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幺: 柒拾贰 | 未来荐读
“学习变化,研究并理解环境尤其重要。在天地之间变成飞禽走兽,在棋盘上变成一颗棋子,在一个算式里变成一个数字,在一个母题下变成一种寓意。这叫各得其所。其次,必须掌握在各种环境中唯一有效的语法,自然的语法是生长,故事的语法是情节,数字的语法是运算。最后一步,给自己意义,成为一个能够被环境转换的符号。师父,这很难。有什么事会比使一块石头受精更难?”
柒拾贰
黎幺
一切故事肇始于一个数字。
在猿猴之中,孙称得上是聪明绝顶了,但他显然更为倚重力量——棍头劈空的劲风如同透明的猛兽:比如一头扑击羚羊的豹。一种战斗本能使他把最平常不过的社会交往都变成了动作电影。闯祸,这个词相较于他的所作所为,都显得过于消极了。他从未致力于任何建设性的事务,他只对这类行为的反面感兴趣:破坏与拆解。
因此,孙最初的数字意识必定不是出自诸如花果山有几座山头之类的问题。他沉迷于计算,但不求准确,只对于疯狂的谬误有所期待。在他看来数字的破坏力惊人——数字的居所在无限中(居住:一个撑开并充满的动作),但也唯有数字,使末日成为可能。
在灵台方寸山上空,星星像眼泪一样落下来。山脚下有一条河——这已经成为一条定律,微风令河面泛起波纹:一个细节的复数衍生,如同鳞片。河与鱼之间的包含关系因为这种拟态而加倍成立,水像一条珠链,将河边小饮的梅花鹿穿成一串。麒麟和白犀牛像所有虚构失败的半成品造物一样,若有若无地夹在兽群之间,时不时地闪现一个瞬间。孙在河边和偶遇的樵夫打了一个下午的哑谜,一只叼着田鼠的枭鸟站在树梢发呆,蛇像柔软的,贴地飞行的竹笛,带着哨音掠过他的脚跟。一些和夜同样颜色的动物在附近悄然活动,像一些漂浮在墨海表面的绿色眼球。
这片山地的地质形态对于他不能说是陌生的,他本身甚至就出自岩石——尽管难以想象一块岩石的敞开,其所须条件可能不亚于孵化原初之蛋的理想环境。严格来说,他只能算是一种有体温的矿物。经年累月的做梦让他精力旺盛到变态,尤其在一种被叫做妖精的幻觉上,敏感得如同一个疯子。
总体上,山呈现为一副陆地脊椎动物的骨骼,正像海的透明肤质与那些像被烤化的灯笼——体腔内燃着冻成冰的火焰——漂着生漂着死的软体动物是如此类似。孙骑在山上,像赶驴一样吆着它走。在泛着红光的猴腚底下翻滚的岩浆给了最早的诗人描写地狱的灵感。
孙高瞻远瞩地寻找某种形式的人烟,确切的说,是在嗅一种无毛两足兽的臭气。虽然不很明显,但终于给他逮到了一缕。
那樵夫握着斧头背着柴,在孙看来他是半透明的,伸到额上擦汗的手可以直接摸到灵魂。他们的对峙始终没有得到确认,甚至莫名奇妙,只是面对面僵在了那里,好像他们是站在一座刀刃一样宽窄的独木桥上。与其说孙真的有什么疑问想向他打听一二,不如说他只是想结束这种尴尬的局势。房子?他指指灵台方寸的山顶,那里,房子?谁住?他问。樵夫却吼起了山歌。他的过分俏皮像是对于之前呆若木鸡的半日做出补偿。
安静的晌午,白色牧群蚕食蓝色原野,孙又做梦了。夜的黑色翅膀扑打他的眼睛,在石头子宫里憋出来的哮喘在梦境里变成一只大狗,死命追咬他的脚后跟。对于他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联想,灵魂的形体总是对应于某种动态,鸟的灵魂是风。梦中的山不是花果山,梦中的洞不是水帘洞。梦里的死不是死,是一个跌倒的慢动作,永远挨不着地。他练习旱地拔葱和鲤鱼打挺,准备在死到临头的时候以一串筋斗逃出生天。猿猴不使用语言,很多事情老猴没法教给小猴,它们自己本身也在遗忘。
