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偷走姓名的人｜黄惊涛专栏

“直到她闭眼的那一天，这场有关姓名繁衍的灾难才宣告结束。据说，在位于某块高地的墓地里，她的墓碑比那些达官贵人们的墓碑都要高大（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书写完她那与她的生育能力同样冗长的名字），她的墓志铭如此写道：‘这里躺着的是昆娜·莱恩、昆娜·特里、昆娜·布鲁克……昆娜·福尔德，共有52个有名有姓的男人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尚不包括那些无名小卒。她死于脊椎劳损，因为顶在她头上的姓氏太多太重。’”

被偷走姓名的人

黄惊涛

我不知道在最初的那人被命名之前，姓名对于一个活物是否重要。反正在今天，它已经与财宝一样，有可能被偷走。我的妹妹阿福小姐五年前的某天丢失了她的姓名。我们住在森林的边缘地带，某天她穿过橄榄林，来到森林中间临时搭建的市场里看热闹，那里正在砍头示众。她紧紧地捂住钱袋，里面有几枚钱币叮当作响，却忘记看管好随身携带的一个盒子：里面有一张羊皮纸，上面写着她的名字。

一个不怀好意的人靠近她，她没有警觉。回到家里，她照例干农活，春天的时候种植葡萄，夏天的时候养蜂，秋天与我们全家人一起采摘果实，冬天则在森林的深处做迷藏。她没有感到任何的不对劲，只有一次，她与邻家的几个孩子误撞入魔鬼的住处大树林的中心地带，遇到了著名的魔鬼奥米拉。奥米拉先生常常躲在高大的栗树上捕捉过路人，他有一本记载着我们整个地区人名的册子，他也认识我们中的所有人。当黑夜降临后，他惟妙惟肖地学鹧鸪叫，以吸引路人来到他攀附的树下，然后他会叫出树下人的名字，如果谁应答了他，那么他就会丢掉自己的魂，变成空心人。

魔鬼奥米拉以一切活物的灵魂为食。据说我们的另一个邻邦有一只幻化成人的猴子，曾在一次酒后抢劫了奥米拉那本花名册，勾掉了所有同类的名字，猴类此后无论奥米拉先生怎样召唤，都拥有不死的属性。本来那猴子也可以大笔一挥，顺带把它的近亲——人的名字也勾掉，但由于记恨于它的近亲曾用“沐猴而冠”这个词语讽刺了它，它因而没有举手之劳。

那一次，魔鬼奥米拉先生先后使我们邻居家的几个小孩丧了命，唯独叫了阿福的时候他的魔法失了灵。这让奥米拉苦恼不已，有三年的时间，他常常爬上我们家旁边的梧桐树，栖在枝头上守望，看着阿福小姐进门出门，他坚信阿福已经掌握了破解被死神诅咒的密码。

我的妹妹现在要出嫁了，爱上她的是光荣镇上的一个锁匠，他因擅长制作精良的机械锁和能够开启世上最精密的锁而名扬四方。在获得了我父亲、母亲的认可后，他们到当地民政部门去登记，——与遥远的其他国度不同，我们这里的婚姻不是要获得上帝的认可，而是要获得世俗王权的确认。在登记处，那个为他们做见证的登记员无疑就是上帝，但却像奥米拉一样也拿着一本厚厚的花名册，他在名录上没有找到阿福的名字，——她的可怜的名字被人偷走了。

在我们这个地区，原先的时候女人并不拥有名字。只有等到她出嫁后，才用夫家的姓氏加上她娘家的姓氏为她命名。由于她们常常保持从一而终的美德，一个女人有多个名字的尴尬极少发生，不像我们的远邦，那里的女人一生结过几次婚就拥有几次名字。据某报说，有个叫昆娜的女人一辈子曾有过52个姓名：她在十八岁的时候嫁给老裁缝费兰克林·莱恩，于是她叫昆娜·莱恩；到她九十四岁高龄到来之前的几个月，她又与园丁迈克尔·特里喜结连理，于是她又叫昆娜·特里。直到她闭眼的那一天，这场有关姓名繁衍的灾难才宣告结束。据说，在位于某块高地的墓地里，她的墓碑比那些达官贵人们的墓碑都要高大（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书写完她那与她的生育能力同样冗长的名字），她的墓志铭如此写道：“这里躺着的是昆娜·莱恩、昆娜·特里、昆娜·布鲁克……昆娜·福尔德，共有52个有名有姓的男人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尚不包括那些无名小卒。她死于脊椎劳损，因为顶在她头上的姓氏太多太重。”

我们家族的姓氏，在大树林一带只不过是个普通的种姓，不像很多大人先生们，他们的姓名前缀明确指示了其家族的荣耀。对于阿福名字的被盗，家里人都深惑不解。但麻烦是接踵而来的：首当其冲的是她无法如愿地与锁匠完婚了，没有得到登记的许可，一个好姑娘是不允许做那种男女之事的。她甚至不能走出大树林，去往其他的地区，因为边境的关卡很严，双方地区的守城官都派有重兵把守，他们同样要按名册验明正身。有次，有个没有随身携带名字的人侥幸通过了关隘，他在陌生的城郭里游弋，结果被投入监狱送了命。没有名字，是无法获得迁徙自由的。

 如今，我的妹妹阿福小姐只能待在家里，她哪里也不能去。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连怎么叫她都感到困难了，她成了一个无名人。 

本文已获得作者授权。

黄惊涛,生于1977年,著有小说集《花与舌头》（2011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曾获2010年度人民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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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张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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