫人的名字,叫小艾米丽。”


“不大好吗?咱是中国人,还是取一个中国特色的名字比较好。就叫她小丽,怎么样?”


“小丽太土气了,她是一个混血儿!不管怎么说,要带点洋味儿。我问你,你夫人还没有怀孕吗?”


“怀了几次都流产了。他妈的,总有混账的男人盗取我的密码,趁我不在引诱她,强暴她,致使先前的努力常被乱码。”



“那她还认识你吗?”


“认识,确认是我本人后,她抱住我,哭得很伤心。你说说,这又是何必,不是每个人都分了一套别墅、一辆轿车、一个女人、一张按需卡吗?为什么有人还不满足?去破坏别人的家庭?”


他们的对话我越来越听不明白了。我懵懵懂懂地跟着他们往前走,大概走了半个小时的样子,我们来到了一个“天堂别墅区”。它的全称有点怪,叫“北京市××区第××男性天堂·别墅豪宅区”。它的标示与医院的标示相似,医院的标示是一个红“╋”字,天堂别墅区的标示是一个红“┻”字。


天堂别墅区看上去并不大,围墙很高,上面竖着铁丝网——为什么要在闹市区建造出这样一个有性别区分的别墅区?为什么还要造的如此隐蔽?玄鸟说:“一是里面的设备还不尽善尽美,二是居民接受它还有一个过程,所以它还在试运行期。但是在不远的将来,像这样的天堂别墅区,会像社区营养站一样遍布整个北京城,昼夜为需要它的人服务。”


“那么,女性不得入内吗?”


“女性将有专门的去处,现正在筹划,怎么样才能让她们的身心得以满足。”


“哦,原来如此!它不是现实中的别墅区?”


“呵呵,你说呢?”我们都笑了起来。我错怪玄鸟了。


天堂别墅区的门前,跟居民营养站的门前一样,需要排队,需要刷按需卡,还要刷身份证。身份证我带在身上,按需卡我没有,玄鸟用他的按需卡帮我刷了几次,都被阻止。原来,天堂别墅区只对一部分有资格进入的人开放。


(后来才知道,要想进入天堂别墅区,一要证明你是本市户口,二要证明你没有成立传统意义上的家庭,三要提前申请。)


“还进不进去?!为什么还进不去?真他妈闹心,怎么回事啊!”排在后面长龙一样的队伍开始骂娘了。我只好说:“你俩快进去吧,我刚好可以在附近散一会儿步,看看夜景。”


玄鸟和他的同伴进去了。我悻悻地来到街上。街上的景象,每个城市都一样,只不过北京的夜景似乎更加辉煌。从我所在的位置向东看,浩浩荡荡的塞车长龙望不到尽头,向西看,只看见一些刺眼的车灯和楼房。我感到又冷又无趣。我想:我也应该找一点事情做做。


我继续向前走,这时我发现有人跟着我。“晚上无聊,需要机器女人不?!顶顶时尚的玩意儿!”我害怕极了,这人会不会是一个劫匪?我一边想着如何摆脱他,一边想着如何向警察求助。那人见我不理睬他,突然追上来问我:“喂,你是刚来北京的吗?有没有玩过机器女人?”


我继续向前疾走。那个人还跟着我。我虽然不想理他,可还是问了一句:“什么?机器女人?”因为我觉得这事挺新鲜的。只见那人喘着气,神秘地说:“机器女人,就是用硅胶做的智能机器人,国家专门造出来,为男人服务的!”


“为男人服务的?”


“对,新一代智能机器女人,比真人还要温柔体贴呢,跳舞唱歌,书琴诗画,全凭你怎么操纵她。可以说,这机器女人比最红最红的女歌星女影星还要漂亮,还要风情……”


不瞒你说,我从不嫖妓,也没碰过妻子以外的女人。首先,我是一个非常传统的男人,我对妻子的爱是那么真诚。其次,我身上一直没有多余的钱,这样窘困的生活迫使我远离了女人。可是为什么听说机器女人的出现,激起了我如此强烈的越轨的欲望?


