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特:冷水坑|未来荐读
“求你了,不要议论我,文字没法说出鬼和人的区别,鬼不知道‘我’的意思,它只有冷冰冰的悲凉。想看鬼的脸吗?”
金特
“朕及笃敬,恭承民命,用永地于新邑。”
——《尚书·盘庚》
进了灌风场,野风干巴巴的非常慎人,段铁马顶风骑不动了,下车推着走。蒿子草刮着车把,一股股糊巴味儿,还有干麻果呢。在右手边,估摸丈八远,有东西跟着他。一开始没注意,兴许是野狗吧。不对,是人。段铁马上了车,那人跟着跑,俩人成一条直线。来来回回五六次,段铁马把车停了。他先撇块石头,攥着斧子往前冲,没想到被蒿草绊倒了。矿灯在草里摸爬滚打的,斧子撒手了,还照见只蓝色的拖鞋。眼睛、手脚,都没个准,段铁马觉得周围全是草,在身上缠,气得哇哇暴叫:“你谁啊?”那人也挺紧张的:“你是谁啊?大半夜闯灌风场?”段铁马撕心裂肺地喊:“问你呢,你谁?!”那人有点怕了:“看林子的。”段铁马就更气了:“鬼似的。”那人说:“你谁啊?”段铁马啃了口草:“段老六儿子,段铁马。”那人哦了一声,小跑过来要薅段铁马。段铁马站起来,直接把那人踹飞了:“滚犊子!”那人变成黑影,顺草稞子跐溜一声穿出两丈开外。段铁马气得都找不着北了,转圈踅摸斧子,嘴里骂:“就知道是邪乎东西……给我回来,砍死你!”那人老大不愿意了,问他:“你丧心疯了?”段铁马用斧子召唤他:“赶紧过来!”那人说:“我不听你的指令。”段铁马说:“那我追你,你能不跑吗?我他妈追不上你。”那人乐了:“那肯定,人能追得上地灵吗?”段铁马说:“少跟我嘚瑟,一个畜生也敢嘚啵我。”那人不干了:“嘴巴子放干净点,畜生怎么了,我在灌风场给你们看林子,没功劳也有苦劳吧?”段铁马一边点烟,一边骂:“少废话,赶紧过来,让我劈死你。”那人一蹦多高,指着段铁马跺脚骂:“小子,不看段老六面子上,我能让你得好吗?我的功德遍布矿区,轮不上你拾掇我?臭小子,知道不,你是倒产儿,脚丫子落地的种儿,活生生把你妈卡死了。这世上谁最膈应你,是你爸,段—老—六,他动过杀子之心。我是这一方地灵,可怜你爸啊,一个苦命人啊,给你找后妈,保佑他躲灾躲难,对你们爷俩我问心无愧。可是你呢,放着大道不走,非要翻山过岭,你心咋就那么拧呢?别再往前走了,连我都不敢进黑松林。我知道你心硬,但路在脚下行,不在心里明。你的心魔怔啦,矿区人都魔怔了。”段铁马呸他,说:“地灵才能人杰啊,你难逃其咎,你靠我们供养有吃有喝的,矿难的时候你在哪?”那人急了:“小点声,小点声,你以为我忍心嘛,我本应妙用无边,但贪恋灌风场地底下的炮声,藏在这儿不想走了。咱都是地上物儿,你也知道,有所得即有所缚嘛……”段铁马说:“瞅你那熊瑟……”那人说:“别这样说我,你不求所得但心有怨恨,落不着好的,铁马。”啊,呸,段铁马说:“我就要恨,恨破了天才能拨云见日。你走吧,我赶路。”那人说:“你是人杰。”说完,俩人愣住了,好像把命说全了。段铁马一扬手说:“行了,各走各路吧。”段铁马太伤心,往回跑的时候,用斧子砍大杨树,剁蒿子草。蒿子草绞车链子,段铁马把二八踹扛到路面,在杨树行子一溜蹬进下浑酒。没一户人家开灯,早上炕睡觉了。这种黑,和在上海办公室的亮堂,其实没有区别,让人想死。段铁马心里有股气,现在呢,还有点可怜自己。好像人生头一次气过劲了,反而柳暗花明又一村,觉着和他爸的坎儿有门路了。哎,不是这样,我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这股气到底哪来的,和缠着我不放的原因。我生无求,他老无所依,这里一定有东西。段铁马灌上蛤蟆山,一直冲到山梁子。左边是矿区,大吊灯直晃眼睛,影影绰绰的,能听见狗叫,还有一伙子人吵吵。右边是冷水坑家属区,一大片窝棚。卖了二十多年命,矿局没给冷水坑人盖砖瓦房。那地方没名儿,是老冷水坑人来了之后,才叫冷水坑的。冷水坑人从冷水坑来,在老家冷水坑,他们叫自己龙虎沟人,大沟里有片冷杉林,林子里有个大水坑,叫冷水坑。爷俩有一点相同,对过去的事儿没兴趣。反正有一波龙虎沟人出来做矿工,为什么在外面叫冷水坑人,段铁马不清楚,也懒得问。那窝棚啊,有点光,看得段铁马心凉。哎,这日子啊,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段铁马点根玉溪,野风一灌心窝子,眼泪出来了。不到两口烟,段铁马开始嚎。但他留个心眼:假如悲怜冷水坑人,能解决自己的心结,也算是一件好事儿。
