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鸣:墨水瓶猴子 | 未来荐读
“人们不相信神是因为他过于孤独,于是,神都跑到大地上来推销自己,以至当我看到一个通奸者被判了刑,便怀疑那就是宙斯。一个坐在轿车上磨指甲的可能就是维纳斯。一个女子,披头散发,舞着棍子追打欠了一屁股赌债的丈夫,那准是美狄亚。另一个呢,冠冕堂皇,在人民身上揩油的家伙?还有靠了破乌纱帽和谎言赚取稿酬的?世界的神真多!”
墨水瓶猴子
钟鸣
滔滔不绝的雄辩使人感到无聊。
帕斯卡尔
1
有群神,围在苦山的树林里,叽叽喳喳,都为四肢健全欣喜若狂。有的说,他戴眼镜,看到遥远的星球。有的说,他靠双翅能飞。又有的说,他锋利的两角,触死一切的敌人。还有的说,他的两爪,能将巨龙捉到空中。相反,在另一片树林,围着的是群残疾者。唯有一个神,逡巡在两爿树林之间。他不知道,靠近哪群神会更好受些。他只有一只眼,一只耳,单臂,独脚,还是反趾,而且,生性多疑。
2
工匠设计了架云梯。对国王说:“现在你可以攻克任何一座城堡了。”国王高兴极了:“是啊,聪明人一定要做聪明的事。”他招来众臣,商议后,决定进攻宋国。这事让一个和平的流浪汉知道了。他跑去对工匠说:“我刚去过宋国。他们吃的是糟糠,无数寸之木,连女人穿的也是破短褐。这样的国家,拿来有什么用呢!”工匠说:“我的责任是造梯子。现在梯子造好了,就得派上用场,否则,不就白干了吗?至少也得拿去试一试呀!至于打仗,那是国王的事。”流浪汉去见国王,很快就说服他放弃了那场战争。回过头来,他又找到工匠。对他说:“连国王都不再感兴趣的事,你还有吗?”工匠说:“当然没啦,可命令总归命令啊。梯也造了,不进攻,谁受得了呢?”僵持了一会,两人达成协议。流浪汉脱下身上那件褴褛肮脏的衣服,在地上围了个布圈。然后快活地说:“好吧,可以开始进攻了。”于是,工匠毫不费劲,便攻陷了城堡。
我们所解决的一切难题,都不过是一场更大的灾难不幸遣留下的一桩幸福的民事纠纷。
3
不能想象一个人在快接近真理时把眼镜丢了。
4
赫拉克利特说:“猪在污泥中取乐。”那是因为猪的腿最短。宠物另当别论。
5
徒步者唯一不能穿越的便是灵魂的边界。灵魂的根源又深又黑。
6
在赫拉克利特那里,河流寻找脚。
7
赫拉克利特和孔子的巧合与区别都在这里:
赫拉克利特徒手开弓,然后说了那句话:“弓的名字是生,它的作用是死。”(希腊语“弓”字和“生”字相近)
孔子徒步行于河川之上,说了这样一句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8
如果,只听赫拉克利特说:“应该把荷马逐出赛场,并加以鞭挞。”那我们会以为他是粗暴的人。但当我们知道他也说过:“荷马是个星相家。”事情就会明白了。赛会上只有距离和对力量、速度的准确测定。而荷马培养的选手奥德赛,靠了神和各种星辰的引导划向腓尼基人:“卡吕蒲索告诉他,渡海时要航行在这颗星的左边。”
9
是日,皇帝在寝宫醒来,传了大法官说:“兄弟,昨夜我梦见有许多人,在朕驾崩后,把龙体烧成灰,弃于大道。这实在不吉利。你去颁个法令,从今日起,凡弃灰于道上者,一律枭首。”法律生效了。不少百姓去问全城最有智慧的人仲尼先生,看该怎么办。和往常一样,仲尼谈笑风生,就把问题解决了。百姓照旧弃灰于道路。皇帝嘛,自然也消除了顾虑。仲尼所能作的,只是整了整冠,然后,找个集会的地方,当着众人把“弃灰”二字改为“降霜”二字。一个大人物的险恶计谋,就这样通过光天化日之下的语言宣读便解除了,但那还尚不足以危险。
10
迟疑也是一种斗争。它让我们停留在滚热的沙漠上。
11
喉管发痒时我知道得罪了法布尔。
12
陶渊明:“你为什么要把我赶出来呢?”