我们跨过两条天桥,穿过两条地下通道,走了大约十分钟的胡同,他才将我带到了一个里面亮着粉红的灯、门顶闪着一只脚的地方。“我怎么看着这里像洗脚屋啊?”“这就是洗脚屋。”“那你怎么说是机器女人?”“现在开洗脚屋哪有生意啊!生意全被机器女人抢走了!这不,我临时改的行。”



那人一边说,一边鬼鬼祟祟地拉开一道门。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既担心这个家伙设下一个骗局,又担心和机器女人做那事警察也会来抓。我弯腰进去,几个纹丝不动的机器女人坐在沙发上。从表面看,她们跟真人差不多。


那人找到一个遥控器,指着他的机器女人们说,这里的机器女人绝不比天堂别墅区的机器女人逊色。“天堂别墅区的那些破玩意儿,一天到晚不知要接待多少波客人,他妈的,这个来了她扮演贤妻良母,那个来了她扮演浪荡女人,再下一个来了她扮演女大学生,反正都在芯片里存着,摁摁开关的事。总之你进了那里面,就像他妈的吸毒产生了幻觉。哪有我这里玩得实在!你说吧,到底喜欢哪一个?”


我紧张得浑身冒汗,随手指了一个。那人就对着我手指的方向,摁了一下遥控器,只见那个被我点中的机器女人,慢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啊,这是一个身材凸凹有致、性感十足的机器女人。她就站在我的面前,丰满、青春、风骚,直勾勾地看着我。我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随即我们进了单间。


“先生,怎么称呼您?”“玄鸟。”我撒谎道。“这名字怎么这样怪异?”“是吗?”我一面瞧着她,一面拿起遥控器,试着摁了一下“跳舞”,机器女人就像受过训练似的,搔首弄姿地扭了一段肚皮舞。我又摁了一下“唱歌”,机器女人也没有拒绝,深情地唱了一首《郎君归》。


现在的科技真是进步了,机器女人的智力跟常人一样发达。不过,当我想再找一点新花样玩玩的时候,她不高兴了:


“先生,你还是快摁脱衣键吧。”


“脱衣键在哪里?”


“在左上角。”


于是我摁了一下“脱衣”。我的天哪,她迅速地将外衣脱了,仅剩内衣。


“为什么不脱光呢?”


“你还没有交钱呢!”


没想到,连机器女人也只认一个钱字了!我不得不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一百元钞票,塞进她的文胸。我对她也就放肆了,直勾勾地盯着她。她的确漂亮……我想科学家发明她的时候,一定选取了许多尤物的优点炮制出来的,否则,为什么会显得如此完美?我忍不住在她的身上寻找起螺帽、螺丝钉之类的东西来,竟然没有发现任何组装的痕迹。


“你身上没有电源开关吗?”我想掐掉她的电源,看看她的反应。


“有啊。”


“在哪儿?”


“在这儿。”说着,机器女人把文胸一下子扯下来,突然一对奶子,就像脱兔一样跳荡出来,那上面果真有两个小圆点——


他妈的,电源开关被伪装成乳头了……


我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


直到夜半,我才疲惫不堪地回到玄鸟的住处。


玄鸟和那个略微秃顶的人还没有回来。屋里那个小青年还坐在电脑前,看见我照例瞅我一眼,又把眼睛交给电脑。我有些纳闷地看了看电脑屏幕,上面挂着一张卡通女人的脸。


“你怎么没有去天堂别墅区玩,没有办卡吗?”


“我卡有的。我们吵架了,这不,正向她道歉呢。”


“你结婚了呀。”


“是啊,跟玄鸟一样,同一年领的卡。”


“我怎么听得不是太明白?”