蛤蟆山有仨胡子(土匪),在梁子那猫着呢,听见有人唱哭活:“老天呐,我咋这么憋屈啊……”三个人直乐,等段铁马到跟前了,就捎带脚把他劫了。因为大路塌了,汽车只能走这条山路,他们是专劫货车的。段铁马很配合,主动跪地上,俩手背到后脑勺,让他们翻兜。就十三块钱,还有俩钢镚。有个小子用电棒子晃他:“知道为啥敢劫你不?”段铁马问他:“你有枪啊?”那小子说:“枪,当然有,满洲里进的货,还能买老毛货呢……知道为啥劫你不?”段铁马说:“不会拿我试枪吧?”后面有个小子,把斧头扔地上,让段铁马看:“做人呐,得懂一个道理,有—事—儿—慢—慢—谈。打劫嘛,彼此和气,因为是缘分,说不定还能落个交情。看见你带个斧子,哎,我得说你几句,这玩应儿不是好东西。因为吓唬不住人,你说我砍你吧,太残忍了,不砍你吧,又镇不住你。”第三个小子把车踹了,自己还吓一跳,嘀嘀咕咕地又踹了一顿。段铁马说:“把车收拾了,等会儿我咋走啊?”拿电棒的小子问:“知道为啥劫你不?”段铁马说:“知道,还是,不知道啊?”第二个小子蹲对面,劝他:“哪怕带根杨木棒子呢,也比这玩应强,对不,用棒子敢下手,因为知道削不死人。你砍过人没?”段铁马说:“没有,就用棒子干过仗。”第三个小子好像缺心眼,当啷来一句:“要不一枪爆头得了?”段铁马想回头看一眼,担心被人从后脑勺开枪,拿电棒那小子急眼了:“别他妈回头,不该看的别看,一枪干死你,你死就死了,知道不,杀个人不算事儿。”第二个小子挠挠太阳穴,还扭扭脖子,不言语。他真动了杀心,段铁马心里说话,那俩在吓唬人。段铁马暗中分析,拿电棒那小子气最冲,但他没有杀心,所以一旦开火,第一枪肯定打不准。蹲着的小子犯了致命错误,他把斧子扔段铁马右手边了,距离刚好被砍脖子。踹车那小子有傻胆儿,但肯定手忙脚乱。我现在要做的,是保持所有人原地不动,段铁马打定主意,说:“我不看,对不起,不看了……我那车,要不您再踹踹,听个响也好……眼前这位大哥,我能感觉出来,您想收拾我。”那人乐了,说:“对啊,无缘无故地想收拾一个无缘无故的人,这种心情,你能理解吗?”段铁马不吱声,见他要起身,赶紧搭话:“大哥,大哥,二月二矿难我爸逃过一劫,没死成,我当时也是这种心情。心情嘛,有心有情,对不对?因为动了心,才会生起个情。什么样的心,就用什么样的情。那次矿难,巨公山整个塌了,在我心里,您知道咋想的吗?公—正。天灾抵人祸,谁死谁活,只能认命。今晚被你干死,我有个请求,请您保持这种无缘无故的情,公公正正地一枪崩了我,但凡落了因果,我就死不瞑目,你心里也不得劲。”那小子点点头,刚要起身,斧子已经切进颧骨了。从骨头里拔出来,顺手劈中电棒小子的右脚,再一回手,砍着第三个小子肩膀头。段铁马特别冷静,先照第三个小子踹一顿脸,心里有谱,不会把人弄死。再走回来,捡起电棒子,那小子捂着脚嚎呢,正好被削嘴巴上,段铁马数着数,一、二、三、四,再来一下,五。然后又削他脑瓜盖子,那块骨头最硬。旁边那小子捂着脸,已经跑出挺远了,段铁马才停手,摸出那把枪,握着斧子去追人。没追几步,他把枪撇了,因为是塑料玩具。
