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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桑:地理学 | 未来荐读

2016-07-31 胡桑 未来文学




物质极度贫乏的童年,我不可能随意地坐上汽车、火车来到远方,只能在想象里触摸远方,在另一个世界里进行精神漫游,这一切都是在文学的世界里实现,也可以借助一个媒介,这就是地图。


地理学


——事物三部曲之一

胡桑






我生长的那个小村子叫作东升浜,这个名字在我年幼的耳畔引诱我想象东方和太阳。小时候,以为东升浜是世界的边缘,是太阳走向天空的起点。上学之后,我逐渐知道大陆的东边是海洋。我们的方言里,“东边”被叫作“东海”,“海”是一个方位名词。但是,“东海”这个方位词,让人想到我居住在大陆的东部边缘,太阳大概就是从海上浮起来的。事实上,这里到东海仅仅一百多公里,但对于幼时的我来说,东边是最难以想象的地方。从小就难以望尽村子东边那片繁茂的桑树地,我以为那是世界的尽头。


东升浜隶属于孟溪村。在民间,它被就简写成孟西,这里出现了“西”这个方位。最近的地图、新闻、政府文件上都改成了孟溪。但在我童年最初的语汇里,孟溪一直写作“孟西”。东升浜和邱家浜两个自然村与孟溪村其他大部分自然村之间隔着大运河。这是古老的京杭运河的中线。在最近的长三角交通旅游地图上我看到它已经被标成京杭大运河。运河交通繁忙,船只如梭,从北京浩浩荡荡一直流到江南,出苏州平望镇,分叉为东、中、西三线。从我家屋后流过的就是这条中线,从乌镇流过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运河改造,中线因其交通便利,被定为主干道。运河改造的那些年,我们到运河对岸的轮渡就变得十分困难,两岸被挖掘得凌乱不堪,出现了一条绵延的巨大沟壑,有人挖出过黝黑腐烂的棺材和鹿角。一个冬天的清晨,我照常去上学,坐摆渡船来到对岸,走过临时搭在这些沟壑上摇晃的跳板时,我不小心掉进了冰冷的河水。那几天似乎是父亲担任艄公,他把我送回运河这一边,我浑身湿透奔跑着回家,在宽阔漫长的机耕路上,我体验到了极度的寒冷和晕眩。我还曾试图从沟壑近陆地稍高的一边跳到临水较低的另一边,结果胸部摔成重伤,体内总是潜伏着一种沉闷的疼痛,接连几月,父亲背着我到处找医生。我至今能想起来那隐隐的疼痛。


运河打开了我的想象力。它在孟溪村的地界内是东西走向的,但总体上却是南北走向。所以,如果说,故乡的地名(东升浜、孟西)给了我东、西两个方位的想象,那么,运河给了我南、北两个方位的感觉。运河消失在南方和北方,这两个方向的事物神秘莫测。京杭运河这个名称透露了“北京”和“杭州”两个地名。两个词汇经常在耳边响起,像两只温顺的动物。北京是首都。杭州是浙江省府。人们提起它们,就像说到遥远的亲人,远方的故事伴随着这两个地名出现在大人们的话语里。村子前有条干枯的水沟,是东升浜的尾巴,水沟对岸是隶属于桐乡的杨树湾,杨树湾自然村的主体部分在梅家桥堍,这里的六七户人家被我们叫作“南海”,就是南边的意思。“南海”正对着一大片一望无垠的桑树地。这也构成了我对“南”这个方位的想象基础。


南方除了到处是水,还有独特的风。江南的季风就像一场拉锯战。南风和北风,在这一区域轮换着统治权。南方的天气很容易判断,南风会带来大量降水和温暖。而北风会带来急剧的锋面雨和寒冷。大人们用风向判断天气变化。而我在变化无定的风里走到一个个奇异的地带。南风让我想到水和海洋,尤其是夏季来自太平洋的肆虐台风。北风则让我想到沙子和旱地。其实,风就是远方。它和水一样,让年幼的我与远方关联,把我身体周围狭小的空间无限延展。


远方在我童年的脑袋里是一个重要的国度,它影响了我生命的去向,后来我终于去了北方,这个我整天倾心的远方。最初,我在海子的两句诗里设想远方:“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海子《九月》)物质极度贫乏的童年,我不可能随意地坐上汽车、火车来到远方,只能在想象里触摸远方,在另一个世界里进行精神漫游,这一切都是在文学的世界里实现,也可以借助一个媒介,这就是地图。


地图是去往远方的最佳工具。等高线。绿色的平原、蓝色的海水和湖泊、褐色的山脉。扭曲的血管一样的河流。这些是到达外面的时间机器,是自我幻化的出口。我在地图上自由穿梭。这种自由的限度无与伦比。地图是一个迷宫。我向往其中隐秘的角落。