“当然,都是虚拟世界里的事儿。”


我真不明白,“虚拟世界”已经构成了一部分人的生活。每天,看着玄鸟和他的同伴下了班、吃过饭,就迫不及待、满心欢喜地奔往有机器女人为他们服务的天堂别墅区,我就知道那里面一定很好玩,很刺激。我想象得出来,他们在那里面拥有别墅、轿车、女人,以及我不曾看见的巨额财富。虽然说,它们都是虚拟世界里的“破玩意儿”,但是我知道他们在享用它们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所获得的愉悦,和现实世界里获得的愉悦是一样的。



要知道,一个人要在现实世界里成立一个家庭多么不容易,我曾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现在我虽然暂时逃离了它,但是我没有因此变得轻松——我不在家的日子,妻子怎么生活,孩子谁来照顾?他们会不会到处打听我的消息?我的脑袋里乱糟糟的,面临着难以排解的压力……


有一天,玄鸟终于问我:“阿贵,在咱老家那边,至今还没有试行新的婚姻制度吗?”


“什么新的制度?”我丈二摸不着头脑。


“现在,除了那些已经登记在册的夫妻,绝大多数人都不再组建传统意义上的家庭了。新的婚姻制度已经取消了婚姻登记。如此一来,将有越来越多的人从旧的婚姻制度中解脱出来,因为你也看到了,新的科学技术让现代人不用结婚,也能过上丰富多彩的家庭生活了。”


“我在来北京之前,怎么一点都没有听说?”


“你是不是从不关心国家大事啊?”


“我以前关心的……就是这几年,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现在你看看,人满为患,挤都挤不下了,国家怎么可能有那多土地那么多住房,供一对对夫妻生儿育女……现实就是这样,必须积极应对……不久的将来,我告诉你,绝大多数人尤其是平民,将越来越多地依赖免费服务的天堂别墅区生活。这种新理念就是:公共产品,共同拥有,多数人共享,最终使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幸福地生活在现实与虚拟交织的世界里……”


“唉,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不去追求婚姻了,为了追到她,我追了八年……还被岳父打过……”


“这有什么,可以离婚呀!我绝不是嫉妒你,你应该知道,旧的婚姻制度,已经不能适应新时代的发展了!咱国家人口多土地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男女比例更是严重失调,越来越多的男人找不到配偶,怎么办?……所以,新的婚姻制度,应该很快在咱老家那边实施了。随着天堂别墅区的普及,你完全可以跟我们一样,一刷按需卡,就享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你还养着一个老婆干什么?”


玄鸟的话让我惴惴不安:如果将来,新的婚姻制度真的在我老家那边实施了,我是要放弃我原来的那个家,换来一张天堂别墅区的出入卡?还是竭尽所能用生命去维护它?……


有一次,玄鸟老调重弹,又说什么多年以后……有可能整个人类都不再组建传统意义上的家庭,人的繁衍将由育儿医院这样的机构有计划地进行生产,从基因库里培育出来的婴儿长到十八岁以后,每人配给一张床位、一张按需卡、一个机器女人(或男人),以及一个不断升级的虚拟世界的密码,男与女都拥有自己的天堂别墅,都习惯了单独生活……”


我有些不耐烦了。我说:“玄鸟,梦幻的世界何以代替活生生的物质生活?你整天挂在嘴上的天堂别墅区好是好,可它毕竟是一个虚拟出来的游戏世界呀!这样胡闹玩乐的游戏,早在许多年以前在互联网上就流行了……人怎么可能依赖它生活?”


玄鸟拿眼睛从镜片后面瞪着我说:“阿贵,你、你怎么一点进步都没有!你说的那些游戏我知道,那也好玩的刺激的。但那仅仅是游戏你懂不懂,它还没有上升到人类精神生活的一部分!还没有与每个人的现实生活相联结,更没有发展成一项具有开拓意义的社会福利、一项公益事业来发展!因此……”


“你走火入魔了吧。虚拟生活怎么能当作社会福利来发展?!”