一时半会撵不上,段铁马追红眼了。他心里还能打算盘,和派出所交涉啊,怕被报复啊,这事儿指定算正当防卫,警察肯定得抓人,能判十年以上。哎,十年以后的事儿,十年后再说吧。俩人一前一后,穿进黑松林。段铁马心想,这回好玩了,可心里又对这个念头不放心。血灌到脑门子里,太阳穴啪啪地响,非要砍死被自己砍伤的人,好像中了邪魔,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段铁马心里直翻个:难道我在奔绝路?这感觉真好使,他当场刹住了,可心里那股难受劲过不去,明知前面是死路,但被鬼催着往前走。被劫的时候,矿灯丢了,黑松林里没一点光亮,只能凭直觉往右边走。一根根地踩树枝子,松油子味儿直糊嗓子,段铁马心里没底,但这颗心的外面,冥冥中被股劲拖着走。也就是说,我现在有两颗心。段铁马一琢磨,这个理儿还可以这样归拢:我,段铁马,除了吃喝拉撒睡的心之外,还有颗沾神惹鬼的大心。不,还不够大,还不能参天悟地。想到天和地,他突然愣了:自己心里有疙瘩。接着又是一愣:要是再解不开,我就去死,和他(段老六)够够的了。一个念头,有二十年的憋屈,他没走出三步呢,突然被个东西吓踹巴了:一个吊死的人。心里一激灵,段铁马悟了:我心里有怨啊,是出生时留下的。紧接着,心里二十几年大山,哄一声塌了,他哭天喊地一把抱住死人,在人家背上呜呜哭:“不该啊,不该啊……”等把人放下来,发现是个老头儿,段铁马心有感触,像看见了几十年后的自己,就开始嚎。老头儿破衣烂衫的,裤子上有屎有尿,棉窝鞋都开缝了,带着解放帽。翻翻棉衣兜,翻出一嘎纸儿,段铁马用打火机照亮,老头儿脸煞青煞青的,纸上有两行竖字:本人徐敬德,原下浑酒挖煤工,自感年岁已高,且身患绝症,不想拖累儿女,特自绝于此,与他人无关。徐敬德。还按了手印。段铁马觉着脸皮在骨头上拧巴,眉心往上揪,嘴巴子也咧开了,他在心里看见自己这幅哭相,就生起一股大悲和大怒。悲,就搁眼前,脚底下的大矿区。怒呢,不知何为。他把嗓子嚎干了,就一声不吭地堆着,感觉自己万念俱灰,因为应该如此。野风轰隆隆灌耳朵孔,仔细听,好像千军万马在打仗,一个毁灭中的浩瀚世界。一切皆不可信,都该被摧毁,怎么能为它们卖命呢。老人家您想不通这个理儿,辛苦一辈子,落着啥了啊?段铁马把老人归拢归拢,磕了三个头,起身继续走。
他的路不好走,大松木杆子没边没沿,心也没着落了。走了根烟的功夫,段铁马碰见个坟川子,一人多高,全是荒草。再往里走,就是坟场了,段铁马心里说,这路走对了。又走了几步,有个女人接话了:“你还要往里走啊?”说完了,嗓子眼儿开始捣鼓气儿。段铁马接茬:“今晚必须过河。”女人说:“一意孤行,前途未卜,还是回家吧。”段铁马边说边绕坟川子找人:“怎么着,一路上,人啊鬼啊,都劝我别走这条路,我不走这条路,能走哪条路?再说嘞,不在于有没有路,在于你走不走。像你这种冤鬼,永世不得超生,除了蹲坟头,还能去哪啊?”能看见女人后身了,一身白,披腰黑发,躲着段铁马,俩人围着坟川绕圈。女人说:“不要和我做比较,生前我可是个明白人,绝对和你不一样。”段铁马乐了:“活着的时候,敢说自己是个明白人,说明当时你离死不远了吧。”女人说:“你还活着,我已经死了,知道意味着啥吗,意味着你心里想不通的事儿,正是我的切身感受。没错,我是咽气了,但不意味着我命该如此,因为我能咽下那口气,所以赶在小鬼收我之前,提前把气咽了。活着让我烦呢,何必呀,何必追着我不放?”段铁马说:“那你别跑呀!”女人说:“你有杀气,因为心里有伤,血气焦躁,注定一生虚妄。”她这样说,段铁马听了发乐,劝女人停下来。
女人停住了,背对活人嚎啕大哭。段铁马就说:“听你这哭声儿,倒挺像个活人。咋死的?”女人还是哭,问他:“如果我问你是咋活着的,你肯定没法回答,同样啊,我也没法回答你我是怎么死的。生,对活着的人是迷,死,对鬼也是个迷。”段铁马挠挠鼻梁,问她:“我做人挺不自重,特别固执,很过分,是吗?”女人说:“丧心病狂不一定全是坏事,所谓心有猛虎,穿云破雾,有可能抓住一线生机。雄心壮志的枭雄无不如此,我不想评价你,因为没有把握。还有个事儿,请你别追问我是谁,生前如何没必要在这提起呢,你说对吗?”段铁马说:“你说我虚妄,彻底把我激怒了,知道吗,我讨厌所有文绉绉的词,还有,一个野鬼没资格评论别人,因为除了你自己,你对外界没有反应。”女人好像在回头,咔咔转了半圈,正脸还是头发,她说:“求你了,不要议论我,文字没法说出鬼和人的区别,鬼不知道‘我’的意思,它只有冷冰冰的悲凉。想看鬼的脸吗?”段铁马一步到她跟前,呼的一声,撩起头发,就看见两个白窟窿,里面闪着青光。段铁马把头发放下,用斧子刮刮胡茬,问她:“我爸是枭雄吗?”