柏拉图:“因为乌托邦容纳不下两个灶神。”
13
“我第一次去办护照时,官员乐呵呵地给我看了样东西,便使我激动得不敢再去打搅他了。”
“什么呀?”
“巴别塔图章。”
14
胖子听不懂词也未必靠得拢。
15
有个聪明人——总是这些聪明人,全城公认他读了许多书,而且,也总能街头讲点什么。尽管,每本书,他都只是读读序言、简介什么的,这里随便翻翻,那里潦草写写。即使那样,他便毫不迟疑地给大家吹嘘起来。他绘声绘色把一切都讲得活灵活现。因为可以节省时间,谁也不必再去翻书,大家听得乐滋滋的,书生也得以有了说教的职业。可人们偶然发觉,那些撰写序言、简介的人,常常并未真搞懂,更不消说精神了,便深感愤怒。他们举着火把,在黑夜,来到这个聪明人的住处,把他从温柔乡捉起来,然后扔进荒野。他不仅犯了蛊惑罪,还犯了双重的疏忽罪。
16
在一个石刻圣地,我踩着一朵石莲花。当晚便有人分送给我们许多刀。那里的刀很出名。又锋利,又不生锈。各种各样的。但我不知两者间有何联系。
17
回忆一句蠢话比当时说那句蠢话还要沉重。
18
有个人,一直坐在家里。后来,好不容易才下了个决心,要到世界广场去逛逛。大家都说那里辽阔的不得了。那里有辉煌的帝国大厦,有收藏了人类所有珍玩的博物馆。即使一只蚂蚁,也未漏过,被陈列在里面。他必须去看看。幸运的是,他终于到达了这自古罗马以来,最遭人仰慕的广场。他甚至激动得脱下了破烂的棉袄,要知天气是那样闷热,他一路上有多辛苦啊!尽管,人人都在重复那句老话:条条道路通罗马。可要走起路来,并非那么容易。光是说服别人,从某处经过是非常正当的,也得费不少口舌。因此,他把这里,当作了胜利广场。正当他的目光,从一幢高耸入云的建筑滑下来时,突然有三个人走上前来。他们没佩带任何标志,但却笑容可掬。他们好意地警告他,劝他尽快离开:“我们当然知道你远道而来,真不容易。”“是啊。”“可没办法,我们不得不请你离开这里。你大概在欣赏古迹吧?”“对呀!”“确实,真他妈了不起。瞧这城市,繁荣而美丽。但你得走了。”“可我刚到,还什么也没看呢!”“那当然,我们十分清楚这点。可你瞧瞧,周围难道还有第二个人,像你这样东张西望的吗?”“确实没有,可他们或许都看过了。”“你很聪明。但也确实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游荡,看得这么细,既费时间,也不安全。这并不是一下就能看完的。你能够向我们保证这点吗?当然不行。那么,我们就只好带你尽快离开这里。何况现在也是用膳的时候,难道你不吃饭吗?啧啧,这我们就更不能同意了。城市的景色再怎样漂亮,可也得填饱肚子啊!”随后,三人不由分说,把这个异乡人像块破棉絮似地裹走了。
19
卡夫卡或许该这样写:亡灵在报眼上舔着永恒的苦河。
20
当我得知,希波克拉底说过胖子比细高的人更容易死去这样的话后,便替瘦子担心起来。希波克拉底很有可能本人就是个瘦子,而医生从不诊断自己。
21
一个聪明人当他知道自己和一个聪明的人在一起时会更加聪明。而多数人则只愿把周围的人当作傻子。
22