浑浑噩噩的孙直到一次机缘巧合的海滨之行才被一种有力的开示所启蒙——海螺的啸声有毒,他的耳朵开始播放思想。
他孩子一样迷上了从沙里拣贝壳,就像从一切单调的声音形式里挖掘词语。从一个漂浮在海上的苍白的人身上,他看出一种极端的赤裸,不是那种相对于羞耻心的无遮掩,而是一种彻底的,如脱壳谷物般的裸露。他纯粹是一个内容物,一个死。孙自己得出了这个完全陌生的结论,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火给烫着了。
所有的黄昏都是同一个。孙和樵夫被白天与夜晚,被自己的童年和老年从两头扯成一个大字,进退维谷。时间的流逝像表演。唉,他终于说,房子?那里,房子?谁住?樵夫同时是一个猎人或杀手,他掷出飞斧劈开孙的问题——斧头像一条只有头和尾巴的猎狗,在转回来的时候,总是恰好将斧柄递到他手里——在语言的裂隙里唱起了山歌。而在孙看来,唱歌是在发情期才需要做的事情。歌词的内容繁琐而无趣,为了押韵用上了众多叹词、语气词,还有很多并不必要的重复,无非是想告诉他,山上有仙人。仙人名叫须菩提老祖,喜欢像腌生枣一样把一千个弟子浸泡在他的教诲里。
孙是一座基因的历史博物馆,他的生命复杂而不稳定,像一堆玻璃珠子,随时可能做鸟兽散,住满一座复活者的森林。名为进化史的河流在他的每一根毛发里奔泻不休,三匹踩着针脚的时间之马(马是白色黑色还是红色?如果是完全的透明,还能算作存在吗?)相互角力彼此追逐,像织布机般扯着三道支流往来交织成辫状的生命洪瀑,一条向前、一条向后,另一条则在原点附近做小幅振荡。
不是伪装,也不是模仿。他几乎天然的就是一个假象。
猴群的忧郁在每一次日出时达到顶点,那是一种灵长动物的悲伤,就像一对带钩的爪子扣住了肩膀。孙远远地跟着他们已经几天,他们天天上山,山头的空气凝重得像胶。我们都太像了,他们这样想,我们一个就是全部。一天中所有的安静都要在这一刻用完,他们蹲在发出红光的地平线上,像蹲在沾过血的刃口上磨刀。只有把印在心上的夜晚像铁锈一样磨掉,才好在早晨跑下山,焕然一新地撒野。他们活在一首诗里,只有他们自己读不到。孙追赶他们,就像一枝笔追赶着漏网的字。
出走这个动作给习以为常的梦与痒都带来了变化。在梦里他的全身结满了山花和蛇莓,所有的猴子猴孙都被他带在身上,挥舞着刀枪和跳蚤作战。他用一颗七窍玲珑心制造了一个谜之乌托邦,却加上一道朦胧的水幕,将其装扮成一座柔软的眼球监狱,没有他的目光引领无人胆敢越雷池半步。孙产生了一种类似候鸟的情感,一种过度自由的无分寸感。他没有别的解决之道,只能自己做了自己的花果山。
师父,孙心悦诚服地喊出这个至关重要的词,开启了流亡的宿命。在他的黄历上一劳永逸地写着:大利西方。
菩提老祖总是站在高处,使人无法平视,他是一个高傲但不失温和的老人,是一团穿着道袍的火焰。山里的蝴蝶薄得像倒映在水面上的一小片烛光,非得特别留意才看得见它们,他的肩头或发髻上总是落着那么一两只。他会就手拈着蝶翼,用蝇头小楷在上面记下一些偶得的随想或诗句。他的灵感像一本拆散的书,在斜月三星洞的里里外外四下飞舞。
一个微型文体的大师。
(拧干舌头里的水份,回到第一句话)一切故事肇始于一个数字。
72,柒拾贰。阴平、阳平、去,一个释放液化灵魂的开关,先挤出一丝凉气,再后座力般地倒抽一口。在一干标准化修行的出家人头顶,顿悟像从云朵里开放的莲花。穿过蒲团的圆点矩阵,诺大的一片花海,没有一枝属于他。对于孙而言,聊胜于无的是收获是,他懂得了变化,尽管起初并不算太有用:他能够变成72,一个数字(相应的,他的过去变成一种统计,将来变成一种演算)。若是遇上另一个变成36的人,他就可以减去他,当然最好是加上他,那样就能够得出另外一个全新的数。