女人不吱声了,也不动活。僵持了好一会儿,她被悲伤淹没了。段铁马也为之动容,她想拥抱自己,好像是她的孩子。段铁马啊了一声,差点跪在地上,但他一把抓住女鬼的喉咙,肝肠寸断了似的喊:“你是谁,想怎样?”女鬼很伤心,不停地哭,劝段铁马:“孩子,回家去吧,好吗?”段铁马又啊了一声,把女人甩到坟川上,在后脖颈那按住了,膀子整个举起来,斧头指着星星,微微打晃。这个姿势照亮他的心,段铁马明白了:我生无所恋,就靠这个姿态苟活于世呀。斩下鬼头。段铁马抓着头发,往坟川地里冲。野风哭丧,闻声厌世。人生头一次,当时的段铁马,特别膈应说了二十几年的家乡话:在说这种话的时候,人会丧失精神意识,活人反被自己说的话牵着走,不明理不晓事,就盯着眼前利益,打打杀杀,替别人卖命。感觉心口窝着一臭泥,段铁马抢住一棵百年老松,开始吐。酸臭味儿往上一飘,树顶有人不乐意了:“你觉得不怕鬼神,就哪嘎哒都能撒野?”段铁马听声认人,是陈亮。一抬头的功夫,陈亮已经飞进大坟川中央了,那里站着成群的黑影儿,齐刷刷的,比夜还黑,比树干还密。段铁马擦擦嘴巴子,不慌不忙,在地上跪好:“铁马特来借道的,望请允许。”等了老长时间,有个黑影开口了:“你是不敬鬼神的人,凭啥放你过去?”陈亮帮茬子:“就是就是,看你手里拎着啥呢?”段铁马认出了黑影,生前是冷水坑老挖煤工,段老六最铁的哥们之一,死于二月二矿难的郎德云。段铁马说:“郎叔,对面无鬼神,不管是人是鬼,皆由天造,所以我不怕你们。不怕,不代表不敬。”郎叔说:“你爸了解我,平时不爱多说话,那是因为平常的时候,日子有根有据,何必言辞凿凿呢?现在,我已不再是人,但能用逻辑推理通晓做人时的用意。就你刚才的话,生前时我会怒不可遏,因为根本不是敬和怕的问题,是你没有耐心,把眼跟前的事儿搅和乱套,难道对你有好处?”陈亮做帮凶:“对你有好处吗?”段铁马骨碌骨碌眼珠,说:“您跟我说做人,那好,请问郎叔,在你还是人的时候,想通过这个问题吗?在我印象里,您一直苦大仇深的样儿,心里边对活着没谱吧?你们老哥五个,我看呐,就数你最窝囊了。”郎叔说:“别和我说生前如何了,清冷于心,我现在很好。”段铁马追住不放,说:“很好?生前解不开的心结,别想一死报君王,没那个道理,因为啥呢,郎叔,因为鬼没有神通。”密密麻麻的黑影轰隆一声,听着像赞同。郎叔不吱声。陈亮问他:“叔,你已经没心了,咋又愁了?”郎叔说:“因为他的话没错,所以我无言以对。我现在是鬼,能看穿活人说假话,可对真话就没法反驳了,因为这是人的能力。”
陈亮一个劲抖落,摇头晃脑,时不时想蹿过来和段铁马干仗。他后面有条黑影开口了,还挺冲:“啊嘿,行啊小子,你对活人抠抠搜搜不搭不理的,对死人也不依不饶啊。世道变了呀,现在的年轻人啊,对看得见的东西一点不上心,越活越绝物器,闻着,嗯,有股鬼味儿。”段铁马回他一句狠话:“二月二,龙抬头,顶塌了巨公山。张琦叔,您已经流落荒野,变成孤魂野鬼了,还相信有龙接您升天吗?”张琦可劲大笑,骂他:“臭不要脸的瘪犊子,你相信鬼上身吗?”段铁马说:“信呀。”张琦说:“你爸就不信,因为他心里没鬼,所以他怕鬼。你信鬼,说明你心里有鬼,所以你不怕鬼,否则大伙不拦你的道。鬼是啥玩应,和你说不着。”段铁马说:“吾父,一意孤行之人。他的心呐,就像雷管,竟做些挖地三尺、斩尽杀绝的事儿,能落着好吗?我看不能。你们这代老矿工是啥德行,我看在眼里呢。你说得不错,世道变了,变成啥样了呢,张琦叔,变得不需要龙了。”张琦:“啊—呸!在地驭虎颈,上天拽龙鳞;有虎添翼,我骏四方;有龙升天,我心大野。这颗心有多大,大到死得其所。老龙虎沟人骨子里都有股劲,敢拼,敢杀,敢干,就算做了鬼心也无憾。”段铁马说:“您呀,不是当侄儿的说您,嘚嘚瑟瑟一辈子,把幻想的事儿当真,是你一生失败的原因。你是最不本分的老冷水坑人,你的心呀,再大也是虚妄。因为是暴死,你来不及回神,心就灭了。心灭如灯熄,何必还要热乎乎地折腾呢?”张琦笑他:“你一个天生反骨的逆子,哪里知道生死大义。生有所执,死有所恋。生是张琦,死亦张琦。生和死,一回事儿。”段铁马是这样回答的,他说:“我看呐,生死相续的是假象,因为您老是和自己较劲,死活不承认自己一辈子不得安生。您心底最大的念想,就是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哎,是不是张琦,有啥所谓,放下吧。”张琦丢了一句:“宵小之徒,懂个屁。”就不吱声了。第三个黑影在张琦左边,慢悠悠地清了清嗓儿。段铁马说:“廖淑华,老廖叔,您想和我掰扯生死大义吗?”廖叔嗓子喉着了,说:“哎,就算死了,啥感觉也没有,可点儿一到,还是想吃正痛片儿。铁马,能告诉叔几点吗?”段铁马说:“不用看了,半夜十二点半,您该起来撒泼尿,嚼颗白菜心儿,喝盅老白干,然后咽两片正痛片儿。我爸给您烧了一百块钱的正痛片儿呢,够您吃了。”廖叔说:“孩子,告诉你爸,我没死利索。”陈亮当啷来一句:“就怕他没这个机会了。”段铁马用斧头指着他骂:“陈亮,你个臭不要脸的,活着没人拿你当回事儿,死了可劲咋胡,有个逼用。我要和老廖叔说话,你给我闭嘴。”廖叔乐呵呵地,说:“铁马,看看你手里。”段铁马打眼一瞅,那颗鬼头变成了树枝子,就撇了。廖叔说:“人活着时,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这话绝不会错。你刚才说得对,鬼没有神通。不过呢,有没有神通不是根本问题,因为啥呢,一切都是心的变幻效果。你们为啥只能看到假象,很简单嘛,因为心不在焉。明晃晃的大太阳照着,人肯定会六神无主。要是说我们这群老煤工,苦,肯定是苦。但在苦之中,我们也有别的收获,那就是学会了聚精会神。到啥程度呢,那些煤啊,好像绞煤的不是轴承,是眼睛。”刚说完,整个黑松林又轰隆一阵,很多黑影开口说:“是啊,对啊,是这么回事儿。”段铁马也说:“嗯,没错。”等安静了,廖叔补充:“其实,也是心。”谁承想,有几个黑影当场哭了:“哎呀,那就是心啊……”廖叔说:“在井里讨生活,孩子,是会上瘾的,原因就在这儿吧。为啥你爸老收拾你,因为他不能接受有个魂不守舍的儿子。大太阳底下,那些乌央乌央的人呐,各个魂不守舍。你去过关里的大城市,我说得对不?”