永远不要把另一支剑交给国王或任何形式的僭主。
23
孔子出游死亡不复存在。后来的人们却让这点畅销。
24
蛇珠千枚不及玫瑰一朵。
25
我观察一个窃词贼已老半天了。他笑容可掬,左顾右盼的,一点也不尴尬。他非常沉着,自然也很聪明。他既不想约束自己,也不授人以任何把柄。拿这样的“牛前进”该怎么办呢?要么允诺他,重蹈覆辙,也当个窃词贼;要么,自个在心里划界线,积下阴德,词便给你意外的惊喜,犹如大难不死所享的后福。不要捉来每个词作你灵魂的死囚。
关于阴德的故事是这样的:有个孩子出行,遇见一条两头蛇。出于恐惧,他打杀了这条蛇。因为传说,凡遇上两头蛇的人,很快就要死掉。孩子回家后,忧心忡忡。母亲事觉蹊跷,便问他是怎么回事。孩子把打蛇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最后焦急地问:“那么,现在这条蛇在什么地方呢?”孩子说:“因为怕别人遭到和我一样的不幸,便悄悄将它埋了。”母亲这下高兴起来:“孩子,现在你没事了。因为,你这样做时,便积了阴德。阴德救了你。”
26
一个落伍者总想跑到排头去证明自己不是落伍者。其实队列完全可以掉过头来更容易地证明这点。
27
传说中的刑天,实际上是在什么也未改变的前提下降低了一个档次。
28
【薄刀和郁金香手印的故事】
有个印度王,叫伽色伽当,神勇多谋。凭新造的薄刀,讨袭了许多城邦,所向悉降。他开始闷闷不乐起来,因为没有一个国家,想真正地抵挡他一下。所以,他极渴望遇上稍有实力的对手,而非见了他就落荒而逃的人。可敌人太弱了,不堪一击。他们落后的武器,相比之下,过于沉重,挥舞起来,踉踉跄跄的,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而印度王,威风十足。他不断扩充着自己的世界。当他驱着手持薄刀的军队前进时,完全可以兵不血刃,所向披靡。光是大军老远扬起的尘灰,惊散的飞鸟走兽,还有银鱼似翻卷的战刀,舞得呜呜直响,就足以使任何强大的敌人溃散。胜利太多了,他便对入城和凯旋有了特殊的嗜好。每攻下一座城池,他都要骑着神骏,在小股精锐护卫下,飞速绕城一周,然后,让人摘掉城徽。城里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都跟着喝彩,鼓掌。这似乎很有必要。因为城徽毕竟是营造这座城市的标志。如果挪也不挪一下,就驻扎进去,那么,会有许多人以为,皇帝只是到别的行宫去换了一下装束,或作了短程旅行,就回来了。朝廷内部的事,素来不为人民所知。同时,大家也习惯了根据年号判断王朝的性质,城徽,又是年号更改和持续与否的见证。再说,印度王希望在任何地方,只要是他的辖区,都应该出现胜利的标志――那是块没有文字的金属薄片。有时,人们实在找不到整块的金属,便用铜镜子代替。这比张灯结彩,满城贴安民告示更宽慰人。制造长矛和薄刀的工匠,住在宫里。这和其他国家有点不同。因为要造极薄极薄的快刀,需要特殊的工艺,能圆满掌握这种技术的人不多,加上保密度极高,人们便另眼看待那些造刀的工匠。