为了学习抽象,他从一颗鱼鳃探究一条鱼的生活。他从一只桃子中剥夺桃子,从一枚桃核中剥夺桃核,再从一粒桃仁中剥夺桃仁,直至得出一个完全干净的1。
在灵台方寸山的山腹中收藏着深海的黑暗,孙要像一个矿工或者一个盗墓贼,在头上顶着一盏灯,才能看清自己在这里做的梦。梦里的阎罗殿仿佛一个巨大的蜂巢(地狱是最早接纳现代主义的国度),鲜血像蜜一样流淌,死人都在天上飞,等待转生的蛹孕育着鱼卵般透明的胎儿——世上所有的子宫都是同一个。对于鬼魂来说活人才是鬼魂。他们彼此忘却了,彼此视为神秘,彼此视为空。两位影子向导,黑白无常,是两股透着霉味的烟,拘魂的绳索是疲劳和厌倦。孙顺服得像一条随波逐流的鲑鱼,被消极的力牵着,在土里游泳和呼吸。他被一种酷寒的火光诱惑,被一种负生命加以反鼓舞。像一个天界神灵的地底倒像,在云端款款而行,却踩了满脚和着血肉的泥泞。“像一条虫钻进果核里”,他飞越了庞大的地狱机器生产痛苦的流水线,通过罪与罚的对称懂得了2。
孙的脸盲症使得他每天只能在全员到齐的早课上才能清点师兄弟的数目,一千个菩提弟子,每一年死掉一个,每两年增加一个,现如今孙一共有750个师兄弟(那么,请问自他上山以来过去了多少个年头?)。五百年是一个鳞目与节肢动物修炼成精的周期,一块灵台方寸山上的石头要两个五百年才能完成一次呼吸。
数字零敲碎打,瓦解了自然的绵延状态。钟表是个奇迹,它的工作无异于将海分割成为若干等大的水滴。时间劈头盖脸地洒下来。孙在斜月三星洞里,等于淋过了一场大雨,别人生生死死,他不过打了几个喷嚏。
孙又失眠了,夜晚也因此布满血丝。兴许是错觉,他觉得自己在来到灵台方寸山以后从未进入睡眠,而这个夜晚是五百年来的第一个夜晚。膨胀的黑暗撑开了空间,墙壁后退,屋顶上升,他小得像一粒尘埃,被自己的呼吸吹上天,心跳对于他简直是一种有节奏的,不间断的惊雷。老鼠和蜘蛛鬼祟的活动都逃不过他的病态的敏锐。它们一个是夜的坐骑,一个是夜的织布梭。菩提老祖来了,要将从不传授的道法要义教给他,那个夜晚,那个房间里,在两人鼻腔里进出的空气都被酿成了秘密。
无知是一个永恒的黑夜,一切还没有对你显现,师父说。他张开双臂,星辰在他周身旋转,映出他一轮满月般的脸。你选择了这个数字:72,但还未将你的世界赋予它。弟子不明白。你随我来。
师父拽着他,只一步就跨到山尖上,他们的道袍被云气溻湿,脚跟擦过一只仙鹤的尾羽。在这个高度俯视下去,看到的是一个被平面化和地图化,或者说,被地毯化的大地。孙就像一个从故事中被强行打捞出来的人,震惊于一种自己从没感受过的真相。
世界的结构无比简单,像一只双色的贝,上半张壳几乎是一片深蓝纯色,下半张壳则由一些静止的色块拼贴而成的。没有任何事件发生,也没有任何物质性,他全凭猜想在色块的边缘辨认河水和溪流、铺着碎石子的马车道。师父唤来一朵云载着他们向下降,两个人就像两点墨滴入一幅画中,越来越多的细节被渲染出来。首先是那些最高的山峰像竹笋一样冒出来,峰顶总是沾着一片雪,仿佛是刺穿云海时带走的一点白沫。然后出现了山涧流水和悬岩飞瀑,都是不会动的,只是一匹一段的青纱白练,直等人靠近才开始流动并喧腾起来。躺在地上的绿叶竖起来,长成一片树林。原本匀质的一片棕黑渐渐出现深浅之分,在其中分隔出越来越多、越来越小的区块,颜色也越来越多,差异越来越大,有洼地、田垄、丘陵、湿地、池塘、道路和农庄,野兔在被山火烧光的草梗间乱蹿,一阵风像一只大手从鼠灰色的芦苇带上方掠过。
(神与人正相反,人发明词语以指称事物,神则创造事物以填充词语,在这场角力中究竟谁能胜出?)