段铁马相当正经,告诉他:“魂不守舍嘛,我不敢说。那些人特爱较劲,让我害怕。没错,我可怕他们了。特别是女领导,一开会就骂人,被骂的人屁都不敢放。我不理解。一堆人挤一块,干坐八小时,把命耗在看不见的东西上,这种日子多憋屈啊。在那种环境里呆着,心会憋坏的,心坏了人就不善了。我不待见矿区是真,却相信矿工心善,那是用命换来的呀,靠得住。”有个黑影对他喊:“要是我们还有一双肉手,肯定给你热烈鼓掌。”所有的黑影都呼应,表述赞同。廖叔说:“所以,我有个问题,想听听你的见解。人这一生,该把命交于何处?”段铁马起身,舒口气,说:“心—安—处。”听完此话,廖叔移开一个缝儿,然后所有黑影分两拨,从中间后撤,留出一条通道。段铁马攥着斧头,一步步走到中间,耳朵根儿嘟嘟响,那是黑影发出的动静。陈亮告诉他:“人有气,鬼有颤。”段铁马找到声儿,用斧子把儿学轴承,钻耳朵,吓他:“呜—隆,呜—隆,呜—隆,轰—隆,神犬太子在此。”陈亮嗷一声,飞树上去了。段铁马裂开嘴,像鬼似的笑一阵,却被个黑影把路挡住了。段铁马当场说出他的字:“就差您没开口了,沈志刚,沈老叔,老冷水坑人里,我爸应该最佩服您的德性了,他总说您有大慈悲心。”沈老叔就一愣:“大慈悲心?我生前做好事儿,是为了有好报,别整叉咯,假如我有大慈悲心,现在也不会冤魂不散吧。”段铁马问他:“您有话对我说,是吗?”沈老叔说:“二月二矿难把我的命夺了,一条命啊,能换来啥?另一条命。我死第二天,孙子出生了。可说到心安处,绝不是这个孩子。我不该暴死,我不仅觉着冤,还莫名其妙。我挖了一辈子煤,也把自个儿搭进去了。煤是亿万年前形成的,我把它们挖出来,然后被烧掉,二十年过去了,我也被耗干了,最后暴死在井里。哎,土石脆弱,人命无常。悲天悯地根本没用,对吧,因为不是解脱的道儿。我想解脱呀!”段铁马就觉着四周一阵阴风,冰进骨头缝里,黑影在周围开始吵吵:“对呀,要解脱呀,困在黑松林不是个事儿呀!”段铁马流下眼泪,却束手无策。旁边是个坟川子,他就爬上去,召唤整片黑影安静下来。大部分停下来看他,少数几个有的哭,有的骂段铁马:“你一个活人,干嘛管我们冤鬼的事儿?”段铁马恨不得有个喇叭,居高临下大喊起来:“就你们想解脱吗?别忘了,你们曾经也是人,人活着咋回事儿,难道你们忘得一干二净了?听—我—说,听—我—说。活人不挡鬼路,但我今天想讲讲。我,段铁马,活了二十几年,没有一天安心过,这他妈的是命。命由天造,你成天抱怨有用吗,拧得过老天爷吗?谁高谁矮,谁丑谁俊,谁生谁灭,那都是有规划的,恶果摊到你头上了,只能说你点儿背。但这是生前话,可爷们啊,你们已经死了,还有啥放不下的呀。人死两界分,把心收回来,让它安息吧。你们挖了一辈子煤,就想想煤吧,原本是植物,沉积了亿万年变成了煤,然后被挖出来,烧个精光。你们生前聚精会神,现在也要专注想一想,这煤啊,就是你们的心。被轴承钻碎,被烧掉,煤抱怨过吗?老沈叔,你觉得自己不该暴死,可你的命数却是如此呀,假如能认清这一点,有啥怨气咽不下的?连一口气都咽不下,谈何解脱?有成有败,有生有灭,心安处就在这里,能接受自己的命,就是大慈悲心啦。我是肉体凡胎,站坟头上心里不得劲,因为我把话说到头了,对活人来说这不是好事儿,因为说过之后,心里空的慌。放过自己吧,我们都一样。”段铁马下了坟川,一路奔出黑松林。就在林子边,能看见结冰的闪电河了。突然蹿出个黑影,不是鬼,是人。这人一边往冰上蹽,一边脱衣服,往树枝子上甩,呜呀呜呀地叫唤。段铁马悄鸟跟到冰面上,白刺连的有几公里长,那小子蹽到几十米开外了。段铁马刚想过对面,听见那小子哭着喊:“没—问—题,今—夜—没—问—题!”连续喊了六次,然后开始嚎: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段铁马听入了迷,他喜欢这首诗。那人边颂诗边打醋溜,勾着段铁马跟出十几米远。那人撕心裂肺地朝星星吼,胸腔供起老高。气一收,唰地没动静了。段铁马还纳闷呢,这人有病吧。刚想到这,就听见脚底下嘎巴一声,他瞅了一眼启明星,告诉自己:“完蛋操了。”又嘎巴一声,辽河水就灌进肺子里,把段铁马薅进了冰窟窿。