他们与辟臣和高贵的女人混在一起。唯一的禁忌,是不许和陌生人说话。秘密就在这里。因为他们铸的薄刀,虽然轻巧,携带方便,但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由于缺少基本的硬度,碰到如柱的热血,便会熔化。这些漂亮的、怕血的刀,这些银抢洋蜡头,顶多只能嗜血使用一次,但伽色伽当确信,这一次永远也不会出现。如此超薄、精良的武器,由于它产生的影响,由于人们对不熟悉的东西怀有莫名的恐惧,加上传说和谣言,它们也就像主人一样,永远喝不到血了。不能饮血的吸血鬼就是死神。伽色伽当毕竟还是个战士,所以他有时也很好奇,想看看,这偌大的天底下,有没有一个武士,能觑破其中的技术和秘密,隐阵于游刃。他当然是不会被杀死的,因为印度王已暗暗发誓绝不杀这样勇敢的人。只要这个武士能出现,这相反的愿望所带来的刺激,绝不亚于把胜利的赌注押在不可能的血刃上。真正两兵相接,士兵敌人都难以察觉自己的脆弱。勇敢者,则于无知而勇敢,怯懦者,由于无知而怯懦。进攻逃窜,同样愚蠢。
相反,另一个印度王婆陀婆恨,他厌烦杀戮。他认为,天底下最具杀伤力的是嫉妒和仇恨。因此,他的武器,自又另当别论,非铜铁所铸,而是一种布,或者说,是用一种很特殊的布织的葛衣。当他的人民,举国上下,忘我纺织时,婆陀婆恨王却像蜜蜂似地,手染郁金香,一层层地拓在原料上。有这些拓了手印的布料做成服装,肉眼是看不什么来的,但一当谁穿上了,凡是男人,背上就会出现淡蓝色的郁金香手印,若妇人,则出现在玫瑰色的乳头上。这些磷火似的手印,使人们相互猜疑、嫉妒、仇恨起来,仿佛真的有种什么罪恶,悄悄地就附着人们的身体。你不能不穿衣服啊,但一穿上这些衣服,出现的郁金手印又会使你自己或别人觉得犯了什么过错。谁也控制不住这种想法。连伽色伽当和他的妃子,也未能幸免。因为,在接受一个战败国的礼物时,有人献上了这种染过金手印的衣服。
伽色伽当气急败坏,发誓要剁掉婆陀婆恨王的手脚。但他十分气恼寻找不到这些贾市而过的敌人。因为,只有在郁金花开时,这些散布四处兜售衣服的游民才聚集起来。脸上用郁金染了颜面,手持花朵,玩着爱情的游戏,面孔变着色,季节一过,便秋风落叶似地消失了。
最后,伽色伽当派出很多暗探,好不容易才搜寻到这个聚散无常的国家。但它的人民却说,婆陀婆恨只是个名字,实际上他们没有国王。为了使伽色伽当相信这点,他们甚至还推出一樽金人。说这就是婆陀婆恨王。伽色伽当知道这是计谋,是在拖延时间,便愤怒地用薄刀斩断金人的四肢,也算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没有流血,薄刀也未露出破绽。其实,婆陀婆恨王被他的人民藏了起来。不过,当金人四肢被削断时,他的手足,在相同的部位,也未能幸免地应声落地,奇怪的是,竟然没流一滴血。谁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早知如此,婆陀婆恨兴许也就真地要去赴死,去面对怕血的刀了!