菩提老祖师徒在桃林中漫步。满山的桃树都结不出桃子来,只能长出一树有甜味的数字。师父伸手摘下一个丢给孙,它像一颗心脏一样在他的手中搏动,“嘭”的一声鼓起来。仿佛不是它被掷给他,而是正相反,他被掷给它。孙纵身一跳,钻进毛茸茸的表皮,穿过饱含糖分和果酸的白色果肉,在粉红色的心形轮廓后触到了坚硬的桃核。它不是一个数字,也不是一颗桃子,而是一个世界。
学习变化,研究并理解环境尤其重要。在天地之间变成飞禽走兽,在棋盘上变成一颗棋子,在一个算式里变成一个数字,在一个母题下变成一种寓意。这叫各得其所。其次,必须掌握在各种环境中唯一有效的语法,自然的语法是生长,故事的语法是情节,数字的语法是运算。最后一步,给自己意义,成为一个能够被环境转换的符号。师父,这很难。有什么事会比使一块石头受精更难?
一本辞典躺在旷野之中,在此页与彼页之间,每一个词语的回声都在另一个词语的内部激荡。只有一个名词是问心无愧的:语言,只有它得以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
孙尝试着变成35种他见过的东西。变成一尾鲤鱼、一座竖着旗杆的庙宇、一只鹞鹰,变成一个人、一群人、所有人,变成红色、黄色和透明,变成旷野的回声,变成火焰,变成一个洞,变成一个孩子在太阳下山时感受到的忧郁,变成风,变成一只被扯掉了翅膀的苍蝇,变成一个领袖、一个叛逆、一个信徒,变成一个威胁,变成天空,变成一个需要人小心避让的拐角,变成腊月初十,变成四叶草,变成自己的影子,变成一种没法形容的香味,变成一个圆,变成飞虫,变成一个解不了的残局,变成一种极快的速度,变成一个面具,变成一滴水、一个湖泊、一片海,变成一条清晨的小路(他像一段木头,在夜晚和正午间起起伏伏),变成一面镜子。
作为施术者必须偿付的代价,每次尝试变化,他都要拔掉身上的一根猴毛。
变镜子是其中最难掌握的部分。一面真正的镜子从不关心它所映照的东西,而孙却为自己的不精确和不真切而感到忧虑,他缺少多数镜子通常都有的自信。在面对另外一面镜子时,他不知该呈现对方,还是呈现自己。他甚至不知如何真正面对,因为他无法肯定自己的脸是朝向内或朝向外,他对外物的反照是一种推拒,还是一个拥抱。
他不得不承认镜子是不可变的,概念性的镜子是纯粹形象,是“变”的本体。
镜子的失利是眼睛的胜利。影像的破产给了视力质疑和确认的功能,更准确地讲,是一种权力。一种绝对主观,一种雄辩的游戏,游戏的主要内容关于妖精:“迷惑”的集大成者。那是一种阴柔得多的怪兽,同样依赖于一种童年的神经官能症。从这一角度来看,孙从来都是极为孩子气的。他的成人礼是大小不一的八十一场战斗——那是一种被京剧化的打斗,他们全都戴着脸谱,武器与武器互不相触,人和人自顾自地翻滚和舞蹈。
他守护来自大唐的和尚——一个禁欲的唐璜,弱小,温柔,像一个安静的大婴儿——仿佛认定只有他能为他指出一条通往成年的路。
所有的梦都以某种形式影响未来(从未到来),在昼与夜同时出没——仿佛火焰和灰烬——的灵台方寸山,此时的梦和彼时的现实像一条黑鱼与一条白鱼,在他的双眼中相会。梦的文本体现出一种模棱两可的特殊性,做梦的人身在其中,又置身其外,既非作者,也不是读者,他拥有(完整地封存)它,但却作不了它的主人。