“我操,我跟你真是拎不清!怎么就不可以?只要能对人类的生活产生积极作用的东西,我们就不能说它是坏东西。你应该明白,人的欲望是无穷的,而财富是有限的,资源也是有限的,因此不论现在的‘天堂别墅区’也好,以前的‘偷菜农场’之类的游戏也罢,最终给人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让人的欲望得到一种宣泄,得到一种精神上的愉悦和满足?”


“你说的道理我懂!”


“你懂个屁!不是我说你,你真应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你为什么会活得这般累,为什么缺乏幸福感?你再看看整个社会,为什么绝大多数人生活得那般压抑,为什么患精神疾病的人那么多?结症出在哪儿?好好想想吧……成家,购房,购车,生儿育女,抚养教育等等诸多问题,一辈子压迫着你。人完全成了家庭生活的俘虏,物质的奴隶,你承受不了,从家里出逃,然后幻想着发财,每个月给家里寄一大笔钱,以便没完没了地购置。”



“这有什么错吗?!”


“哈,哈哈,这没有错!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我——行了吧……”玄鸟说到这儿,突然沉默了,似乎很伤感,“我以后,不跟你讨论这些事情了。”


我被玄鸟说得很尴尬。  

 

事实上,关于资源分配的问题,我并没有野心,我只想拥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家,拥有一份安定。我不想要虚无缥缈的东西。我知道人的欲望是不知餍足的,但是我不同,我只要银行不来催款,债主不到处拦截我,妻子也不对我恶言恶语,就很知足了。我虽然对玄鸟他们每天去天堂别墅区逍遥一番的生活很羡慕,可是我还是留恋远在南方的那个传统的家。我想念我的妻子和儿子,想念留守农村的父母,想念和他们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


如果我在家乡有一份好工作,如果我在家乡能够挣到一些钱,我是永远不会离开他们的。可是命运偏偏要让我流离失所。


一转眼,我来北京有一段日子了。这期间,除了有一次牙疼,躺在玄鸟的床上滚来滚去,揉了一天脸,我差不多天天往外投简历,几乎天天往人才市场跑,几乎跑遍了大半个北京。北京可真大啊。找工作的人多如牛毛。我感觉自己实在太渺小了。在人才招聘大会上,有时我看中一个职位,觉得挺合适,但仔细一看又叹了气——“要求,28岁以下”。有时看到某个展台前人太多,就退缩了,“简历都那么厚一摞子了,算了”。


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摆在了我的面前,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样的工作?每天晚上我都在想自己能干什么,想干什么。由于我的专业很不理想,所以基本没有适合的职位,加上这几年做了各种各样的工作,而每一段工作做的又不是很长,所以谈到经验我觉得又样样不足。中间也面试过几个单位,但是结果很不令人满意。有一次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对方为什么要拒绝我?对方面带微笑地说:“不是我们不想要,而是北京的人口准入制度明文规定,你不属于北京市实际需要的人才类别。”


“那你们需要什么样的人才类别?”


“反正不是你这样的……”


工作没着落,我感到心灰意冷。白天我在外面奔走一天,傍晚回到玄鸟住处,就像做了贼似的,往往走到筒子楼附近,徘徊不愿上楼。


一是我不好意思去见玄鸟,害怕他问起这一天的情况。二是住在玄鸟与人合住的房间,还是不方便。房间拥挤不说,玄鸟的床也窄得可怜。两个人各睡一头,一个朝东睡,一个朝西睡,动荡不得。玄鸟个子大,睡觉又不老实,他一翻身,往往把我挤到床下去。(当然,玄鸟晚上大部分时间呆在天堂别墅区,本来可以利用他不在的时间补上一觉,无奈和他合住的那个小青年,总是坐在电脑前哭哭啼啼的,叫人无法安眠。)