我彻底跌入地图的巨大漩涡可能与一本叫作《德清——我可爱的家乡》的小册子有关。这是一本五六年级时发下来的乡土教材。我清楚地记得,读到书中讲述新市镇的专节时,全身升起一阵惊喜和漂浮感。孟溪村隶属于新市镇,这是一个一千年多年前就存在的江南古镇,宋代以来,当地的文人喜欢把它叫作仙潭。我熟悉的地方进入了书本。我的经验立刻飞升了。书中印刷着一幅素描画,内容是新市镇的市河、河埠头、船只以及两岸的古建筑,我曾经去过那里,当时,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方圆几公里,新市古镇对我来说已经相当神秘了。这些文字和图片把我带入神奇的境地。熟悉和陌生、切近与遥远、真实与幻觉在这里构成一个共同体,开始统治我的头脑。最让我兴奋不已的是正文前面的一张德清地图和许多彩色照片。地图是我所生活的地域的一次抽象,照片是这些抽象的奇妙的降落。这张德清地图对我生命的原型意义可能处在十分中心的地位。我对地方的敏感、对行走的珍视都可能起源于此。我反复地阅读这张不大的印刷有重影的地图,就像如今我阅读一本我酷爱的装帧精致的诗集或小说。我在里边看到了河流、湖泊、山脉、城镇和用圆圈表示的村落。我尤其对东边的一个角落偏爱有加。那是新市镇所在的角落。新市镇被一些淡红色条块标志出来,我看到新市镇街道的大致走向——比例尺太大的原因。小学的语文老师沈美玉就来自镇上,她喜欢农村的新鲜空气,每天骑着自行车来上班,在历史课上给我们讲很多故事,尤其是《三言二拍》,我对阅读的狂热兴趣可能和她有关。外祖母家所在的和睦桥也被标了出来,这个自然村属于五龙桥村,以养蚕著称,中央电视台曾经来采访过。我看到自己参加过历史知识竞赛、作文比赛、奥林匹克竞赛的村庄谷门,孟溪中心小学曾经就在那里,数学老师潘老师(她是歪嘴巴,有点凶,但上课很出色)常常带着我们骑着自行车去那里,在一个小学生看来,路很遥远。我也看到常常听说的村庄蔡界(或者叫蔡家),一个以砖瓦厂闻名的地方,大舅父曾在那里工作。以及含山(又名寒山),这是一座山又是一个小镇的名字,山在镇子的旁边,运河绕山而过。含山属于湖州市南浔区,却与新市镇毗邻,家乡的习俗,清明节要“游含山”,那里是蚕神马头娘娘的故里,去含山是要祈求蚕茧丰收,即所谓的“蚕花廿四分”。可是没有我的村庄:东升浜。也没有上面一级行政区划:孟溪。但凭借对附近地形的熟悉和几个相关地名,基本可以推断出我的村庄的大概位置。就是在运河南边紧挨德清、桐乡分界线的那一小条地带。我顿时感觉到了我在世界上的位置,虽然那只是一个没有被画出的点。但是,那里有我全部的童年生活。


我不喜欢与人说话。人多的场合,我就躲到二楼,捣鼓房间里的各种东西。比如闹钟、电风扇、我五六年级时才来到家中的西湖牌十四寸黑白电视机,都被我拆卸过好几遍。比如抽屉,抽屉多么神秘,里面会有许多什物。五彩斑斓、形态各异的钮扣。一枚蓝色发卡。织毛衣的长针。缝衣服的短针。顶针。毛线团。旧电池。印着麦穗的分钱硬币。过期粮票。吸铁石。从废弃的洋房里捡来的步枪子弹壳。不知哪里捡来的不祥的钥匙——母亲说,捡到的钥匙会让人倒霉,我却喜欢留着,仿佛它能繁殖出某种遥远的讯息。后来我读到陆忆敏的诗句:“钥匙在人群中繁殖”,就常常想起家乡那些遗失在路边的钥匙。家里的长桌放在窗口,里面有三个抽屉。父母的大床摆在桌子的东边,我的小床搭在桌子的西边,渐渐地,西边的小抽屉就被我霸占,我喜欢到处捡拾杂物,许多是从运河或者屋前的东升浜里捞来的漂浮物,比如幼年时极其珍爱的一只魔方,我甚至捞到过避孕套。几年之后,这个小抽屉已经远远不够用来装那些小东西,于是母亲的嫁妆之一,一只松木小箱子,和衣柜内部两只抽屉中的一只,被我占为己有。这些私密的空间,使物质极度贫乏的童年变得丰满,是我秘密地走向远方的通道。


我在姨母家的抽屉里找到一张残缺的地图,是她纳鞋垫用剩的。上面还残留着弧形的剪刀印。那是一幅陈旧的彩色世界地图的残片。印刷的是西非一带的国家。我犹如发现了一个奇迹,立刻从陈旧的印刷进入一个异域。那些动听的名字,那些让人想入非非的国度。一些国家依然是六七十年代的名字:刚果。几内亚比召。扎伊尔。象牙海岸后来,我从地理书上知道,它现在的名字叫科特迪瓦。多哥。黄金海岸后来叫作加纳。乍得。尼日利亚。斑斑点点的沙漠。那就是迷人的撒哈拉。以及虚线状的河流。那是季节河。旱季的河流会干枯。我喜欢地图上的偏僻角落,可能就是从这里开始的。陌生的角落容易激发陌生的遐想。我一下子记住了这些名字。以后,再听到这些名字就会产生莫名的亲切。


初一下半学期的社会课是地理课——浙江的初中学校使用省编教材,历史、地理、政治合为社会课。教地理的是范老师,他是邱家浜人,家与我们很近,东升浜是八十年代才从邱家浜划分出来的一个自然村。在村子里,大家都叫他范老师。住得那么近的范老师讲述着那么远的世界。一个神奇的组合。配合《社会》课本发下来的是四本地图册。每学期有一本。起先是古代历史、现当代历史,各自包含中国和世界分册,然后是一本是中国地理、世界地理。我偏爱地理地图册,而对历史地图册有些冷漠,尽管我的历史课成绩曾经考过全校第一。在地图上,我学习了比例尺和图例,黄色的高原,绿色的平原,蓝色的湖泊或海洋,点状的沙漠。蓝线是江河,黑线是铁路,黑色瘦三角是山峰,红色梯形是火山,圆圈是城市,其中中间一点加上两个圆圈代表一百万人口以上大城市,两个圈代表中等城市,一个小圈则是小城市乃至村寨。我尤其喜欢那种画着等高线的地形图,山脉走势图,河流分布图,五大淡水湖的形状、面积图,铁路分布图,主要国家的地形图——世界地图册详细到每个大洲以及这些大洲的代表国家,非洲、拉丁美洲和大洋洲比较特别,各自配有一幅动植物图,大洲地图上安置了一些动植物和建筑物的小型照片,在这里,我结识了非洲的波巴布树、剑麻,美洲的纺锤树,澳大利亚的鸭嘴兽、袋鼠、针鼹、袋狼。


地图在恰当的年龄给予我的内心走向外面的机会。我的躯体不可能到达那么远的地方。我没有足够的盘缠。虽然我极其羡慕电视中扒火车的流浪汉。可是,火车与我是陌生之物。从小我没有见到过真正的火车。但是,在地图里,我变得极其自由,毫无束缚。想象力是对人类身体的解放。