和尚来到孙的梦中,讲一种让他似懂非懂的语言,孙曾经熟悉但久已忘记。他端坐在地,一动不动,否认自己作为动物的天赋。他吃得极少,喝水时慢条斯理,仿佛只是心不在焉地饲养他体内的饥饿艺术家。
第一个梦境:五个蒙面的盗贼,像夜晚伸向和尚脖子的五根长眼睛的手指,孙像是一个噩梦中的变态爱人,挥舞着如阴茎般伸缩的棍棒,将他们捣得粉碎。在战争游戏中,魔鬼也是羔羊。
最后一个梦境:躺在石头上的图书馆,一个庞大的文献装置。只有风翻阅所有,知晓一切。
(必须另外提及他的飞行,那使他既像精子,也像彗星。)
孙的下一个课题是变成他从未见过的东西。在这层意义上,他需要被底片化,需要与自己互补;他不再作证,不再目击;他是一个睁眼瞎,将自己全权交给道听途说。他接受一切形象被诉诸语言时的弹性,将一切人为的改造视为其自身的潜力使然。他通过“信”而变,正像一条白龙通过吞食白马而成为白马——白马非马,但世上没有真正的白马,也没有真正的白。这种吞食让他重新出生,重新成为自己的母亲。
他变老:作为一名时间的旁观者,他永远不可能看到自己的衰老。老,就是那种“被冻成冰的火焰”,非得攒够足量的白发才能点得着。那是在某年,不可能有一个具体的数字,那是春季,无特征的冷暖交替像一把剔骨刀,大地柔软如嫩绿的牙床。在孙的头顶,神秘像一朵私有的云。他充满预感,仿佛一盏挣扎着启动的电灯,颤栗着,等待着一道贯顶的雷电。他察觉自己与泥土的亲密关系,操心来处与去处,像一轮长着猴脸的日头,在两个谜团之间划出一道抛物线。他计算着自己何时升起何时下落。
你老啦。还是那个樵夫,还是那座不存在的独木桥,他唱歌,他在微笑,那代表在他的嘴角间能看到一条候鸟迁徙的路线。孙回到开始的地方,接受检阅,假装一切从未发生。在长期被用于阴影陈列的树林里,黑夜会待得更久一些——事实上,它从不结束。傍晚来临,无人察觉。他们的影子淡得像一缕轻烟。受惊的马儿对着新月嘶鸣,像一些巨大的兔子,在林子里上蹿下跳。从某个不知其所的方位传来郊狼半像笑半像哭,听起来既滑稽又邪恶的嚎叫声。野性的、驯顺的动物汽笛在各处拉响。
樵夫说,你老啦。五百年和唱一首山歌的时间,孰长孰短,谁说得清。
其余的34种变化一并构成了一场超现实主义的舞台表演。孙像一个精神失常的画家,在自己的身体上作画。建在鲸鱼骸骨里的龙宫不是一座水族馆,倒像一个巨型的海鲜市场;天宫则坐落在一千年的供奉形成的香烟大陆上,由一系列被梯级、走廊和天桥所联通的古典造型的宇宙飞船组成,大半给云霞遮蔽去了,只显露出许多雕梁画栋的碎片。两艘幻觉航母被中国画的意境缠裹成两团云遮雾罩的巨蛹,包含各种拼贴的生物和臆造的泛灵现象,神仙像沙子一样多,还有数不胜数的专有名词。没有实指的话语像没有身体的翅膀,危机不是无法起飞,而是不能落地。