正对着启明星,底下是三号矿井办公大院,一趟四间水泥房,大吊灯把院子照得煞白,上百号冷水坑人等着开会。大家伙都认识,见着谁都唠顿嗑。张七不在办公室,已经派人去找了,到现在还没信儿。挖煤工关应才,四十八岁那年给炮崩聋了,今年五十五岁,在现场做总指挥。老儿子媳妇,边壕子掘进工张德奎的三闺女张燕红,给公公搭手。张七没在家,派去的人打电话问咋整。手机在燕红手里,开了公放,让大伙盯着手机听,燕红先冲手机喊:“等会儿,我问老头子。”然后对张德奎耳朵朵。嚎:“张—七—可—没—家!”大伙插着棉袄袖子,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老头儿,有人着急了,就催他:“老关叔,你听着了吗,人没可家。”关英才有主意了,儿媳妇赶紧往他耳朵上扣手机,还把老头吓一跳,就吼她:“悠着点儿的……”燕红和大伙都催他:“得了得了,赶紧发话吧。”关应才抻着脖儿,喊:“要没可家呀,就去歌厅怼他,啊,也没可歌厅啊,那指定可沟帮子打麻将呢,去吧,准没跑。”燕红想挂机了,关应才就耍愣:“抢抢抢,跟我抢,滚边喇去。”当着大家伙,燕红不能跟公公翻脸,挺委屈的样儿:“一分五十八秒,差两秒两分钟,我心思省点话费嘛。”老头骂骂咧咧地,大伙就数落他不是,劝燕红别哭,白哈气把她裹住了,她划楞划楞,说:“得,你们冷水坑人的事儿我不参合了,省着好心落身埋怨。”冷水坑挖煤工,佟镇凯的儿子佟峰说:“看你这话,好的癞的都给划楞进去了,燕红,这可是生死攸关的事儿,你作为冷水坑儿媳妇,得谅解点儿。”大伙说:“对,是,谅解谅解。”一堆人说话,到老头耳朵里隆隆响,啥也听不清,干脆不往心里去,挤到外面抽烟了。外面又是一片人,左一堆,右一垄,站着的,蹲着的,坐着的,哭的,笑的,无所谓的,裹住破棉袄,没头没脑地等。大铁门口那,蹲着三个小子,都是第二代冷水坑矿工:挖煤工那良才的儿子,挖煤工那彪;挖煤工郑日列的儿子,挖煤工郑齐勋;掘进工富久功的大侄子,缆车调度富可青。一瓶五粮液,仨人轮流喝,至于赔偿款的事嘛,心里基本不抱希望了。那彪有点结巴,说话尾音往上挑,他问富可青:“张七想跑啊?”富可青一愣,心想这不明知故问吗,顺口来句反问:“搁着你,你不跑?”那彪说:“要搁着我呀,拿着钱呐,心里能安生吗?”富可青说:“那是你没拿着钱,要不比谁蹽得都快。”郑奇勋抓了把裤裆,还闻闻手,四处撒嘛着,说:“要我说,张七这小子平时是不着调,吃喝嫖赌的,但补偿款这事儿估摸他也是被逼的。”那彪挑大拇指:“他呀,没坏良心,难道他不是冷水坑人呐?他爸死前咋跟咱们保证过的,都发了誓,张七要做对不起大伙的事呀,绝—子—绝—孙。”
富可青不知从哪掏出把匕首,在手里玩,乐呵呵地:“国家计划每人补偿一年薪金,到了矿务局那,不知道咋算的账,只答应给咱三个月全薪,等会张七来了,我得问问他。”郑奇勋眸楞他一眼:“把那玩应收起来,咋呼鸡巴毛啊,别吵吵啊,我告诉你俩个事儿,旁边没人吧,看看,没人是吧,听着,以为就咱在找张七吗,上边也踅摸他呢。知道补偿款这事儿谁捅漏的吗?张—七。上边要卡走三分之一补偿款,各个领导头目都有份,没想到,张七这蔫巴小子把事儿说漏了。”富可青压着声:“不是说喝大了,秃噜的吗?”郑奇勋撇个嘴:“故—意—的,跟他媳妇儿一五一十全落了,那傻娘们儿顺嘴就跟我妈学了。告诉你俩吧,矿区派出所所长带着枪找他呢,妈的,这小子跑满洲里去了,咱还可这傻等呢。”那彪和富可青直缩脖子,赶紧确定周围有没有人,那彪问:“这事儿呀,咱真错怪张七了呢。”富可青说:“这小子完了,彻底交代了,去满洲里又能怎么样,人家和矿局穿一个裤腿的,完了。”郑奇勋又透个底儿:“知道分张七多少吗?九十六万,后来再加三十万,一百二十六万。其它片区头头都接了,包括老八村,妈的,就张七没接,回头就捅漏了。”那彪说:“那咱还等吗?”郑奇勋说:“等,必须等,张七不来,肯定有别的领导来,再等一会,媒体就到了,跟你们说,张七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这小子办事真有一套啊,咱可不能辜负人家。”他们说着话,谁也没听见。因为太冷了,关英才吩咐年轻人找几个大油桶,添点杨木棒子,从东风车里漏点油,燎出火苗子给大伙取暖。身体暖和了,肚子又饿了。关英才说:“每人交五块钱,买点面包方便面,垫垫肚子。”燕红把钱收上来,然后打了电话,没到二十分钟,有人开三轮子进来了,拉了一车吃的。司机叫薛广才,在矿区边上开杂货店,是燕红初中同学。他收完款,把古葵安扯到房角,旮旯里有股贼风,俩人嘚嘚瑟瑟地偷摸说事儿。燕红和几个老娘们,在里面发面包,召唤几个半大小子在外围发。傅津儿抱住个纸壳子,大老远喊:“安子,接着。”古德安接住俩面包,知道傅津儿办事撒冷,就把他叫到跟前:“偷摸跟你说个事儿,等会儿要干大仗,别吵吵,你找几个人,把周围能用的家伙都归拢归拢。”傅津问:“带韧儿的呢?”薛广才吓得都结巴了:“要,要,要,对方有大砍刀哇!”傅津挠挠太阳穴,问:“那,火铳子呢?”古德安冻得直跺脚,说:“行,整个四五把。”傅津转身刚要走,又被古德安拽住了:“知道为谁干仗吗?”傅津说:“那咋不知道呢,为咱冷水坑啊!”古德安说:“咱冷水坑人,是哪来的?”