三是我不太喜欢玄鸟的那些朋友。虽然暗地里,我盼着玄鸟托他们帮我找工作,我还是无法与他们融在一块。他们大体上分为两种。一种,西装革履,衣冠楚楚,除此之外,还喜欢在脖子上围一条鲜艳的围脖。另一种,跟玄鸟一样,不修边幅,以穿牛仔裤、旅游鞋、方格子衬衫居多。这两类人凑在一块,不是谈女人,就是论政治。可是,不管他们谈论什么,过不了五分钟,就会因为观点的不同吵起来。争吵之时,他们的脸红红的,额头上的筋粗粗的,大口地喝酒抽烟,充满着对世界发言的欲望——



诸如,人只有不满足,才有追求的动力,这个动力才会推动历史。可有人执拗地认为,人类总有一天会摆脱对物质的依赖,就像我们当初从赖以生存的树上爬下来,这也属于进化范畴……但是马上就有人反对,说,难道让希特勒生活在今天,让他多玩几盘杀戮游戏,战争游戏,他就不会到现实世界里去发动世界大战了?……总之,他们争吵的声音那么响,擂在桌上的拳头那么可怕,我以为他们马上就要打起来了。可是他们吵了一通,结果当然是谁都不服谁,乱哄哄地你讲通他讲通,还是没有得出任何结论,就草草结束了。


可是,他们满腔的没有充分释放的激情,并没有降至零点,不知怎么的,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我来了——因为我既不懂女人也不懂政治,最主要的是不感兴趣,所以和他们在一起总是沉默不语——他们就说我瘦削沉郁的样子像一个克格勃,担心我把他们的话传到一个让他们害怕的地方去。我当然很冤屈,拼命地解释我不会的,我不是那种人,我听不懂你们在讲什么(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没有讲什么)。他们见我当真了,全都笑翻在地上。


我想,他们很难理解我的痛苦,也不可能帮我找工作。我还不如搬到外面去住,图个清静。可是我没有带很多钱,单独租房租不起,住旅馆更不是长久之计,只好在夜里四处溜达,等他们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地去天堂别墅区逍遥,再上楼。


可是有一天,我还是跟他们吵起来了。事情的起因是我“侮辱”了机器女人。首先,我认为机器女人就是一个工具,供那些没有成立家庭或不想成立家庭的人发泄的。其次,我认为机器女人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你拿着遥控器,就可以奴役她,她比人听话。再其次,机器女人不用吃不用喝,不用你付生活费,不会给你造成经济负担(男女结婚的话,要花费太多的钱)。而且机器女人坏掉了,可以再换,用不着她的时候,锁进库房……


我的无知,差一点引起了公愤。他们本来就喝了一些酒,脸红脖子粗的,这时,就像要扑上来揍我似的:“亏你说得出来!你这是典型的实用主义,如今整个世界所奉行的,不就是实用主义吗?……你以为我们是跟充气娃娃一起生活吗?嗯?你把我们想成什么了?告诉你,与机器女人恋爱结婚,整个过程都是模拟了人类婚恋过程中真实的情感变化的!”


“对不起,我还是喜欢鲜活的女性。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愚昧!可悲!你以为机器女人就是冷冰冰的,不能与人建立感情的一堆钢铁吗?机器女人有体温,有喜怒哀乐,有感情培养程序!她自动扩充词汇量和升级程序,能耐心地倾听你的心声,你对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她都会敏感地捕捉到!……而且她不嫌贫爱富,不贪恋财富,不会牵扯出一大堆社会关系,机器女人对男人忠诚的爱,始终如一……”


“反正,我永远不会选择和一个程序的爱情!”


这时候,玄鸟再坐不住了,他强行把我拉到门外,郑重地说:“阿贵,你省省吧,有些事你有必要当众说出来吗?你藏在心里就可以了!”


我当时还在气头上,也没有去想玄鸟的良苦用心,气咻咻地说:“他们承认机器女人造出来就是为了玩的,不就行了吗?我不喜欢虚伪的人!”


玄鸟铁青着脸说:“唉,我说你什么好!你除了想到我们去天堂别墅干那件事,就不能想点别的更加高尚的更有意义的内容吗?大家在北京混,都不容易!就你知道住在真实的别墅里玩真实的女人舒坦,是不是?”