孙支楞着脑袋,想象着,以无法塑造的材料来塑造,像一个用水制作雕像的人。扮演一个神圣的丑角,捉弄一切庙堂之上正襟危坐的神祇。他以天马行空的变化使事物增殖,以一种自导自演的乱伦挑拨天上地下的权力神经。他变一种形似飞虫的生物药剂——也许太小了,从未被留意,没人说得出它的样子更像蛾蜢还是苍蝇,但它的药力足以放倒神仙。他变长有六个耳朵的说谎家,他变鹰嘴狮身兽,变沉默的斯芬克斯。他变四片海域的四种龙,他们的鳞片被充当棋子或球衣,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势力范围。他变年画里扁平化的麒麟、朱雀、玄武和白虎。他变一只吃掉天空的葫芦,变衔石填海的倔鸟。
越是变化多端,他就越为自己的黑夜状态——一面睁眼瞎的镜子,在光里暗自熄灭了——而感到难过,像一本无知的百科全书为无法阅读自己而感到难过。
他变出螺丝和螺母,变出轴承与齿轮。变出机器,变出所有跌落在尘世的巨人:盗火的种族在盘古、夸父和女娲的尸骨上耕作,让所有山和树跪下来,让天空在地平线上垮掉。变出制造新兴魔鬼的铸模,变出一味哀鸣的铁鸟。变出排除异己的白云和紧密团结的乌云,变出可以乘坐的雷电,变出“长翅膀”的母语。他变出巨大的金属节肢动物,与长有一千只眼睛的陆地方块兽两相对峙。变出让神力黯然失色的逻辑。他变出倒掉的三座大山,花果山、灵台方寸山和五指山,他的襁褓、学堂和坟墓。
那些山峰就像神明的头颅。携带着日出和日落,携带着倦怠的红。
不再被归于伟大一类。
如同被投进时光里的石子,渐渐小了……没入什么当中去了……
对于一名主人公而言,他的出场,或许太晚了。当代,一个上班族,在腋毛和头发里秘密地收藏着最后两根具有魔力、能够变化的猴毛。他那最后两种可能性,他那未知的开花与结果。他从不去触碰它们,但对于它们,他有一种古老的确信。
他写作:“在云遮雾罩的地图上,鬼王舞动着手中柔化为绫罗的比例尺,以水刀腰斩了这座城市。”如此这般,他的生命有了一个处所:被幽灵化了的上海。他在这座城市之中,在它的六面体丛林中,被它凌厉的河流刀剑加身,但他并未在它的方言里。语言是唯一真实的边界,刻在上海的空气中。从一个刑堂的意象中,他做出如下定义:“上海,一个浦江的刀下之鬼。”在这里,他不无自得地将自己看作一个病人,一个对活着过敏的人。也可以说,他对梦过敏,因为他活得极不清醒。他在浦东和浦西之间来回奔波,像加入了一个循环往复的对局。因此他的故事,如果他有故事的话,可以命名为“一枚棋子的自我排除”。
他乘坐地铁6号线转49路公交下班回家,车停停走走,道路的一再重复让他的到达像某种连续折叠的结果。街灯全部亮起(他从未注意到这是怎样发生的),像瑶池仙女发光的乳房。城市是窒息的土地——一种假死状态,灯光不同于火焰,没有什么会从中一跃而出。一路上(一生中)他昏昏沉沉,睡睡醒醒。他在私下里玩弄时间——无论何时,只要他躺下,就立刻身处午夜的内部。那姿态仿佛在等待一个来自古代的自己,跨着一匹和黎明同色的马。但他无法与之同骑,看样子,若想离开,他便只能乘坐一部与夜同色的车,以如此暗渡陈仓的方式。车在那时——语言的童年——还是一个名词,带有身为物的惰性,此时却是一个强势的动词,不可能驾驭,他只能被卷入其中。
那种被名之以梦的飞行,还被允许吗?
