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庆和:傍晚来到了麦场上 | 未来荐读
“第一个孩子出生,郑文彬突然感到了做父亲的责任,于是就给他起名郑槐,可以看出他对孩子所抱有的希望。如今这些树大都已成材,但眼前的三个孩子还看不出什么前途来。”
傍晚来到了麦场上
朱庆和
一
天没亮,王秀英就到村子中央的水井担了两桶水,然后在家门口的茶树上折了几枝叶子,用清水洗干净。等郑文彬和孩子们相继起床,一天的茶水和饭食都已经烧好了。
一家人围着一张低矮的八仙桌吸吸溜溜地喝着玉米稀饭,碗里偶尔有一两颗大米粒探出头来,跟白色的鸟粪一样耀眼。王秀英让三个孩子多吃几个粗面馒头,他们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而她却把馏好的剩窝头吃掉。郑文彬最先吃完,抹抹嘴就蹲在屋檐下磨镰刀。郑杨悄悄地站到了父亲旁边,小脑袋上下晃动,说到,我的镰刀呢,我也要割的。郑榆说,割你个鸟,还没麦茬子高。但听郑榆的语气,他是羡慕三弟的。
初夏的早晨的阳光已透过院墙外树木的枝叶照射到小院里来,金黄色,抚摸着每一张脸,像一笔不小的灿烂的财富。院子四周植满了三、五种树木,那是郑文彬高中毕业回乡落户时栽下的。第一个孩子出生,郑文彬突然感到了做父亲的责任,于是就给他起名郑槐,可以看出他对孩子所抱有的希望。如今这些树大都已成材,但眼前的三个孩子还看不出什么前途来。
郑文彬时不时把镰刀举到半空,察看刀刃锋利与否。郑槐帮母亲收拾好饭桌,刚要把洗涮的脏水倒掉,王秀英连忙说不要倒,还要喂猪的。前些日子她从集市上抱回来一头小猪崽,很调皮,满院子跑来跑去。王秀英吩咐郑榆和点糠把鸡也喂一喂,后者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找来了小瓷盆,母亲说的话谁都要听的。郑杨偷偷地从瓦缸里抓了把麦子给鸡吃,他实在太喜欢这群小鸡了。郑榆踹了他一脚骂道,妈说过多少遍了,别糟蹋粮食,狗日的你就是不听。郑杨灵活地一闪,躲避过去了,而聚在他面前的小鸡们却吓得四散逃去。
家里一切收拾停当,王秀英领着三个孩子去麦地割麦子,郑文彬要赶着去工厂上班,他在镇上的水泥厂担任会计。往年麦收时他总能抽出身来回家忙活一阵,可是眼下不行,厂里实在太忙了。从家里出来,他们的方向正好相反。
前往麦地的路上长满了杂草,露水还挂在上面,因此每个人的鞋子和裤角上都沾了一层凉凉的湿意。经过别人家的田头,王秀英跟地里的人们打着招呼,郑槐兄弟三个跟在她屁股后头不说话。虽然麦地上空的太阳还很和善,但谁都清楚今天注定将是火热而忙碌的一天。
穿过一条不宽的小河,朝前再走一段路就到了王秀英家的麦地。落在后面的郑杨在小石桥上停留了一会儿,他捡起几颗石子往水里扔去,他想打个水漂,或者是想击中水中游来游去的鱼。这怎么可能呢。听到母亲的召唤,他不得不提起水壶,晃里晃荡地赶到前面去。他的身子小小的,像一只营养不良的小狗。实际上郑杨已经九岁了,在本村上小学三年级。因为农忙,学校里放了假,其实这只是那些光着泥腿的老师们的借口罢了,他们基本上也还是农民。这样的假期对郑杨这么大的孩子并不意味着什么,帮不上家里什么忙,却又到处乱窜,有时甚至会无端生出一些是非来,那是忙得没有头魂的家长们最放心不下的。但郑杨还好,除了性格执拗一点外,基本上比较安静。
在母亲和两个哥哥挥起镰刀割麦子的时候,郑杨就到田埂上找野菜。母亲说过,小杨要多挖野菜喂猪,等小猪长大了卖钱,供他和二哥读书。郑杨是个听话的孩子。田埂上野菜不多见,而且有的开了花,老得不成样子,自然不比春天时候的野菜,又鲜又嫩。有时郑杨看到麦秸上跳跃着一些小虫,就小心翼翼地去捕捉它们,然后放到酒瓶里,准备回家喂他的小鸡。到了晚上他还会去捉一种叫瞎撞子的虫子,当然还有知了猴,扣在筛子底下,或放到蚊帐上,等着它们第二天破壳而出。