玄鸟甩手而去。


那次不愉快之后,我睡在玄鸟的床上如芒刺在身。我就再也不愿回到玄鸟的住处了。我就像一条流浪狗,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瞪着眼睛。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脸上的表情僵硬,仿佛每个人的周围都有两堵墙,拒绝你的靠近。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我跟这个城市的关系就像两条平行线,似乎无限接近却没有一点交集。


但是,我又不想回去。在人头攒动的街头,看着四周一张张疲惫的毫无生气的脸,我想到了我的妻子。我的妻子也有这样一张疲惫的毫无生气的脸,回去后她不会对我有好脸色,甚至会骂我,用爪子抓我,甚至会将我拖到岳父母家,让他们惩罚我。想到回去后要面对银行的催款,债主的威逼,还要面对岳父母的惩罚,我内心恐惧。



“哪里,哪里,我可不是做学问的。我是,”我知道,嫖客与妓女闲聊,根本不用说实话,包括小红的话,我也只能信一半。但是,在那个晚上,我是那样想倾诉,我把自己的老底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小红笑了:“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难怪我看你的第一眼,就挺亲切!”说到这儿,我和小红都沉默起来,但是又好像都还想说什么……走的时候,我们有些依依不舍。


“你有空常过来看我啊!”


“会的会的,等我找到了工作,我天天过来!”


可是,我再没有去找过小红了。因为我没有找到工作,最重要的是,我洁身自好。可是,人真是奇怪啊,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她。即使在走投无路中,也会去想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渴望与她融为一体。是不是在忧愁、孤独、焦虑、无助的压迫下,人更需要放纵?尽管我曾发誓,不再去那样的地方,尽管我检讨自己,绝不允许堕落,可是,我还是决定去洗脚屋找她。


可是,在茫茫的夜里,我找不到归路了,我在几条相似的大街上兜了一圈又一圈,找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当初被洗脚屋老板叫走的地方。找不到那个地方,我就没法回忆起洗脚屋匿藏的方向。我真的迷路了。我不停地咳嗽。夜里真冷啊。风有些大。为了不让自己冻着,我只能不停地走。我记得洗脚屋是在一条胡同里,可是北京的胡同太多了,我冒冒失失地走进一条胡同,想碰碰运气,结果鬼使神差一般,稀里糊涂地看见了一个“天堂别墅区”。远远地,我就看见了它的“┻”字标示闪烁着红光,似乎在向我发出召唤。


我想起来了,这里不就是玄鸟带我来过的那个地方吗?!我的一颗心,莫名其妙地怦怦地跳动起来。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我听玄鸟他们眉飞色舞地谈论它,预言它会让所有平民都能过上富翁般的生活,可我从来不曾走进过它。我看了看周围,路灯下停着几十辆熬夜的出租车,还有三三两两从里面走出来的过完夜生活的男人,他们就像刚刚从长途汽车上走下来的旅客似的,满脸疲惫,脚步发软。出租车司机凑上去,说,哥们回什么地方,坐不坐出租车啊?他们大都摇摇头,走自己的路,似乎还沉浸在某种思绪中。


“过完了家庭生活,连车都不坐啊!”出租车司机不甘心,拉住了一个男人。


“你的车能刷卡吗?不能刷卡就别烦我!”那个男人挣扎了几下,很厌恶地瞪了出租车司机一眼,“真他妈的扫兴!”


“你才他妈的扫兴!”


陆陆续续走了几波人,天堂别墅区门口恢复了宁静,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里是一个能让人的欲望得到满足的“男性天堂”,单凭门口的景观和很高的围墙,很难看出这里是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我犹豫着,是不是要找个机会溜进去看看。我发现穿军大衣的门卫,倚在门框上似乎要睡着了。我就像一只窥伺奶油的老鼠刚走过去,他就醒了。


“干什么,请出示证件!”