地理知识的学习让我找到了自己制造地图的方法和愿望。我学着地图上的图例开始画一张我心目中的地图。我找出了小学的时候曾给我奇异感觉的《德清——我可爱的家乡》。我把书前的地图裁剪下来,贴在床头。然后翻出养蚕用的面积很大的白纸。这种纸分厚薄两种,薄的叫作锦纸,母亲叫它桃花纸,一般盖在蚕蚁身上,有点类似宣纸,轻薄、疏松,不能用来画地图。而垫纸更加厚实,足够坚韧。这种纸有蚕匾那么大,才足够容纳一张具体而微的世界地图。我不切实际的梦想是画出整个世界。但是由于太庞大,不工作的时候,纸张要翻折好几层才能存放。我从自己的和周围的村庄开始画起。以我的村庄为中心逐渐往外扩张。一张详细到每户人家的地图。那几年我对“地图计划”几乎狂热到极点。经常拿着本子和笔,到野外实地考察。记录河流的走向、村庄的地形,以及每一户人家的具体形状。我是羞怯的孩子,总以为那只是我内心一个隐秘的野心,与这个享乐主义的乡村格格不入。所以,我的行动偷偷摸摸。在家乡假装散步,等到没有人们的身影,才敢掏出笔记本。我观察地形,尤其重要的是记录每一个村落的名称。最初,我努力从记忆中挖掘大人们对这些村庄的命名。直至搜索到干枯的时候,才迫不得已去实地探究。我就像一名地质队员,深入各个角落,又不敢轻易接近每户人家的大门。幸好,那几年大门的门楣上开始钉上印有乡镇、村、组的名字的门牌。可是经常的情形是,我来到一个神秘的村庄。我的眼睛只能在远处奢望这些门牌而不敢接近。


那是些美丽的时光。我身边经常带着纸笔。总是在放学之后,到附近的村落记录河流的形状和桥梁的名字。脑袋里总是装着一张中国或者世界地图的模型。故乡属于江南水乡平原,河网交错,并没有主干支流之分,更找不到源头。但是我喜欢去寻找那些水沟的源头,以便比附地图上的水系,但它们往往令人失望地消失于水田或者桑树地里。在地图上经过变形,实际的河流成为江、河,水沟、水渠就成为它们的支流。这样一种追溯带给我对本源的体验与向往。我一直是个深刻的孩子,大概与我从小关注那些奇怪的东西相关。

 



我的地图慢慢扩大,从东升浜慢慢延伸到可以徒步抵达的南边:下塘,这已是桐乡的地界。那里有一座横跨含山塘的单拱石桥中塘桥,是去我外祖母家的必经之路,它异常高大,拱顶距离水面有两层楼高,拱形优美,夏日站在桥顶,总是凉风习习。它太高了,我们一般就叫它高桥。我经常一个人步行来到桥上,眺望四周的地形。站在桥上,远处一片苍茫,地平线消失在隐隐约约的村庄和树梢之中。地平线之外,只剩空无。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望见北边的含山。这座山,我爬上过几回,学校组织春游,以及与同学去踏青。很多亲戚住在下塘村东边一个叫道村的地方。每年春节我们会穿越村子东边那片神秘的桑树地,或者北上去外祖母家,或者往东去道村。那一带属于两县交接地方,人烟相对稀少。晚上回来,我总会感到一种恐惧。可是,对那些地方我尤为好奇,它们成为我的地图上重要的一块区域。


然后,地图慢慢扩展到西边的村庄。这是我上学的必经之地。我骑车从东升浜出发,往南经过南边被我们称为“南海”的杨树湾,越过梅家桥,以及桥南堍的梅家里,往西经过白龙潭,这一段路向来不易行走,再上齐界桥跨过京杭运河,新市大桥尚未建成前,齐界桥在方圆几里是最高大的桥梁之一,它曾是德清、归安(以前孟溪村属归安县)、崇德三县分界,故名。齐界桥的景观很吸引人,京杭运河在这里顿时水面开阔,向东可望见自己的村庄,它像岛屿一样漂浮在运河里,河岸柳树成荫,浓密犹如这块土地的围巾。向西可以眺望新市镇区的建筑,偎依着运河铺展开去,在傍晚登上大桥的时候,能看到夕阳中的异常宁静苍老而优美的古镇,发电厂高大的烟囱是其中的败笔。下桥,沿着运河从木场头往西,过肖家桥(如今,这座桥作为古镇东大门的明清石桥已被改造成为水泥桥)进新市镇区,经过一个车辆众多总让我有不祥预感的三岔路口,沿着环城东路往北,下乐安桥,不久就来到新联中学。我在自行车上,观察它们的地形,一回家就凭记忆记录下来。这里,一个想象的过程试图缝合现实与感觉的差距。地图上的河流会时胖时瘦。村庄与村庄之间的空白区域就成为我用想象测量的地段。一条河流从这个村庄出来到达另一村庄的时候经常会改变流向,无法对接。它变成了一幅生长出许多晦暗角落的地图。


地图的北边是我熟悉的孟溪,村委在运河的北边,与我们的村子隔河相望。村委的前面就是孟溪小学。我们通常把运河对岸叫作“大队”或者“孟溪那边”。我在孟溪那边上小学,每日清晨须乘坐一只摆渡船。摆渡船起先由这边的村民轮流派人摆渡一天,后来,商业大潮兴起,人们纷纷去上班,摆渡的任务逐渐由老人包揽,人员也慢慢稳定下来,由“南海”的毛狗阿爹和杨树湾的小狗阿爹轮流值班,镇政府发工资。毛狗阿爹的名字来源于他的儿子毛狗,以前的人给小孩子取一个贱名,比如猫、狗,为的是容易养活。我的西海阿爹也曾掌舵过一段时间。曾祖父有四个儿子,其中最大的一个是收养的,就是建伟、永妹、小妹的老太公,我已经忘却他名字。他不是曾祖父亲生的,与我们几家比较疏远些,我印象中从来没称呼过他为祖父,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将敌敌畏当作咳嗽药喝了,不治身亡。只有一个儿子,就是建伟的祖父,所以,建伟比我要小一辈。我的另外三个祖父是东海阿爹、西海阿爹、小阿爹,村里人都这么叫他们。这些名字和龙王没有关系。东海阿爹是我的亲祖父,名叫新春,外号“航船儿阿新”,曾祖父曾经在水上生活,祖父是在渔船上出生的,所以才有这个外号。东海阿爹生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父亲在这些儿子中排行老三。东海阿爹住在村子东边,我说过,我们的方言把东边叫作“东海”。东海阿爹一直镇上的第三人民医院打扫卫生,所以经常带回来一些废弃的针筒,这成为小孩们很稀奇的玩具。西海阿爹则住在村子最西边,名叫雨春,是祖父的弟弟,右腿残疾,所以也被叫作“瘸脚阿爹”,光棍,没有子孙,所以,祖父把父亲过继给西海阿爹。小阿爹,名叫梅春,是三个儿子中年龄最小的,是芳芳和丽萍的祖父,是个话痨,所以也叫“烦子阿爹”,他生有两个儿子。