麦子已经割倒了一大片,但参差不齐。郑槐最快,已经拉下了王秀英很长一截子,而郑榆在后面总是磨磨蹭蹭的。他生来就不是干活的料,母亲觉得他才十五岁,只能算半个劳动力。太阳不断升高,一刻不停地注视着渺小的弯着腰流汗的人们。
郑杨累了,就躲到麦个子下,那里有一小块荫凉。这时一大朵云彩遮住了太阳,麦地上空顿时暗了下来,当然也凉快了许多。对!遮住它,就这样,别动!郑杨端坐着,并且像电影上的神仙那样,默默地念到,定住,给我定住。但是那片云朵并没有听从他,或者说根本就不去理睬他,很快飘了过去,太阳又重新露出了那副光芒四射的毒辣的脸。
王秀英直起身子,捶了捶腰。她虽然很高大,但是因为瘦弱,所以看上去脸色有些苍白,像一根孤立的麦杆。她瞅瞅身前身后的孩子,疲惫的脸上松弛地笑了一下。王秀英真是没想到,她会这样站在田地里,让太阳照着,让风吹着,撸起袖子流着汗水割麦子。根本就没有想到。生下来第一个孩子,王秀英就病倒了。为了给她治病,郑文彬不得不去砖窑推砖坯,那是非常艰苦的体力活。长期的劳累,再加上一次突然的暴雨浇灌,他就像一块浸到了水里的砖坯,顿时垮掉了。就这样,疾病轮番折磨着他们和他们日益窘迫的生活。那些岁月啊,真不知道从他们身上怎么爬过去的。王秀英抬头看了看天上倏忽而过的大片云朵,心里想,可真应了那句老话,乌云总遮不住太阳,毕竟挺过来了。郑文彬脾气是坏了些,有时也酗酒,打骂她,但毕竟是他在支撑着这个家,他是主心骨。现在借的粮食,还有拉下的账都还得差不多了,小槐还说到了对象。三个孩子小槐是最苦的,小学没毕业就下来了,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今年收下的麦子也该积攒一些,喂的猪种的树加上郑文彬在工厂里挣的钱,过二年也该操持小槐的婚事了。虽然村里大部分人家扯起了电灯,打起了水井,买起了收音机、电视机,但她不羡慕他们,她自然有她的快乐和幸福。
太阳光越来越白,而且刺眼。水壶早就见了底。郑榆一个劲地抱怨太累了,腰疼得厉害。母亲说,小孩哪有腰啊,小榆你要是真累了,就到树荫底下歇着吧。接着她又把小杨喊起来,叫他回家提茶水。郑杨就甩着空壶朝麦地外走去,边走边想母亲刚才说的话,小孩为什么就没腰呢。他怎么也想不通。王秀英忽然记起来什么,就对着走远的郑杨喊到,不要下河洗澡,千万不要下水。郑杨回答说知道了,但他的声音很小,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郑榆没有停下来歇息,他感觉麦地上面的空气仿佛被太阳蒸发掉了一样。如果父亲在就好了,他会一边割麦子一边讲故事,当累了的时候,他就率领着兄弟们下河洗澡、摸鱼。父亲和大哥一般在最前面,把摸的鱼穿到柳条上,一会儿的工夫就是一串。郑榆在后面的浑水中再摸一遍,自然所获无己。小杨会在岸边用泥巴涂遍全身,像只泥鳅,他问二哥你看我像什么。小榆会说,像狗屎。但母亲一直反对小孩子下水,在她看来河水毕竟是很无情的。所以如果没有父亲带领,她绝不让孩子乱作主张。郑榆身上的皮肤就像绷紧了似的,他索性放下了镰刀,来到大哥跟前,他想争得他的支持,一起下河。但是大哥瞪了他一眼说,等割完了这块地再说。那是一双正喷着火的眼睛,郑榆不敢正视它们,只好耷拉着脑袋回到原地。
在全家人等得不能再等的时候,郑杨提着水壶从麦地边上冒了出来。郑榆冲着田埂上的小蚂蚱大叫,你快点跑行不行,都快把老子渴死了。郑杨不敢怠慢,歪歪扭扭地跑过来了,可是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拌了一脚,整个身子倒到了麦茬上,水壶里的茶水冲破盖子,直泻下来,犹如一道光滑明亮的小瀑布。
二