“我想看看,这里面到底……有没有一栋栋别墅……”


“请你离开这儿!”


“我只看一眼。”


“天堂别墅区不对游人开放!”


我只好离开了。我还是去找小红所在的洗脚屋吧。可是我走了一段路,还是觉得很好奇,于是又折回来,在围墙边徘徊。这时,我发现在围墙的拐角处,有几个人的行动鬼鬼祟祟的,我走过去一看,果真是几个跟我一样想窥伺天堂别墅区的人。他们正在跟一个身强体壮的本地人讨价还价,内容是爬到他肩上去看围墙内的景观,一人一次收二十元钱,那个人要收三十元。


“不是花多少力气的问题,而是我知道趴在哪段围墙上往里看,不会被拍照,还不会有触电的危险!”


“那就这样吧,二十五元一个,每人看五分钟。”


“五分钟不行,就三分钟。”


协议就这样达成了,当然也包括我,我是最后一个爬到那个人肩上去看天堂别墅区的。由于前面几个家伙长得胖,又老赖在那个人的肩上不肯下来,既拖延了时间,也消耗了他的体力,所以轮到我爬上他肩膀的时候,他蹲在地上几次站不起来。说实话,这时我的心里挺矛盾的,如果就这样放弃看的机会,说不定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而且,我也不好意思向他要回先付给他的钱。他是不会还给我的。


于是,我劝他歇一歇,先喝点儿水。



他说:“唉,我还是跟你用嘴巴讲一讲里面的情况吧。我是进去过好几次的,我一点儿不习惯里面的生活,刚进去,就要给你戴上一副特制的眼镜,然后让你坐在一辆假的汽车上,前面是一个特大屏幕,摁键启动后,你就等于开动汽车了,一路上,都是车,就跟我们上高速公路一样,你追我赶的,一直开到属于你的别墅前……你从车上走下来,走进别墅去,那就是你的家。”


“就跟走进真的别墅一样吗?”我忍不住问道。


“感觉上,那当然是跟真的一样。”


“那不是挺好的吗?”


“是有很多人说挺好的,可你想想,好在哪里啊?你看见的感觉到的,都是假象,实际上是把自己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四面八方都是发光的屏幕,就好像罩在一个罩子里。我从小在这胡同里长大,住惯了四合院,过惯了实实在在的生活,我在那个罩子里有晕眩感,一点都不习惯。而且分配给你的女人,太完美了,可以跟你做任何事情,依顺得让你受不了。你想想,如果女人不反抗,男人的征服感从何而来?当然,是有许多种性格可以选的,可我又怕摁错键……”




这时,我一定丧失了理智,因为我爬到了电线杆的最顶端,还感觉那两只狗从后面扑上来咬我似的。我累得气喘嘘嘘,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想抓住上面的电线,不让自己掉下来,不料,“啪”的一声,一团电流,就像一个巴掌,将我打出去很远……我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跌了下去。这之后的事情,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然,我也无需知道。


总之,我曾经说过,我是一个传统的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自我感觉是一个规矩的人。最重要的是,我胆小谨慎。可是,当我在派出所的审讯室苏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胆大妄为的罪人了。


警察对我和那些打架的或小偷小摸的不同,他们不打不骂,也不怎么凶,但说的话叫你很难堪。他们问我,看你挺会装老实的,还受过教育,怎么就想起来爬墙头?是不是想和机器女人偷情?我生气地回答,你们才想偷情!他们用不屑的眼色看着我,说,你还挺嘴硬的嘛。我说,和机器女人偷情怎么啦?犯了什么法?总比包养二奶好!