家里的黄色游泳圈和泳衣都是西海阿爹担任摆渡工作时政府发的船上救生工具,被西海阿爹拿回家里用,我和弟弟就骄傲地用来游泳。村上只有我和弟弟,以及爱林阿爹的孙女红男、孙子红良才有救生圈,所以是值得炫耀的。摇橹的老人们经常迟到,孩子们就在船舱里等待,这一段时间我们利用来做家庭作业、打牌、打水杖、抓鱼、挖茅草根、摘嫩蚕豆豌豆吃、拍印有变形金刚或者圣斗士星矢的洋片、拍用香烟纸折成的纸卡。渡船最初是一艘破铁船,而且经常被运河里过往的轮船撞到,已经扭曲破烂,舱底经常漏水,艄公每隔一段时间就拼命往外舀水,用泥巴糊住细小的漏洞。九十年代初,旧摆渡船被换成一艘很厚的铁皮船,容积更大,船舱内有三张铁板烧纸的长椅,顶棚更加结实,船身被漆成红色。父亲经常去借来船钥匙,晚上顺着运河来接在外祖母家做客的母亲和我。运河对岸是一块高地,叫作独叶墩。独叶墩北边是一片低洼地带,大雨时这里几乎就是一条与运河联通的小河。低洼地带以北是孟溪小学和村委以及村办的一家皮革厂,另一家不知道是什么厂,里面堆积着各种铁片、卷得像头发的铁条。村委在小学东北,中间隔着一个湖泊,湖的北面是一家小店,我偶尔去那里买话梅吃。当时几乎没有零钱,家里很穷,但是嘴很馋,我把一些分币积攒起来,偶尔买一些话梅、陈皮、搅搅糖——用三根竹棍搅着,凝固的黄褐色的糖水就会泛白渐渐柔软欲滴,我不会像女孩子那么耐心地搅到最完美的时刻再吃,往往胡乱搅一阵,就已经吃完了。


学校的西边是一座平板石桥虎啸桥,人们一般谐音叫作火烧桥。火烧桥北边是一座机埠,是为农田抽水用的。机埠东边和西北各有一条水杉夹道的水泥路。东边这一条通往李家埭,祖母生于这个幽深的村子,舅公住在那里。如今荡然无存,已夷为平地,改作升大仓储码头。西边的水泥路通往新市镇。如果错过摆渡时间,或者因为台风、暴雨、艄公生病,不能从运河摆渡回家,晓炎、邱华、炎峰、国芳——这几人是邱家浜的,建峰、新华,他们是湾里的——湾里位于东升浜这个湖泊的西岸,是东升浜自然村的一部分,只有五六户人家,均为姚姓,以及东升浜的建伟、丽萍、丽丽、芳芳和我,就结成一个队伍,由这条路,经过浮石桥,邱家浜的云强喝醉酒死在桥边,所以,在我们的词汇中,浮石桥是一个恐怖的代名词。然后走上齐界桥,逆着我初中时上学的路线回家。一路上大家举着报纸,据老人说,报纸可以驱鬼,因为上面印有文字。乡村的文字崇拜依然绵延在老人的记忆中。


虎啸桥的西边则是丁家浜,但丁家浜几乎没有丁姓居民,却住着很多陈姓,我的同桌陈娟和班里的陈莉就是这个村子的。陈莉是邻居建伟的姨母的女儿。我们的班花朱晓莉也住在这个村子。朱晓莉的姐姐叫雅莉,所以这对姐妹的外号是鸭梨和小梨。丁家浜是和小学最近的村子,所以成为我们经常活动的地带。村里有一个瞎子老太太。学校照顾鳏寡孤独的活动就是在午休时间组织学生去给她捡柴,陪她聊天。所以,我们每天中午就轮流去丁家浜捡树枝、割茅草当作老人的柴火。我从小就被母亲吩咐去地里捡柴,这是我熟练的事情。借此机会我几乎跑遍了丁家浜,这里房屋错落,并不像其他村子那样是沿河一字排开的,在我看来,这个村子比东升浜大多了。这些记忆为以后画地图积累了不少材料。


丁家浜再往西是徐家埭。班里的徐晓红住在那里。有一段时间我们来往密切,甚至通过书信,我也去她家里找她玩。于是,我比较熟悉徐家埭的房屋、地形。徐家埭西面就是闹鬼的浮石桥,这是一块荒僻的区域,我从来不敢去考察地形。只能凭借几年前匆忙的几乎是逃离式的行走,来拼贴河流和道路。


机埠以北是一大片桑树,再往北则横贯着一条公路。西通县城,东至桐乡。公路的北边是我几个不太熟悉的村子,自西向东依次为:西坝头、田图里、田心里、资二村、项郎、木桥头。这是我很陌生的一片土地。它们北边应该是一条河流,西边一直通往我的初中学校新联中学,然后通过梅子港进新市镇区,东边注入运河。但我从未涉足这一地区,只能借助其他地图和我的眺望来完成想象。但它们包括前面我提到的几个小村子都属于孟溪村范围。我对资二村稍有了解。孟溪小学以前是一座寺庙,到我三年级时已破败不堪,于是拆除重建。学生到老师家去上课。年轻的钱老师家是三层楼房,比较宽敞,正好用来做教室。这一段时间失去学校的约束,我们上课开始疯玩。那一年在资二村养蚕的洋房前的空地上,我们举行了纪念赖宁的活动。