29
圣书说唯王建国,但这个王却好林子里弹丸打鸟。而他那亲爱而又无所不听的王后呢,不光游手好闲,还十分奢侈,二人又是著名的香香嘴。为了打鸟而鼓动天下栽树,热衷于游览只为品尝世界的名小吃,甚至不惜远到巴黎或扬州。皇后的愚蠢也非常有名,最愚蠢的故事是,当宦官告诉她,由于宫廷耗尽民财,老百姓没有面包吃时,她却说:“那就让他们吃饼吧”。
30
我们常常接纳一个必须马上放弃的真理。
31
有个刺客要进宫刺杀皇帝。走到中门,卫士见他神色凛然,便有些怵惕,并紧急宣读了以下条律:“丧服凶器不得入宫,潜服贼器不得入宫,奇服怪人不得入宫。”刺客问:“那么,哪条适合于我呢?”卫士定神仔细看了看:“有一条二条之嫌:凶器,潜服。”刺客为了使他放心,便解下佩剑,御了胸甲。随后,卫士挥挥手,就不再理睬他了。刺客不慌不忙,走上殿阶,进了皇宫。皇帝面带微笑,安祥地站在那里。刺客用一根手指头就戳死了他。
32
所有的人都去翻那本书,而它只对一个人有用。
33
一只跳蚤对被子说,我还不想推翻你。
34
阮籍坐在牛车上,喝着葫芦里的烧酒,还带了把锹,以备走到绝路时,好痛痛快快挖个坑,把自己埋掉。而这时的牛前进却是最怕坑的。所以,他又轻轻松松回到了出发点。
35
世上所有的毒液聚集起来为了淹没一粒松化石。
36
一个最没道理的人讲着道理。
37
最不带耳朵的人在你口里潜听。
38
吹着口哨离开你的便是最嫉妒你的。
39
借了别人嘴巴说话,不如重石下半只蟋蟀。
40
被我激怒的人来自旧世界,除非他能作出相反的证明。
41
我看见有个可怜的家伙一辈子就拆解着一个词,要过那唯一的桥。但就在他身旁,却有许多不同的桥。而且,人群喧哗着从上面走过。
42
某个内容,只有当它像刀刃逼近眼睑时,我们才毫不迟疑地完成它。真正的写作是绝路逢生。
43
每个人在自己的黑暗里采着花粉。
44
魔鬼一路乞讨,即使在要它去诱惑耶稣时,它也苦苦地哀求说:“给我个机会吧?”耶稣却毫不在乎地对他遇到的每个人都说:“拿去吧。”
耶稣是个瘦子,这点大家都很清楚,只要是吃面包、喝酒的都明白这点。但魔鬼什么样呢?难道相反是个红嘴花舌的胖子吗?一个胖鬼在自己的影子里吃着什么呢?
45
三个叫化子商量着要打扮天堂。
46
一个流氓解决不了流氓,无赖却可以。
47
文学收容没个性的人,就像足球队招募了几个瞎子瘸腿。
48
算了吧,秀才造反,群众革命!
49
我遇到的评论家,就像一群站在跑道上的裁判员,穿着童子军似的短裤,戴着盲人眼镜,一手举枪,一手捏跑表,口里含着哨子,再看看文学运动员们,姿势对不对头,超出了起跑线没有,最后:“预备——咔嚓。”……
50
我躲闪美文就像惊恐的兔子躲闪猎人,墨水瓶躲闪猴子。
51
文字塔和收笔鬼来了。他们的外貌一点也不可怕。文字塔在许多古镇都有,迷信的书写人认为,他们写报废的纸张,凡是带有字的,不能乱扔,都要归入塔中,这样,书写人的灵气才能得到保护。所以,文字塔为乡亲和书生们所爱,所祭。但,却惧收笔鬼。有的书生,模仿女人葬花,臆造了笔塚,但却发现不管用。因了收笔鬼。据传,他的衣服是稿笺纸做的。鼻子耳朵和手指像裁纸刀。眼睛是两个火热而空洞的汉字。身体笔直笔直的――确实像枝笔。尖尖的脑壳两边长着两撮很集中的红毛,而且,一点就着。对于油光水滑的舞文弄墨者来说,那副打扮实在太差。但是,无疑又都怕他的不得了。因为,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没收那些搜肠刮肚写着画着而又不加思考者手上的笔,并当着他咬烂。这个人从此就再也写不出什么来了。那倒不是因为他没有笔,而是他握住的任何一支笔,都不能再感觉心跳。
52
夸父逐日是他诱惑太阳呢还是太阳诱惑他?烧死自己或弄个明白。
53
每个人都吹着同一只喇叭而述说着自己的不同。
54
所谓狡童只是取了点提前量。而且,还要假设目标的静止状态。
55
书一直不断出版下去,人们也一直不断地买书读下去,是因为我们有了图书馆却没有目录学。许多人的写作就是建立在这基础上的。
56
为一个坏念头寻找一个好理由,此人殆无救药。
57
有时,撒谎本身并不可怕。但当别人明知你在撒谎,而你还装着若无其事,便讨厌了。
58
文学混子在他的小圈子里还过得去,那是因为这个圈子需要几个水平低的人来装点门面,就像马戏团需要插科打诨的小丑,皇帝需要侏儒,世界需要杂耍。
59
说话简单而有条理的人,要当心了!他们似乎给你准备好了一个干干净净的索套。捆绑一个人很简单,而要让一个人自由却十分困难。许多人看见了,我在不少场合,自言自语,情绪激昂,矛盾而混乱,那是因为,我们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冲突而自相诋毁的。这使我想起帕斯卡尔的话:“矛盾既不是谬误的标志,不矛盾也不是真理的标志。”
60
玩弄思想和沉思者是两码事。
61
赞美一个人或训斥一个人很容易。观察呢?