郑杨下午到麦场照看他们家的麦子,一个九岁的孩子呆在麦地里实在没什么用处。麦场原先属于生产队公有,生产队一解散,各家各户都分到了豆腐块大小的地面,作为自家的麦场。他们将割好的麦子堆放在各自的领域内。
一帮孩子就像老鼠一样在麦垛与麦垛之间不停地穿梭,他们在玩捉迷藏。郑杨觉得无趣,就朝麦场边的水渠上走去,他想起了一种自己可以玩的游戏。当他穿过大路的时候,突然被二虎擒住了。二虎与郑榆在镇上的中学一班,他们曾经打过架,两个人之间已经中了仇。二虎左手卡住了小鸡崽的脖子,右手掀起他背心的下摆,然后在后者的肚皮上啪啪啪打了几个响肚。所谓的响肚,就是用拇指和食指紧捏肚皮,猛地一用力,跟打响指那样发出响声。二虎每次碰见郑杨都要这样折磨他一番。这件事郑杨谁也没告诉,他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因为他的父亲从小就对他们兄弟三个讲过,谁也帮不了你们,也别想指望谁来帮你们。这样一来,就更加助长了二虎的气焰。郑杨鼓起的小腹上顿时红通通一片,但他忍住了疼痛,而且扭着头皮不睬这个讨厌的家伙。
郑杨看见冬梅在他不远的水渠沿上,正抄着水洗腿。她刚刚从东边的水田插完秧,她的姐姐和两个妹妹已经到南边一块地里去了,她洗完大概很快就会跟上去的。二虎还没有松开郑杨,而是接着在他肚子上弹了弹,里面传出来“嘭嘭嘭”的声音,很有节奏,像是在敲一面蛇皮鼓。你知道你肚子里装的是什么吗?二虎居高临下地问。郑杨不理他,依然扭着头,现在冬梅开始用右手洗她的左腿了,被抄上来的水亮闪闪的。二虎替他回答说,里头装的是屎,全是屎,这回你知道了吧!郑杨的身子在一只大手下转来转去,他试图挣脱开来。二虎逗不哭郑杨,很扫兴,但看见冬梅还没有走,就松开小杨对他说,你去跟冬梅讲,说我要跟她日逼,去,快去!你要是敢跑,我非把你屎踹出来不可。郑杨迟迟疑疑朝前走,硬着头皮来到了冬梅跟前。冬梅正在穿凉鞋,看见小杨脸红红的,就问到,二虎又欺负你了是不是?小杨点点头,眼泪一下子全涌了出来,但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一直喊冬梅姐姐,虽然她的辈份比小杨高一辈,当然冬梅是不会听得到的,因为小杨是在心里喊的。冬梅知道二虎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要跟他讲理,他会反过来跟你纠缠不尽。冬梅一边帮小杨擦眼泪,一边安慰他说,不要哭,以后等你长大了,把他踢到粪汪里去,二姑要去插秧了。郑杨感到了冬梅手掌的温暖,他望着自己心中的姐姐回答说,我知道了。然后就掉头朝二虎这边走来。二虎问到,你跟她讲了吗?郑杨离他远远地回答说,讲了,她不答应,她说要日逼回家跟你娘日去。说完,郑杨撒腿向麦场那边跑去。二虎半天没反应过来。
郑杨跑回他家的麦场,额头上已经逃逸出来一层惊慌的汗珠,见二虎没追来,就稍作喘息。他现在也没有心情玩那种一个人的游戏了。他绕着麦场转了一圈,发现他们家的麦子没有缺少。麦场四周的杨树在下午阳光温和的照耀下,随风喧哗,闪着光泽,郑杨以为是一只只绿色的蝴蝶落到了上面。母亲时常抚摸着小杨土豆般大小的脑袋说,小杨啊,你看那就是你,什么时候你也能长得跟杨树那样高大。是啊,得到什么时候呢,郑杨坐在地上,看着成群的麻雀在高高的树叶间起落,心里想。郑杨觉得很困,就把脑袋枕在胳膊上睡着了。地面用磙石压过,结实又干净。他熟睡的样子,就像一颗滚落到地面上来的半熟不熟的麦粒。
郑杨突然被踢醒了,他睁开眼,身体蜷缩了一下。郑槐正恶狠狠地看着他。狗日的什么用都不作,看场也看不好,快滚回家吃饭去。郑杨又被踢了一脚,他就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抹着双眼走了。天色已经发黑,傍晚跟小杨连声招呼也不打,就悄悄降临了。郑槐卸下麦子,又推着小推车到麦地去。天再黑,他也得把今天割的麦子运到麦场上来。
三