他们以为我耍无赖,也不再多问,拿出了吓人的一招:行政拘留十五天!我心想,拘留就拘留,没什么可怕的,老子正愁没地方住呢。他们见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这时才严厉了,将我打了一顿,直到我嘴角流血,不敢再顶嘴,才出人意料地决定:罚款!开口就是一万!我是不是听错了?我喊了起来,我没有钱,杀死我也没有!我一下子就蒙了。


天亮后,他们见我还拿不出钱来,又将我打了一顿,并且命令我,赶快找人赎我,否则将按破坏公物罪判刑。不得已,我只好打电话给玄鸟,谎称自己因为“酒后闹事”被罚款(罚款的数额已经从一万还价到四千)。玄鸟很惊讶,以为是跟他开玩笑。直到在我绝望的陈述中,感觉到这是真的,才答应找领导想想办法。


当傍晚,玄鸟终于一撇一撇地来到派出所,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总之,我一边感动得一塌糊涂,一边又无地自容得想钻到地底下去。玄鸟告诉我,他已经知道我为什么被抓的了,他还说:“你真不应该这样做,你知道吗?突然停电的一刹那,我们都还在天堂别墅里过家庭生活,天突然黑下来,多少人被你吓一跳!就跟掉进了地狱——简直没有办法回到现实里!你瞧,我还受了轻伤,差一点就被你毁了后半生的幸福!”


当我得知因为自己的原因,导致了整个天堂别墅区停电,陷入冰冷、黑暗与恐惧之中,由此造成了许多男人受了惊吓,或者受了轻伤,我顿时陷入了欲说不能、欲哭无泪的悔恨之中——我真的很后悔,很愧疚,我低下了头,我说:“玄鸟,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玄鸟叹了一口气:“唉,这也不能全怪你,要是你也拥有一张天堂别墅区的出入卡就好了。这样,你就会拥有一个美满的家,一个爱你的女人。至少在那里,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住什么样的别墅,开什么样的车,做随心所欲的事……”


到这时,我的眼泪才涌了出来。我说:“玄鸟,我——我……不能适应北京,还是回去得了……”



第二天,玄鸟帮我买好了火车票。我还记得,我一边流泪,一边收拾行李,这过程,失败的痛苦让我窒息——我来北京是下了决心的,失败而归,只能加剧家人对我的失望和责备。而且,在朋友眼里,我已不再是一个正派人了。


玄鸟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送我去火车站的路上(这时他的轻伤好多了),他一直在安慰我,怕我想不开。他反复地说:“我刚来北京,也有相似的被抓的经历。”又说:“阿贵,我们的生活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听说在咱老家那边,很快也要建起天堂别墅区了。”


送我到候车室,玄鸟又说:“天堂别墅区,听说很快就要在咱老家那边建设了。不管怎么说,只要我们活着,日子总能过下去的,不是?”说这话时,我发现玄鸟的眼圈湿漉漉的。受了这份感染,我也很想说几句道别的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么,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了。”玄鸟说着,往回走去。看着他努力地挤到与人流方向相反的候车室出口,看着他孑然一身的背影,消失在热气腾腾的人头攒动里,那一刻,我不禁鼻头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


再见了,玄鸟。再见了,北京……


我背起行囊,朝候车室另一头拥堵的检票口挤去。

 

写于2010年



陈集益,1973年生,浙江金华人。主要从事小说创作。注重想象力、幽默感、批判精神与现实生活的结合。作品有《往事与投影》《城门洞开》《洪水、跳蚤》《野猪场》《哭泣事件》《吴村野人》《人皮鼓》等,见于《十月》《人民文学》《钟山》《花城》《大家》等刊物。出版有小说集《野猪场》《长翅膀的人》。



一日一书



镜中恶魔



作 者:[德] 赫塔·米勒    

译 者:丁娜 等        

定 价:29.00

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0-10


这本书包含《饥饿与丝绸》和《镜中恶魔》两部散文集。《饥饿与丝绸》由13篇文章构成,选自作者在1990-1994年间,公开发表的文章和公开演讲的演讲稿。《镜中恶魔》是由作者在1989-1990年间的11篇演讲稿结集而成。作品中内在的、外在的紧张和冲突一以贯之,“魔鬼坐在镜子里”,是文集的核心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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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张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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