62
我一生拥有这样多的书是幸运的。命运还不算残酷。如果我再能写点什么,那便等于神偶然惠顾于我。
63
墓地上,那萦萦如带的花丛最可爱,嗡嗡不绝于耳的蜜蜂最讨厌。因为花儿默默地在以死者的方式供奉死者,蜜蜂却自私地要捣毁这种仪式。
64
文学圈子内有两种人无时不处于尴尬的境地:一种渴望强手如林;一种希望出自别人之手的全是败笔。
65
一个人通过一只耳朵传送赞美,又通过另一只耳朵传送诋语。这样,他便什么也没听也没说。
66
时间一久,命运之针便化作卑琐之线。
67
世界再也承受不了一个词的重量了。每个人都非常清楚这点。但每个人又都抛出自己的位置设想一个词的存在,我们就是这样掉进写作深渊的。
68
我为那些对我无动于衷的人感动。那需要多大的毅力和耐性啊!而对那些易于感动的人,我反倒无动于衷了,因为,他们使我觉得事情过于简单。谁叫我是一只钟摆呢。
69
我一直寻找着一个,在不可能完美无缺的境况下而恰恰完美无缺的人。他能鼓起我全部的生存勇气。卡夫卡?
70
我连做梦都在想,不露声色地写一部像亚里士多德《动物志》那样的书。幸好我聪明地暂时还没那样做。因为,我已无法再像他那样,以最简单的方式去观察一只歪颈鸟长长的舌头了。它的叫声,是一个尖吭的啾鸣。谁还能想象,几千年前,一只用人粪构巢的戴胜,是如何摇动它的盔缨,变换其颜色和形态的:戴胜见到自己的卑微,大神却令其穿上多样的花衣。但我却常常想象,寄生在软体动物和无花果莺里的亚里士多德。
71
我始终迟迟不去碰拉伯雷,是因为我想把最醇的酒放在最后喝。在这之前,我还得照他说的去做,用绳子把虚假的店铺都捆起来。但是扔到哪里去呢?
72
我是个不称职的救生员,因为我遇上的每个我以为需要帮助的人都满怀热情乐于快点淹死。
73
为什么总有一种无关紧要的东西让我们彼此气愤呢?
74
福楼拜最恨乌合之众,说这是群不道德的畜生。关于革命,他说过这样的话:“凄惨的废墟景象比起巴黎的无限愚昧简直算不了什么。”为了不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福楼拜沉湎于文学。他在句子里成了奥德赛,而且总有a new object,这或许就是现代写作的全部秘密。对这种秘密,我欣然佩服,全不当作绳墨之论。因为我们都不是陪审员。
如果我们以信息论为基础来分析秦始皇焚书呢?那是一种多么疯狂的想象啊!但值得试试。或许就跟通货膨胀往海里倒牛奶一样简单。
75
我掉在陷阱里是因为我以为还有一个更美丽的世界。
76
我陶醉于并不急于写完的整个下午黄昏晚上。朝着相反的方向培养兴趣,然后等待奇迹。
77
歌德如果知道卡夫卡要去拜访他,会把小说写得更隐蔽些,以免卡夫卡那可怕的流水帐。每位作家都等待着一位来世的挑剔者。
78
我渴望一个更强大的人使我免开尊口。但为了这,却需要我不停地说下去。
79
我对国家主义唯一的贡献便是成为个人主义者。
80
美啊,不明之疾!