在煤油灯微黄的亮光下,郑槐和郑榆趴在桌前吃晚饭。王秀英切好了野菜放到瓷盆里,和上稻糠,去院子里喂吱吱叫唤的小猪崽。郑榆嫌灯光太暗,想把灯芯调高一些。郑槐朝那根黑暗的树枝抽了一下,说,省点油好不好,不会吃到你腚里去的。那根树枝就耷拉了下来。
小槐啊,小杨怎么还不回来,你没跟他讲让他回家吃饭吗?王秀英的声音从院子传到屋里来。郑槐边吃边应答,讲了,我早就跟他讲了,谁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王秀英一进屋,她的整个影子便遮住了饭桌和她的两个孩子。你们是不是又打他了?没有,没有。我闲着没事了,我去打他?两兄弟坚决否认。那怎么还不回来,王秀英自言自语说。郑榆对母亲说,我猜他可能又去捉知了猴去了。这孩子真是没心没肺的,他要是敢回家非打死他不可,王秀英说着就坐到了桌前,拿起筷子对着桌面齐了齐。郑文彬还没从工厂回来,因为谁也没听到那辆大金鹿自行车的铃铛清脆的响声。
王秀英咽了几口饭,仍然不见小杨的影子,她有些着急了,就对她的两个孩子说,你们快到麦场找找小杨吧,正好也去照看一下我们家的麦子。郑榆赖在木凳上不肯走,他的骨头已经散了架。大哥刚要飞起一脚,他像压紧了的弹簧一样突然弹了起来。
两兄弟一路上骂骂咧咧,郑杨啊,小狗日的,快从老鼠窟窿里钻出来,妈叫你回家吃饭了。白天的热气正悄然撤走,夜风轻轻地吹拂着他们疲倦的声音。王秀英后两脚也来到了麦场上。刘家兄弟合买的那台脱谷机还在兴奋地工作着,有几个人跟着紧张地忙前忙后,明亮的日光灯笼罩着他们。机器就是机器,一点不知道累啊。王秀英一直在考虑今年是不是也租用脱谷机,但是因为价钱问题,她始终打不定主意。王秀英把她的两个孩子从轰轰隆隆声中揪出来,问弟弟是否找到了。两个人直摇头,好像他们根本就不曾去找过。王秀英开始担心小杨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于是一家人在麦场上问来问去,看见我们家小杨了吗?看见他下河洗澡了吗?他们大都说没在意,是啊,大家都忙得头尾不顾,谁会在意一只小蚂蚁呢?问起抱着铺盖刚赶到麦场的二虎,后者停下来,吞吞吐吐地说,好像见到过。王秀英急忙追问,什么时候。大概是下午,天还早着呢。和其他几个人的说法一样。这等于没说,这跟昨天见到他没什么区别。郑槐反复强调,他叫小杨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就是说,天黑之前见到小杨等于没见到他一样。
王秀英母子又围着麦场转了两圈,结果还是找不到。实际上他们是在向麦场上的人们宣布他们家的小杨的确丢了。王秀英忽然觉得两腿发软,一种强烈的预感压迫着她,让她无法再移动半步。人们逐渐聚拢而来,听到了王秀英嘤嘤的啜泣声,她很少这样。妇女们不停地安慰她,而后者的哭声更重了。马士珍说,小杨这孩子那么老实,找到他可不能再打了,打也只能朝腚上打,朝头上打会打傻的。王秀英觉得她批评得对,一直以来,她不知道怎么管教好孩子。刘金玲说,你看小杨那肚子,胀得跟小鼓似的,里面的虫子会盘死人的,你得给他打下来,一包洋糖保管它下来,你看小杨那样子瘦得都没人形了。小杨就好像她们自己的孩子,了解得这么清楚。王秀英感到羞愧。马士珍说,听小孩讲,小杨这孩子聪明得很,在班上总是拿第一。方兰说,现在城里教育好,乡下毕竟是乡下,人家老师都是师范学院出来的。她家的小宝今年春上托关系给弄到城里上学去了。马士珍争辩说,地瓜蛋到了哪里都是地瓜蛋。众人一阵哄笑。方兰仿佛被羞辱了似的,气哼哼地说,你们家小孩不是地瓜蛋,看看是什么蛋。她们很快由争论变成了争吵,但已经离小杨很远,跟他没什么关系了。王秀英在想,怎么回去跟郑文彬交代。虽然他平时对孩子不管不顾,但少一个孩子他还是数得过来的。这时,不知谁提醒了一句,说不定小杨已经回家了,还是回家看看吧!