孟溪村以北则是谷门、杜井、新联、乐安、全家、童家桥、谷门、邱庄、蒋家、东安诸村。乐安、全家、新联、杜井等村从新市镇开始大致自西向东排开,是去含山的必经之路,我骑着自行车去过几次含山,大约要一两个小时。沿途的村落只能留下粗略的印象。东安村是最北边的村子,外面是善琏镇,湖笔发源地,中国笔都。东安村有我的好友、初中同学潘建明和彭晓辉,所以我几乎每年都去住一两天,我最喜欢的事情是让他们当向导骑车去附近善琏镇的湖笔博物馆,我一个人漫游在古镇的老街上,潘建明和彭晓辉则钻进了游戏机房。



做客的时候是捕捉地理的良好时机。我开始记录外祖母家:和睦桥。一个神秘的所在。在那里,我是一名熟悉的陌生人。外祖母的邻居们都认识我,一半是因为母亲,一半是因为我在学校是优秀生。大人们似乎很喜欢我。总给我编织许许多多美好的未来:大城市、高职位、轿车。我却害怕这些。那个年纪,我对未来一无所知,电视里有各种大人的世界光怪陆离的故事,我却总以为那是传奇,尤其当时流行港台片,那个时空与我而言遥不可及,而且,那时候,总以为自己离长大还特别遥远。我无法根据这些设想自己的未来。


我心目中的五龙桥是个优秀的村庄,那里的人们亲切,正直,讲究礼节,充满智慧。他们身上有一种我不熟悉的气息,这是我们村庄的人所没有的。我经常去外祖母家。外祖母和小舅家一起生活,大舅家在隔壁。我来到野外,把石桥、村庄、河流、道路一一描摹下来,就像画图画。外祖母家的东边是一条河。它肯定与我的运河连通。晚上,父亲常常摇着水泥船,来接我和母亲回家。我依稀记得河流的脉络。但是中间有一段,我总是想不清楚它具体的走向,这造成一种更大的神秘。江河的河网太密集了,而在我的地图上,那么多河流以秘密的方式连接起来,让我浮想联翩。外祖母家东边的那条河往北延伸,就来到姨母家。它的名字叫西浜。和姨母家的村庄同名。但这个村庄却在河流的东边。姨母家的屋子是亲戚中装修得最漂亮的。姨父是个木匠,不苟言笑,我从小就怕他,甚至不敢和他打招呼,到了初中以后,我才敢慢慢喊他姨父。我最留恋的是姨母家的枣树和柿子树。琴红表姐经常带着我摘柿子,打枣子。打下来的青柿子就放在石灰袋里捂熟。西浜旁边是鸟水圩。名字在方言里和普通话里都是很怪异的。琴红表姐曾经带着我去过她在鸟水圩的同学家。那是需要经过一片水田的村庄。我最深的记忆是大人们纷纷流传的这个村庄里一对男女学生偷尝禁果以致怀孕的故事。


这是我的地图的东部。东浜的东边是桐乡的河山镇,母亲一个结拜姐妹的女儿姚琴嫁在那里,路很远,曾经骑车去做过客。姚琴家原先在和睦桥东南的道村,也属于桐乡。祖母的一个姐姐嫁在那里,所以有几家亲戚,比如菲菲家,她小时候特别胖,长大后却变得很瘦。她曾经见我的作业有些凌乱,帮我拟过格式。让我觉得桐乡人做事特别细致。祖母最小的儿子,我的小荣伯伯,后来去道村当女婿,在家门口开了理发店,所以又多了一家亲戚。道村的南边是它的上一级行政单位晚村乡的集市,民间的叫法是雪村,母亲的一个舅父住在那里,他是瘸子,开了一家修理铺,娶了一个云南人,即小舅母的姐姐。乘着做客的机会我可以熟悉晚村的地形,邮局、电影院和桥梁。我在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到处游走,往东一直来到这里的邮局,给我喜欢的女人写信,每到一个邮局就写一封信当场寄出去。晚村往东,我一直骑车到洲泉镇,然后进邮局写了旅途的最后一封信。再往外,我的地图就要依靠想象填满。那里的故事会经常传来,像远道而来的风。


南边一半是桐乡市辖地,一半是德清辖地。姑妈家在一个和德清挨着的桐乡村庄高家角。她家临河而居。河流无名,向南流到我无法想象的地方。其实,再往南的泉秋村住着我的姑婆(方言叫作姑婆娘娘,她家很远,要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走过弯弯曲曲的无数小路,路边是荒僻的漫无边际的水田和桑树地。总之在我印象中,那是十分遥远的地方。进村庄之前是一座小石桥,桥下的河,我想象着它和姑妈家旁边的是同一条。我刚学会自行车,就与家人去过一趟,夜晚在月光下骑车回来,我的身子就别在自行车三脚架里,那时我个子矮小,坐不上车椅,但是法生大伯(在祖母的五个儿子中排行老大)的女儿建红姐姐夸我车技出色,视力好,在没有月光的路上,竟然能够骑得如此稳当。高家角西边是河东村。初中的同桌张秋红住在那里,我骑车去玩过几次。再往南则是德清县的油车桥和徐家庄两个乡镇。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我骑着自行车经过这两个小镇一直跨过运河,来到余杭市的五杭镇和塘栖镇。在五航镇郊外的一家小饭馆,我点了一盘青椒肉丝当作中午饭。塘栖镇,明清时属于德清县。骑车走在两镇的疆域内,沿路都是大片的枇杷林。我第一次认识塘栖是在《德清——我可爱的家乡》上,这本书在介绍新市镇时,引用了一段嘉靖《德清县志》里的话:“新市,地有三潭九井街,街面市巷之整,人物屋居之繁,琳宫梵宇之壮,茧丝粟米货物之盛,视塘栖较先,盖俨然一大邑也。”我每次想起塘栖镇时,这句话就会从记忆中跳出来。以至于在我的意识里塘栖和新市至今仍是两个最为亲密的古镇。塘栖镇有著名的超山。我很多年前就来过超山。小学五年级时,学校组织过一次春游,目的地就是这里。我看到了无数耸立的山峰,苍郁青秀。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旅游。超山那浩大的梅海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漫山遍野的梅花,最古老的是唐梅和宋梅。在山顶的背后,我找到了吴昌硕墓,一个寂寞而破败的小墓,周围的气氛阴森萧瑟。当时并不清楚,这个小坟塚里安睡的是一位艺术大师,并且是我的湖州老乡。我写超山的作文受到了语文老师的表扬。在塘栖镇内游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找到通往运河北岸的通济古桥,回到德清县境内的雷甸镇。雷甸镇紧挨着余杭的塘栖镇,两镇均以枇杷闻名。每年五六月,新市镇上总会出现许多卖雷甸、塘栖枇杷的商贩。然后十分疲惫,进退为难地从德清县的雷甸镇、城关镇、干山镇、士林镇回家。这是一次在自行车上欣赏风景的旅行。回到家全身晒黑了,第二天皮肤晒伤开始蜕皮。但新市镇南边的这几个乡镇对我来说依然是神秘地带。