81
我从什么地方辨认出垂死者来的呢,他在记忆中挖掘过去所有的牺牲品作他的听众。
82
不供述文体来源的写作是一种不可能的写作,就像一个运动员不供奉一个他将要击败的世界记录保持者,一切就无从谈起。谁听说过在没有起跑线的跑道上赛跑,在没有世界记录的前提下打破世界记录这类事呢!我实在搞不懂,他们为什么不说出自己的起跑线,那实在是一件很光荣的事呀!
83
我每天下午都要找借口跑到街上去浪费一点时间,以换取紧迫感。
84
不断嚼舌头说反话的人,过去一般都是生活平庸的人,也没什么乐趣。现在也不见得有什么乐趣。因为过去提倡的,人们早已放弃。现在,大伙知道什么是废物了。
85
有的诗人遗词造句使我想起农民耍秤——短斤少两。
86
就写作而言,下一代比上一代不知容易了多少倍。没有前面的梯子,下面的人又怎么爬得上去呢?爬错梯子的事也常发生,有的甚至踩的也不过是脊梁骨,但他们就像南洋人砍破敌人脑瓜似的,兴奋得在空中雀跃。他们忘了,梯子也生的有脚,而且,具有升降功能,灵活得难以想象。但听者不要误会,我并没说上代人就全是梯子。但真正的梯子无法用矮凳替代。
87
有天,孔子和他的一群徒弟经过某地。他的耳朵,因为经过礼仪的严格训练,所以非常尖。他听到远处――这距离究竟有多远,说法不一,凡是关于圣人的事,总是会说法不一的――有人在哭。而且他很快就听出来,是一位妇人哭泣的声音。孔子对弟子们说:“这哭声实在是太忧伤了。”他差弟子前去看看。弟子们争着去了。那是爿墓地。弟子对那妇人说:“我们夫子,听出你的哭泣非常悲哀,他对悲哀一向敏锐,所以,差我问问,你何故哭得如此忧伤?”妇人回答说:“以前,我的舅舅被老虎咬死了,接着,我的丈夫又被老虎咬死了,现在,我的儿子又被老虎咬死了。就是为这个嘛。我这已是第三次哭泣了。”那弟子好奇的问:“那你为什么就不搬到没有老虎的地方去呢?那样的话,你的丈夫和儿子不就幸免于难了吗?”妇人说:“可这地方实在是好着呢,又不交税,又没人管,既无衙门,也没毒食,更不见偷鸡摸狗者。”弟子回来,把妇人的话告诉了孔子。孔子叹了口气说:“黑暗的政治就像凶猛的老虎呀!到最后,竟使人们不知道该害怕什么了。”说完便继续上路。妇人也继续在林子里哭泣。耶稣如果遇上了这样的事,他会做些什么呢?许多迹象告诉我们,他或许会说:“如此壮丽的道路不要放置石头,否则,它会增加不必要的摩擦力。”至少我知道孔子不愿被老虎吃掉,至于那位妇人,宁肯相信眼泪而不肯相信孔子。或许仅仅因为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88
若你真有天份,显示一点就足够了。只有魔鬼才随时搬弄他的魔法,所以也常常失灵。
89
音乐让蠢货混入雅座。
90
毫无才华的绝望写作犹如钝刀杀猪。
91
乌纱帽里没文学。脱了也不行。
92
小角色在台上唯恐时间最短,所以台词说的最辉煌。小丑动作大,但有惊无险。
93
我们在神话里说狗吃豹子或豹子即狗。
94
传说有种叫汗杖的神木,是东方朔从一个叫西那汗国带回来的。他交给了皇帝,皇帝又再把它赐给最宠爱的大臣或其他喽啰。它的作用就是,当你要生病时,这根神木便会出汗,而且,还大汗淋漓;如果你要死了,神杖就会折断。可谁愿意好好地握着一支温度计呢!这是一个很蠢的神话,其中恐有诈。但这却不失为另一种温度计,诊断我们文学中想象的有效性。
95
他们不去培养个性,却相反培养写作的技巧去了。就像穿了厚厚的棉裤想把自己的屁股抽打得痛一点。
96
如果此生还有什么需要我向这个世界忏悔的,那就是我折靡过许多许多的耳朵,各种各样的耳朵。如今这些耳朵耷拉在这世上最荒凉最寂寞的地方。我们将与之告别。但我不敢保证,在另外一个世界,它们不再继续备受我的折磨。在另一个世界有另一个世界的规则,还有它的革命者和受害者。
97
尼禄皇帝剖开他母亲的肚腹,是想看看还有没有比他更坏的人出世。后来,这种好奇和残酷无法无天地结合演变成了世界上几乎所有屠杀的奇怪念头,以至今天也没有人能回答我们像“我为什么要杀这个人”这样最简单的问题
98