屋门敞开着,从外面看,煤油灯的灯光把屋子照得很亮堂,但里面只有郑文彬一个人。他正瞅着一片狼籍的饭桌发呆。灯光下四个黑影一动不动,四张面孔面面相觑。郑文彬灰头灰脸地说,刚下班,我刚下班,还没来得及上麦场看看呢。他那两道充满歉意的目光似乎闪烁了一下。
王秀英小声地说,小杨不见了,天黑的时候,到现在还没找到。王秀英不知道她的丈夫会有什么反应。
但郑文彬出乎意料地,很平静地说,是吗?都找过了吗?
都找过了,孩子们回答说。
郑文彬开始掏出一支烟点上。王秀英像突然醒悟了似的,说,会不会去了什么亲戚家。但接着她又摇头否认了。因为她的娘家已经没有人了,还有几个比他们家更穷的亲戚几乎都不走动。
母亲的话倒提醒了郑槐,他说小杨会不会跑到郭荣霞家去了。郭荣霞是郑槐的对像,定亲后来过他们家几次。小杨跟她混熟了,喊她姐姐,两姐弟凑在一块能说上很长时间的话。郭荣霞很喜欢他,还告诉去她家怎么走。但是王秀英觉得不太可能,黑灯瞎火的,他去马庄干什么。郑榆插嘴说,干脆别找了,要是真丢了,到哪儿找都找不到,要是没丢,他早晚会回来的。小狗日的学习不怎么样,道理分析得倒很明白。郑槐立即堵住了他的话头说,你放点香屁好不好。郑文彬掐灭了烟头说,还是再找找吧,我去叫志向他们几个来帮忙找找,你们先在家歇一会儿,我去把他们叫来商量商量。说完,他的身影就在屋里消失掉了。
四
大门外面传来几个男人大声讲话的声音,还伴随着杂沓的脚步声。他们都是郑文彬的本家兄弟,他们拥进屋里还在不停地说。
有的人手里提着铁耙、锨头之类的农具,叫志向的人拿着手电筒在屋子里射来射去,郑槐两兄弟被他们的堂叔照得眯起了双眼。志向说,是缺一个嘛。随即,那束光芒被他收了回去。
郑文彬和王秀英对本家兄弟的热心相助满怀感激,说都这么忙,又大热的天,真是太麻烦你们了。他们都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他们的表情在告诉这一家人,既然已经麻烦了就不要再大放厥词了,快说去哪儿找,就是鸟毛也能找得到。
他们分头散去,屋里又空了。有水的和没水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连尸体也没见着。他们呼喊小杨的声音在空中飘来荡去,跟叫魂似的,但立即就被黑夜吞没了。几拨人马到麦场集合的时候,郑文彬和王秀英再次感到不好意思,说了很多道谢的话,尽管孩子没有出现。志向说小榆走丢了,说完他拧了拧手电筒,它元气已经耗尽,再也提不起精神。但那根本不是他们的事情,是小榆自己走丢的,双腿都是长在自己的身上的。郑文彬说,小榆这么大了,不会丢的,你们赶快回去歇着吧,明天一大早还要起来干活呢。
于是众人撤走,那个叫小杨的家伙再也不关他们的事了。
回到家里,郑文彬和王秀英面对面坐着。小槐去了五里外的马庄还没有回来。三个孩子都像鸟儿一样地飞走了,陪伴他们的只有越来越静、越来越凉的夜色。好像他们就不曾有过三个孩子似的。王秀英说,真不该让小槐去马庄的,现在就连小榆也不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嗓子已经哑了,眼睛里再也无法流出眼泪来了。郑文彬安慰他的妻子说,他们要知道还有这个家,总会回来的。但听得出来,那是一种更为绝望的声音。
他们在等待,静静地,谁也无法知道他们的孩子究竟在黑夜的哪个角落。
满屋子烟雾缭绕,郑文彬又点燃一支烟。他说,我不去水泥厂上班了。
王秀英看了她丈夫一眼说,也许他们真的会没事的,你不要请假了,还是上你的班吧。王秀英笑了一下,她在想像着她的孩子早晨都飞了回来,像麻雀一样站在门前的枝头上,喳喳地叫。
郑文彬纠正说,不是请假,是厂里开始搞责任制,他们不用了。
王秀英皱了皱眉头,什么,不用了?是不是你账上出了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都没出,他们就是不用了。
那老薛的厂长呢?也不干了,回他们村当书记去了。
怎么说不用就不用了,王秀英怎么也弄不明白,啊,怎么说不用就不用了,你说!