西边的新市镇是个江南古镇。一千七百年前,也就是西晋末年,一群百姓的故乡被洪水淹没,从一个叫陆市(据说在德清县的雷甸镇一带)的地方迁徙到此,就把这块水草丰满的土地叫作新市。新市镇在村子的往西三四公里处。在童年的我的眼里,它是一个都市,街道纵横,人口密集,店铺林里。我的地图比例尺很大。足以把新市镇的街道清晰地画在上面:健康路、仙潭路、西安路、南昌路、南汇街、北街。它的弄堂古老而深邃:西河口、寺前弄、胭脂弄、司前弄、钟楼弄、五猖司弄、药王弄、紫荆弄、后弄、胡家坟、淘沙弄。我把新市镇看作通往历史记忆的入口。尤其是它的古街和市河,都在消失于一个晦暗的深处,留我去遐想。我经常在里边徜徉。在弄堂里,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如此轻盈,和许多事物关联。在清末和民国,新市镇的商业在江南一带盛极一时,所以它还有一个外号:小上海。这个名字把我的思绪牵引到遥远的上海。它古代的名字叫仙潭,这个名字把我的幻想带往飘渺的历史之中。新市镇西栅外是梅林乡和士林镇。梅林的名字很诗意,但我小时候都没有涉足过。只是在高中的时候,某个暑假,为去寻找吴越争霸时期留下的东勾城,我骑自行车到访过。梅林以西是士林镇。士林有全国第一蛇村子思桥村,家家户户养蛇,以赤练蛇为主。这两个乡镇、我的出生地新联乡以及南边的高林乡如今已全部并入新市镇。

 


后来,我的地图变得十分硕大。我试图画出一张世界地图,画地图的纸越拼越大,最后变成一个庞然大物。每次画完要要折叠好几次才能藏起来。我奢望画下地面上的每一个事物,但我只真正熟悉到如此程度的,只有东升浜、邱家浜,往东延伸到外祖母家和睦桥和姨母家西浜,往南只到姑妈家高家角,往西则是新市镇,往北只到孟溪村内公路以南部分。其余部分只能按照各种各样的中国地图、世界地图对接上去,留下一些空洞的线条,毕竟那时不是网络时代,在一个交通不发达的小村子,资讯十分闭塞。但我对地理的想象却延续下来。


这张地图变得极不对称,我家周围的村落详细得就像军事地图,中国各省、世界各国则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一些国家密集的地方画得颠三倒四,严重变形。除了我感到熟悉、亲切而安全的某一块区域,其他地方我只了解一些局部,一些点。


比如整个德清县,我就只熟悉一些角落。德清的西边,我很陌生。我唯一去过的地方是城关镇。现在叫乾元镇,镇内有座乾元山,古名吴羌山,齐梁时代织帘先生沈麟士曾筑园隐居于此。大家平时仍把城关镇叫作德清。它曾是县城。一九九四年县城才迁至武康。可是,民间语言的惯性远远大于行政的变更。西海阿爹晚年都住在城关镇。给镇上一家乡镇企业当看门人。父亲带着我去看望他。给他送去大米。祖父让我们带回礼物。西瓜、糖果什么的——很多水果十分陌生,比如新疆哈密瓜。从车站到祖父的厂房要经过一座很长的桥(名字就叫长桥)、一条很长的弄堂(想不起名字了)。弄堂边上倾斜着苍老的樟树。樟树须两三人才能合抱,身体已经空洞,枝叶异常繁密。那是些生疏的事物。时间在这些事物身上留下模糊的印迹。我沿着这些印迹走进时间的迷宫。在我幼小的头脑里,时间和空间大概没有分离过。时间的迷宫亦即地理的迷宫。时间的斑纹把远方打扮得更加扑朔迷离。


后来,学校又发下一本乡土教材:《湖州——太湖南岸的明珠》。打开封面,可以看到一张湖州地图。我在上面迅速找到新市镇以及新市镇右边我家可能所在的那个小点。以前在耳边飘荡的词语纷纷在我眼前降落。善链、菱湖、双林、南浔、湖州、安吉、长兴……家乡的地图总让我失望的是,它的东边总是戛然而止。新市镇几乎是湖州在东边的极限,最多会画上桐乡的晚村乡(现在归属洲泉镇),再往外就是一些突然消失的公路和河流。平时熟悉的地方诸如洲泉、梧桐、石门都难以瞥见其身影,就像传说中的神仙。湖州的部分比例尺太小,而且十分模糊。我对那些不可抵达的地方充满好奇。我的想象远远越过我手中的地图。于是,我拿着积攒的零钱到新华书店去买地图册。那时的新华书店还没有开架经营。书籍一本本躺在玻璃柜台中,乖顺的样子。我问营业员要一本《浙江省地图册》。营业员是一个老头,很不理解我为什么要买这种书。我,一个看上去唯唯诺诺的中学生,的确不像拿着地图闯荡的旅行者,更不像风尘仆仆的汽车司机。地图似乎和我毫无关联。可我硬着头皮买下了。