2012年的夏天,他在中途下了车。一只脚踩在公共汽车的门梯上时,他有片刻犹疑——他明白,一切犹豫都是无法聚拢的云,是未及形成的预感。从杨高南路到东明路,途经建材市场,空气里飘着许多尚不存在的房子,像隐喻。家乐福超市正在装修外部墙面,他在脚手架下遭遇一个眉毛长过头发的流浪者,他们眼神交锋,以彼此的相像给对方致命一击。他若无其事地扭头离去,但对一切心知肚明:通过不经意的对视,他们之间进行了某种一次性的、不能反悔的交易。
布满血丝的眼睛给了他一种自怜的,风尘仆仆的目光。在上海,到处都有血红色的、大得不正常的眼睛。但没有妖精,城市只接纳机械幻觉,肉身必须承受真相的部分。这是一项巧妙的分层过滤技术,上海,就是一部表现上海的电影,银幕上空无一人,人都挤在漆黑的观影厅里。他手捧着在地摊上买来的一小盆绿萝步行回家。在他的盘算中,它的生物性能是次要的。他使用它的引申义,将之作为一台风水机器的部件,安装在某个方位,服务于某种说辞。他一向不太信这些,但也没有什么更加可信的。他需要安慰,需要一种蛛网般的格局,让他只保留最小范围的机动,蹲踞在世界的中央,像一个被层层护卫的“将”。
他不开灯,不关窗,等着夜对他展开,那是一种天文意义的展开。在宇宙沼泽中遍布质地柔软的,缓慢爆破的炮火。它们的美是夜的重负。
他的房间很小,他几乎将它穿在身上。但在黑暗中,它有着惊人的辽阔。他们之间有一种古老的关系——在穴居的年代,人们因为被洞穴忘却而消失。他的存在太微弱了,只是一股提示性的气味,是房子的一个记忆。床是唯一的实在,像一个望不到大陆的岛屿。他向它的深处退去(独自一个的人潮),只留下无法自行闭合的耳朵,像两只被撇在沙滩上的海螺。
枕头里藏着一个声音剧场。他在耳边徘徊了很久,不愿进入,也不想离去。那些被棉花捂得瓮声瓮气的说话声和犬吠声,像故事的流沙,无声地——以非声音的方式——渗透进来,慢慢地堆积成形。起初一段时间,他觉得享受。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雷达(或者一头驴),被来自不同方位的声音牵着一起旋转——“方位”这个词使他总是处于大大小小的盒子之中,仿佛他的房间具有弹性。空间像块布,被“此起彼伏”撕扯,渐渐地兜不住意义。撕破的帷幕背后,是一个以子弹的速度飞行的口技表演者。
沙的戏剧在一瞬间溃散了。
大兴土木的硝烟从他的背后升起,“家园”的硬化在他的肉身上留下一个个坚不可摧的猴岛。花果山的城镇化已接近完成。他躺着,异常平静,像一个庞然大物,像一条睡着的鲸鱼,像世界,默不作声地清点着脊椎部位的痒处和那里新近建起的、骨刺般的万达广场和全玻璃墙面,有一百五十间办公室的中央商务区。昔日那些上蹿下跳的猴子伐倒了树,仿佛想要借此砍掉耻辱。但这种平面化的清剿始终难以奏效,下树的日子仍遥遥无期——真正的丛林是一种不断通往深处的勾连,一棵树的树根接着另一棵的树梢,树树无止境。
他拔掉第七十一根猴毛,金黄色,带有皮屑的气味。他写作——他想做第三个写出“变形记”的人?在写作中,他变成时间。这几乎不能被视作一次变化,在他的身体上布满了那类可以称之为“逝痕”的东西。他在家里走几步,到处都有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他躲起来,像一只鸵鸟,想把世界藏在时间找不到的地方。但作为尺度的时间和被度量的时间,并非同一个,它们的关系就像一匹烈马和一条套马的绳索。他没能拴住自己的孤独,让它信马由缰地带动一切走向老年。
他写道:“老人,是失去了法力的神仙。”
他睡去,把钟拨停。菩提老祖,一个眉毛长过头发的老人,从云端跌落下来。“无知是一个永恒的黑夜,一切还没有对你显现,”一边下落一边死亡的老人对他说,声音刚一出口就立刻被风吞没了。孙这才察觉自己根本连一个数字都没有读完。哪里来的什么上海?他还在灵台方寸山的山脚下,作为一个樵夫,等待下一只猴子。那条唯一的河流,那条长在他身上的河流,就在脚边流淌着。
最后一次变化是一个意外。猴毛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脱落了。
他变身成为“不可名状”。
变化完成后他醒过来,第一时间感到口渴。出门买可乐时,他将右手插进外套口袋,用手指轻轻把玩着揣在兜里的三颗玻璃珠子:日与月,以及夹在它们中间的那颗裹满了山与树的星球。
黎幺,生于新疆,写作者,现工作生活于北京。
奥登诗选:1948-1973
作 者:[英]W. H. 奥登
译 者:马鸣谦 蔡海燕
定 价:68.00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1
本书是奥登自愿保留的诗歌全集的下卷,文本获得过他本人的首肯。此书连同已经出版的诗选上卷包括了此前各版奥登诗集的全部内容,并且涵盖诗人后期的所有短诗集,可以说,奥登诗歌的精华已尽数裒辑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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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责编:杜凌云
本期编辑:姚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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