人们不相信神是因为他过于孤独,于是,神都跑到大地上来推销自己,以至当我看到一个通奸者被判了刑,便怀疑那就是宙斯。一个坐在轿车上磨指甲的可能就是维纳斯。一个女子,披头散发,舞着棍子追打欠了一屁股赌债的丈夫,那准是美狄亚。另一个呢,冠冕堂皇,在人民身上揩油的家伙?还有靠了破乌纱帽和谎言赚取稿酬的?世界的神真多!
钟鸣
钟鸣
钟鸣,诗人,随笔作家。1953年12月出生于四川成都。小学刚毕业,便历经“文革”,中学未竟。1969年至1975年服兵役,作文艺兵,开始写写划划。1977年就读重庆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大学期间接触到现代诗,正式开始写作,和同学成立“1234”诗社,自印有诗选。因毕业论文修“杜(甫)学”,1981曾考察杜甫出川路线至夔门。1982年毕业后,先后在大学、新闻机构任职,1998年成为自由作家。曾先后创办民刊《次生林》(1982年)、《象罔》(1989年)。1983年自印有诗集《日车》。1991年出版第一本随笔集《城堡的寓言》(花城),1992年短诗《凤兮》获台湾《联合报》第十四届新诗奖。1995年出版随笔集《畜界,人界》(北京东方),1993年长诗《树巢》编入《后朦胧诗全集》(四川教育)。1995年受德国荷尔德林基金会邀请访问未果,作品入基金会所出德文版《中国杂技,硬椅子:四川五君诗选》。1997年出版随笔集《徒步者随录》(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出版三卷本随笔《旁观者》(海南)及批评文集《窄门》。转入收藏和民间博物馆产业,策划筹建有“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成都)和“上古”艺术馆(厦门)等。2003年出版自选诗集《中国杂技,硬椅子》(中国作家)。2009年出版随笔集《涂鸦手记》。转入国故研究,费时三年完成《藏剑合甲》。2015年接受广东“东荡子诗歌奖”评论奖。2015年出版诗选《垓下诵史》(台湾秀威)。
小说机杼
作者: [英]詹姆斯·伍德
译者: 黄远帆
定价: 28.00
出版社: 河南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15-08-01
秉承E.M.福斯特《小说面面观》和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的传统,《小说机杼》是一部研究小说魔力的神奇之作——分析其主要元素,颂扬其持久动力。书中对我们这个时代最显著、最时髦的批判深入到了讲故事时的机械设定,由此提出一些基本的问题:当我们说”认识”某个虚构的人物时,这意味着什么?生动的细节由什么构成?何谓成功的隐喻?现实主义是现实的吗?为什么有些文学惯例变得过时,而另一些却保持活力?从荷马到《给小鸭子让路》,从圣经到约翰·勒卡雷,詹姆斯·伍德广泛取材。《小说机杼》既是一部虚构手法的研究佳作,也是一部小说的另类史。它幽默、深刻,无论你是作者还是读者,甚或是对此书该兴趣的路人甲,它都将对你有所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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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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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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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陈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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