地图册厚厚的。纸张柔和而密实。河流、村镇密密麻麻,让我踏实。我所奢望的世界详细地安睡于上。地图总是我的现实越界的部分。我无法出远门,那么就在浙江地图中抵达舟山、绍兴、温州、金华、衢州……这本地图册与现实的距离如此切近。很多村庄出现在里边——它有每一个县的详细地图。面对曲折的线条,我能模拟出实际的地形。很小的时候,我去过西湖,被带去看皮肤病。就父母转述,我跟着在父亲走遍了西湖、动物园、六和塔,现在,我在西湖的地图上漫步,在各个景点之间穿梭自如。我设想自己来到的是马可·波罗时代的杭州。后来我来到城关镇读高中,从高二开始,我悄悄去过几次杭州,每次的目的地都是书店。从城关出发的中巴车停在武林广场,我以武林广场为起点,沿着延安路南下,先到庆春路购书中心,接下来是解放路新华书店,再从解放路往西走到西湖边,在湖边驻足一会,沿着湖滨路北上,去外文书店,再从庆春路折回延安路。这是我活动的主要区域,虽然我从地图上早已熟悉这座城市,但第一次身临其境于真实的大都市,身上总是缠绕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与焦虑,我不敢乱走。那时候,我几乎每次一到杭州就要迷路。


杭州下辖的余杭市,后来改成杭州市的一个区,与德清是邻居,余杭电视台和桐乡电视台是较早成立的县级电视台,均成立于八十年代中期,它们播放的动画片比较多,而德清电视台要到一九九四年才成立,节目做得比较粗糙,于是我常常收看的是余杭和桐乡这两个邻县的电视台,新闻里一些地名出现得十分频繁,这在声音上建立了一种无可替代的亲切感。余杭北部的地名我耳熟能详:超山、塘栖、临平、良渚、瓶窑。瓶窑以路边的汽车酒家、旅馆著称。杭州湖州一带的公路旁,许多小酒馆都命名为瓶窑旅店,刷成嫩黄色的粗糙墙壁上用蹩脚的红字写着:停车、吃饭、住宿。临平是它的县城,家乡的人常去做生意,最常见的是春节期间去烫春卷,收入很丰盛。良渚进入我的视线是因为良渚文化遗址,在河姆渡遗址发掘之前,良渚遗址的名声似乎比现在更大。


我喜欢舟山。那里撒落着错落有致的岛屿。我想象着在岛上渔村的弄堂里漫步,沿途是千奇百怪的水产,以及茂密的植物,外边是微微波动的大海。我喜欢富春江和千岛湖。沿途是传说、神话和密林。地图的一些角落会出现城市或者旅游景点,这些地图要更加细致。我在阅读时,几乎能听到自己在街上走动的声音,看见我走的路线,在溶洞黄龙洞、瑶琳仙境中穿行的明暗与崎岖,山上小路的曲折、树荫和亭子。衢州或者丽水某座深山里的古村镇,斑驳的院落里,人们依旧在生活,高大的廊桥上,人们脚上沾满泥巴轻轻走过。或者是温州郊县的某条江上,轻快的竹筏顺水漂流。


我在地图上到过嘉兴,平原上的村庄更加密集。这里有许多亲切的乡镇,比如桐乡的大麻、石门、乌镇、濮院、梧桐、崇福、同福、青石、羔羊、屠甸。桐乡的罗家谷遗址充满神秘。桐乡是德清的邻县,大人们常常提到这些地名,崇福医院的骨伤科很厉害,附近有人骨折什么的总是会去崇福医院。海宁的硖石、盐官、长安,嘉善的魏塘、西塘、姚庄和北部密密麻麻的湖泊,平湖的乍浦和县城附近半圆形的湖泊东湖,海盐的武原、沈荡、秦山、澉浦和南北湖,这都是我熟悉的地方。平原遍布着密集的运河网,一般叫作塘,父母和剃头大伯经常回忆他们年轻时在海宁挖运河(方言叫作挑塘塍)的故事,因为和当地人打架,大伯腰部被人捅过一刀。平湖、海宁、海盐一带的海滨是我常常驻足的地方。当然,在这些地名中,我唯一去过的是梧桐镇。梧桐是桐乡的县城。琴红表姐有一段时间在那里工作,高考结束后的夏天,我曾去住过几天,我窝在她租的房子里看到电视里播放的电影《呼啸山庄》。我与表姐在新世纪公园拍了许多照,但是现在一张也没留下来。


嘉兴东部濒临东海,某些海边滩涂、一些近岸的岛屿吸引着我。我甚至丈量过从新市镇到海边的距离,看汽车需要行驶多久,自行车能否到达。我的想象力常常漫步在海宁的盐官镇,倾听杭州湾潮汐的声音。我更喜欢躲到海盐的澉浦、秦山,那里有核电站,平湖的乍浦一带的海边,那里陆地上耸立着许多青色的山峦,海里漂浮着零星的小岛:巫子山、门山、白塔山、王盘山,我想象着在白石嶙峋的海边坐下来,眺望大海,或者划船来到没有人烟的岛屿。我自小就想象过的地方,我一直在想象。


湖州是我最熟悉的地方。很小的时候,我刚会写字。那时候家里还是老房子,墙壁都是青砖砌成的,我在石灰墙上用红砖碎片划出两个词:湖州、杭州。我把从大人们嘴里听来的声音通过语文知识转化为文字。但我不知道杭州在南、湖州在北,也不知道我属于杭州还是属于湖州。那时候,湖州和杭州一样,只是一种陌生的身份和归属,一种切近的声音。大人们也常常用湖州古代的名字“吴兴”来称呼这个城市。地理和行政于我是难以感觉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湖州包括三区:吴兴区(原来的城区)、菱湖区、南浔区,三个郊县:德清、安吉、长兴。我趴在地图上,在头脑里,拼贴德清西部山区里的景色,那里有个地方叫“簰头”。小时候,我经常在家附近的运河看到轮船拖着一排排竹筏或者木筏,那是在运输木材。方言中,“筏”念成“pái”。这个“簰”字现在随之简化成“筏”。以及龙山的水库,我想象着水库深处传说的水怪——县里的报纸《莫干上报》报道过。武康的铁路更是把我运输到不着边际的地方,让我对那些扒火车的故事甚为激动。我似乎已经在长兴的扬子鳄保护区里,和鳄鱼的凶残目光对视过;在安吉的竹种园里,抚摸过湘妃竹、夫妻竹、笑竹的身体;在湖州的郊外,在菰城遗址与春申君擦身而过;在骆驼桥,与杜牧迎面走在桥的两堍;在杼山,尝过陆羽的茶,读过皎然的诗;在苕溪滩头、西塞山下,瞥见过张志和垂钓的身影。高考后的那个夏天,我终于来到现实中湖州,买去西安的火车票,湖州的街道曲折错落,整座城市浸润在雨中,雨雾迷蒙,我走在无数次地在地图上漫步过的街道上:人民路、红旗路、劳动路,这座城市十分幽深。