傅津乐了:“不就是打个仗嘛,你扯哪去了?”古德安弹他耳朵:“说。”傅津说:“龙虎沟!”古德安又问:“是谁把咱父辈带出来的?”傅津说:“张德善,张七他爸。”古德安指着傅津鼻子:“记住了,这一仗是为张七。去吧。”等薛广才走了,古德安瞅瞅上百号人,点了根玉溪。大伙吃饱、喝足了,就开始打情骂俏,十几个老娘们围个堆,被整的吱咂烂叫唤,一群群小伙子往她们身上推,整个院子闹成一锅粥。闹到后尾,以燕红为首的老娘们军团,集体攻击落单的小伙子,围起来扒棉袄扒棉裤,最惨的是掘进工孔志成,被整得一丝不挂,捂着裆满院子蹽。他蹽啊蹽,蹽出了大铁门。那顺跳起来,去追人,从后边抱住孔志成,回头喊:“快来人,吐白沫啦!”等把孔志成弄回来,给他裹上军大衣,这小子就坐地上叭叭哭:“我滴那个老冤家啊,你死的咋这么惨啊……”燕红说:“妈呀,上身了。”回头就喊:“马—半—仙,马—半—仙。”旁边有人回她:“吵吵啥,我就可你跟前呢。”大伙就笑。
马半仙儿蹲下来,瞄了一会,问:“您老姓氏名谁?”孔志成用老太太的声儿,说:“龙虎沟穆氏,娘家姓周,我是关里人。”马半仙说:“几时来龙虎沟的?”老太太说:“光绪十七年。”马半仙说:“当年闯关东来的?”老太太说:“可不是呢,嫁到龙虎沟,那老不死的下冷水坑给我摸鲇鱼打奶,被铁丝网卡住了脖子,憋死了。”马半仙说:“大婶啊,冤有头债有主,您不该难为个孩子呀。”老太太说:“那铁网啊,就是老孔家的烂鸡架,我找他有错吗?”马半仙没吱声,瞅了会,拿过孔志成右手,在虎口那使劲掐,一直把人掐哭了:“哎呦,马叔马叔,别掐了,我回来了。”大伙松了口气,给他找衣服。马半仙照他屁股踢一脚:“你个臭小子,是不是想过了结自己呀?心没劲,必招邪。”孔志成一边穿裤子,一边抹泪:“哎,就是觉得没意思,你们说,活着有意思吗?”几个老娘们哭了,大伙不吱声。这个事儿刚压下来,另一头又闹上了。大伙挤兑一男一女唱二人转,男的是挖煤工赵子龙,女的是谭金伟媳妇,闪金钩掘进工陈建斌二闺女陈杏蓉。子龙和二蓉是初中同学,每年矿区新年晚会,他俩是必备节目。大伙围出一个两米的圈子,有的坐,有的站着,听他俩唱二人转正戏《辕门斩子》。唱到半道,冲进个人,是图烈昆,他把子龙和二蓉请出去,俩膀子一横,让大伙安静,然后问:“谁看见段铁马了?谁看见段铁马了?”大伙你看我,我看你,四处找,四处问,都说没看见。图烈昆咬着牙根儿,腮帮子鼓鼓着,冷呼呼地瞥着这群外地人,心里就有股气。他冷着脸,问他们:“瞅瞅你们,玩得很开心,是吧?看这场面,是在过生命最后一天了,是吗?”不知道是谁,说:“我们冷水坑人的事儿,和你说不着。”很多人点头:“没错,和你说不着。”图烈昆咬牙切齿,回击:“我只认识段铁马,还有段叔,至于你们这群人,我半拉眼珠都瞧不上。”有人想干仗,被古德安指回去了,对大伙说:“让他继续说。”图烈昆说:“你们把自己的家乡糟蹋坏了,又出来糟蹋我的家乡,冷水坑人,我告诉你们,在我心里你们就是一群要饭的,一群盲流。二十年过来了,挖光了煤,把地也挖坏了,然后呢?你们又要去哪糟蹋?”有人说:“来老八村挖煤,是国家的政策安排,干嘛赖我们呐?”几乎所有人都回应:“是,对,没错,我们是国家工人,你们还是农民呢。”图烈昆发飙了,老虎似的吼出一声:“给—我—滚!”上百号人立马爆开了,推推搡搡要打图烈昆,人在义愤填膺的时候,容易借题发挥,不少人就对着天喊:“天无绝人之路。”“对啊,有希望的。”“冷水坑人,加油。”“龙虎沟雄起。”最前边有两个小子,咋咋呼呼地,被图烈昆凑趴下了。关英才、燕红、古德安马上控制不住局面了,就在这节骨眼上,“砰”,有人放了把火铳子。大伙妈呀一声,都蹲地上了,图烈昆也吓得毛腰。傅津扛着火铳子,可人群外面骂:“吵吵,吵吵鸡巴毛啊,你们看谁来了?”有个老娘们叫唤一声:“张—七!”轰—隆,百号人扑了过去,把张七死死围住,有的骂,有的扇,有的凿,有的拍,有的剋,有的踹,大伙跟疯了似的叫唤:“钱,哪去了,把钱整哪去了,给我们吐出来,快点的,要不扒你爸坟啦……”古德安、那彪、郑奇勋、富可青,挤到张七身边,护着他,命令大伙冷静。根本没用。古德安操过傅津手的火铳子,对天放了一炮,这才管用。古德安眼都红了:“妈了个巴子的,非得来横的,是吧?都消停点,这个事儿咱们误会他了。”然后,他把事情大致一讲,那彪、郑奇勋、富可青在一边附和,才最终控制住了局面。关英才当啷一声:“你让他自个说,我的养老钱可谁那呢?”老头这一说,大伙又激动了:“对,没错,反正他负责冷水坑的补偿款,就找他要,让他给。”