说什么说,郑文彬被妻子问急了眼。
干了这么多年,就是搞责任制,他们也总有权利要用的嘛。
可是他们也总有权利不用,郑文彬加重了语气,他们想用谁就用谁,你以为你是谁!
王秀英哆嗦着嘴唇说,不是我以为,是你以为,你要弄清楚。王秀英已经被彻底击倒了,眼前空荡荡的景像是那么熟悉。
郑文彬站起身来说,账还没清完呢,明天还要去上班,等账清完了,也就什么都完了。王秀英听着那粗重的喘气声已经到了里屋的床上,她还要等着她的孩子们回来。远处响起了鸡叫的声音,她家的小公鸡也应声而起,但声音很稚嫩。
不知什么时候,郑榆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进了屋门。他看见母亲坐在板凳上睡着了,跟木头似的,身上披的衣裳几乎要落到了地上。他刚从外面回来。
大家分头去找的时候,郑榆不想为他那该死的小弟跑来跑去了,于是从志向他们的队伍中溜出来,躲到村东头池塘的紫花槐丛中,偷看女人洗澡去了。在没有月光的晚上,他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哗哗的水声和一片嘻笑声。他多么想钻入水中,变成一条鱼啊。他一直等到女人们纷纷上岸,水中恢复原来的平静,还蹲在地上,并没有变成一条鱼。实际上他一无所获。他支起麻木的双腿朝家走,他想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父亲知道的,否则他会砸烂了他的脑壳。
郑榆来到西屋,看见郑槐衣服也没脱,随便横在了床上,他已经从马庄回来了。东屋传出来父亲打鼾的声音,一抽一抽的。郑榆脱了鞋子,从大哥身边躺下来,心想,弟弟真的死了吗?
天色快亮的时候,郑杨出现在了公路上,他刚从村子南边的麦地里醒来。他模糊地记得,在傍晚的时候,有人踢了他一脚,他以为是二虎,但是一抬头却碰见了大哥的目光,并且大哥骂他屁用不作,快回家吃饭。接着又被踢了一脚,他就只好爬起来抹着眼泪朝家里走。走着走着,小杨觉得已经到了家,就躺到床上去,但是感觉席子很扎人,于是就只好跪着继续睡去。他在梦中听到有人一直在喊他,让他回家。这不是已经到家了吗!他抬了抬眼皮没抬得动,就不再理睬他们了。郑杨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正跪在麦茬上,四周是刚刚点上玉米的麦茬地。他晃了晃惺忪的睡眼,辨清了回家的方向。他时不时瞅瞅路两边的杨树,树上的知了猴已经出壳了,正等着他去捉呢。以前他总是起得很迟,刚出壳的知了要么被人家捉去了,要么爬上了树梢。这一次可真早啊。远远地,一个黑影推着小推车朝小杨走来,他认出来那是原先的生产队长。小杨想他妈也该起床到井台挑水去了。这时,队长看见了前面的小杨,喉咙里发出“啊”的一声,就像一只鸭子突然被谁掐住了脖子似的。
(选自朱庆和短篇小说集《山羊的胡子》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7月出版)
朱庆和
朱庆和
朱庆和,男,1973年生于山东临沂,毕业于东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现居南京。业余写诗与小说,时断时续,聊以自慰。著有电子诗集《苜蓿与水草》,短篇小说集《山羊的胡子》。
斯特林堡文集
作者: [瑞典]斯特林堡
译者: 李之义
定价: 350.00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14-03
斯特林堡是瑞典现代文学的奠基人,瑞典激进作家的代表人物,也是世界公认的瑞典最伟大的作家。《斯特林堡文集》共五卷,第一、二卷为短篇和长篇小说卷,选收《红房间》、《疯人辩护词》6部代表作,第三、四卷为戏剧卷,选收7部重要剧作。第五卷除选收三部室内短剧外,收入诗歌、散文、书信,这部文集基本包括作者一生创作的重要作品,中译文全部由瑞典文直接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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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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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陈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