我读高中是在城关镇的德清一中。可是县城已经搬走,城市变得十分冷清。我却很迷恋那种冷清。浮华的商业拍尾而去,只有安静的街道存留下来。我似乎不太满足于一本浙江地图,又把父亲的一本《中国地图册》据为己有。父亲嗜好不多:酒、信口开河、新闻还有就是看地图。早年他靠船只在运河上搞运输,那是没有发动机的船只,只能用橹摇船。父亲津津乐道的是他的船只曾经靠岸的地方。从附近的村镇,一直到杭州、苏州、上海这些大城市。这些地方被他在地图上找到,就会很快乐,然后述说出很多故事,很多记忆,很多当年的辛酸与愉悦。他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一本《中国地图册》,红皮的,经常藏在枕下。它的印刷和装帧我并不喜欢,远不及我自己购买的《浙江地图册》清晰和大方。可我还是偷偷地去翻他的地图册。中国的省份,我渐渐了如指掌。我经常躲到那些神秘角落:东北的森林(长白山,或者兴安岭),内蒙古的草原(锡林郭勒),新疆的沙漠(塔克拉马干)、古代城堡(且末、楼兰、车师前国)和湖泊(罗布泊、卡纳斯湖),西藏的山脉(唐古拉山、喜马拉雅山)和错(一种盐水湖,纳木错、玛旁雍错),青海的盆地(柴达木)、鸟岛(青海湖中的)还有神秘的冻土层,云南的大象和香蕉,海南的沙滩和椰子,福建的民居和方言……


买《世界地图册》要到毕业前夕了。我用学校发的中国银行借记卡刷卡买下的,这是我第一次刷卡购买商品,这已经是一九九九年左右的事情了。这是我喜欢的一本书,印刷得简单、纯粹、清晰,开本不大。色块与色块之间亲密地相处。中国是淡黄。俄罗斯和德国是浅蓝,水和冰的颜色,忧郁的颜色。美国是粉红,热情的颜色。意大利是橙色,女人的颜色。法国是黄色,文化的颜色。英国是微绿,绅士的颜色。我专注于一些角落。太平洋南部的群岛,复活节岛上的巨大石像一如既往地眺望海洋。澳大利亚的沙漠,生物是那么古老而怪异:鸭嘴兽、袋鼠、考拉熊、针鼹。非洲和南美的丛林,黝黑的土著过着鲜为人知的生活。南美洲有大河与瀑布,鳄鱼的地域、钻石的天堂。加拿大的冰原,爱斯基摩人在上面坐着狗拉雪橇驰骋。俄罗斯的东部,流放过许多诗人。欧洲的小镇,某个哲学家在那里诞生。南极,企鹅的国度,它们大摇大摆地在冰上散步,一身富态。百慕大,无数神秘的漂流船在此神出鬼没,以秘密的方式。拥有浙江地图册和世界地图册的时候,我已经告别了画地图的岁月,我的地图被留在家里,后来在房屋拆建的过程中丢失了。


总之,地图成为我过着封闭而开阔的生活的重要证据。我的双脚被绑定在这块土地上,而内心早已背叛。我活动过的地方始终没有超出浙北三市:湖州、嘉兴、杭州,即使在这一小块区域,也只是到达过零星的几个点。大部分世界在我的头脑中展开。曾经一直困扰我的问题是,我想象的这个世界,与别人想象的是否一致。我紧盯着自己头脑中那个飘忽而绚丽的世界时,多么想让别人给我描述他头脑中的那幅图景。这样的机会从未有过。


阅读地图,让我最终奢望远方。高中毕业,我选择了远方的大学。我来到西安。临行前的那个暑假,我通过对地图的想象,详细地行走在西安的大街小巷。于是,我到西安的第二天,就沿着在地图中熟悉的街道找到了很多书店和位于东六路的图书批发市场。我熟练地给人指路。仿佛这是我一个早就生活过的城市。可是,外面的事物如此丰富。那是地图上不会有的。当我对远方的事物了如指掌的时候,就没有远方了。我开始逐渐学习从此时此刻的事物窥视远方,而不是空洞地设想远方。毕业的时候,我心安理得地在跳蚤市场把陪伴我四五年的《世界地图册》送给了低年级的同学。那是从家乡带来的十一本书籍之一(其他的都是诗歌、小说和哲学)。我更加钟爱的《浙江地图册》,我怎么也想不起它的下落。《中国地图册》是某一年我还给父亲的,我以为一直在他枕下,最近我去翻找,竟然无影无踪。地图彻底地淡出了我的阅读。


2005年-2006年   孟溪—上海

2009年8月 改于孟溪



胡桑,1981年生于浙江省德清县。2007年-2008年任教于泰国宋卡王子大学。2010-2013年于德国波恩大学任访问学者。2014年毕业于同济大学哲学系,获哲学博士学位。著有诗集《赋形者》。诗学论文集《隔渊望着人们》。译著有《辛波斯卡诗选》、《染匠之手》(奥登)等。现任教于同济大学中文系。


一日一书


贝多芬是1/16黑人


者: [南非]南丁·戈迪默

译者: 赵振江 等

定价: 16.00

出版社:南京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2008-9


本书是南丁·戈迪默在获诺贝尔奖16年后推出的新文集,其写作依然鲜活、深刻,依然紧扣时代脉搏,不同的是时代: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新作叙述的方式与戈迪默早些时候的作品大不相同。许多主人公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身份,而这种身份所带来的日益强烈的负罪感让他们心力交瘁。从作品中也可以读出渴望,特别是对于那些人到中年的人来说,他们渴望在新的时代里,在政治手段的帮助下,能够让自己得到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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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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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陈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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