再看张七,连吓带累,要不是那彪、郑奇勋、富可青驾着,肯定堆了。张七咧着嘴,肺子疼得厉害:“给我点水喝……”二蓉拧了瓶矿泉水,那彪接过来,瓶口对准张七的嘴灌。灌了四大口,张七说:“够了够了,别灌死我。”张七站直了,叉着腰对大伙说:“难道你们忘了吗,我也是冷水坑人呐。二十几年前,我爸张德善,把大伙领出龙虎沟,来到老八村挖煤,这段历史我虽然没经历过,可是在我心里,在我张七骨子里,我时刻不敢忘父亲的教诲呀。他临走之前呀,攥着我的手,对我说,小七子,你自己不争气都怪我没当好父亲,但你一定要把冷水坑几百号人搁在心里,这个容不得你任性啊。我想问问大伙,当初是因为什么,跟着我爸出来?是希望啊!龙虎沟没希望了,我们来到了老八村,从山里人变成国家工人,而且繁衍了一代人。这就是希望呀!可是呀,我要告诉大伙,咱们冷水坑人不是利益熏心之徒呀,对不对?我张七更不是这种人,因为我不敢忘记父亲的嘱托。补偿款,我张七没拿,不能也不敢拿。可他们逼着我拿啊,没办法,我就蹽到了市里,把情况反映给了媒体,连省里的媒体也知道咱们的事了,天不亮,他们的采访车就开进咱三号矿井区。但是爷们啊,有些人不想让我活呀,市里的顾老八已经得着信了,每个路口都安排人逮我,我是趴蛤蟆山,过黑松林溜进来的。因为我心里想着,生死都不能离开大伙呀。爷们呀,我时刻不敢忘记父亲的嘱托。现在煤挖光了,咱们冷水坑人的未来在哪里?希望在哪里?希望不在别处,就在咱们心里呀,只要心不死,就算海枯石烂,山河破碎,也仍然有希望。看过来,看,看着我的手,在东边,矿区的尽头,满洲里要建工业新区,名叫太阳城。我张七吃喝嫖赌,但时刻不敢忘记父亲的嘱托。我已经找到了门路,想把冷水坑人带进太阳城。咱们每户入股,承包太阳城三分之一的建筑工程。爷们呀,我时刻不敢忘记父亲的嘱托。那可是政府重点规划项目,亏不了咱们的。我没有别的奢求,只希望大伙,像当年相信张德善那样,相信一次我张七,相信我,能带领大家再次走出去,走向哪里,走向希望呀。爷们呀,我时刻不敢忘记父亲的嘱托。请放心,补偿款肯定不会少,几个坏人成不了气候。可是爷们啊,市里的顾老八得到信了,带着百号人眼瞅到三号矿区了,他们要我死呀。爷们啊,如果你们还有点龙虎沟人的血气,就他妈的操家伙跟他们干吧,只要顶到天亮,咱们就有救啦! ”张七说完,古德安振臂一呼,冷水坑人有史以来第二次爆发出呐喊,他们往外面冲,接过杨木棒子、钢筋、铁锹、车链子、斧子、砍刀,奔进了黑夜。图烈昆留在了院子里,他心里想着段铁马,就点了根玉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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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特,小说作者,著有《西伯利亚》《冷水坑》《满洲里》等。1982年生于东北,满族。1996年迁至广东韶关,2004年毕业于广东民族学院。现生活和工作于广州。
超越爱情的永恒之死
作 者:[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译 者:王银福/石灵
定 价:11.00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01-8
收录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超越爱情的永恒之死》、《疯狂时期的大海》、《普通的一天》、《死亡联想曲》等18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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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写作者:
黄惊涛 | 黎幺 | 东荡子 | 陈梦雅 | 毕飞宇 | 李宏伟 | 孙智正 | 万夏 | 魔头贝贝 | 彭剑斌 | 马松 | 司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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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张皓 姚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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