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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不会笑的人及其他 | 未来荐读

2016-11-13 李静 未来文学



“动笔之初,犹疑于两个选择:是写一个‘全新的鲁迅’,塑造一个‘复杂立体的个性化形象’,揭示‘人性的幽暗之处’;还是以鲁迅为镜,表现当代国人的普遍境遇,表达一个剧作者的救赎态度?”


不会笑的人及其他

——写在《大先生》首轮演出后


李静



 

拉伯雷在《巨人传》中创造了“agé laste”这个词,意思是“仇恨笑、不会笑的人”。自此,笑,还是不笑,让不让笑,会不会笑,什么样的笑,笑谁,成为哲学问题。它关乎自由与反讽,以及人的自我解放和自我反观的能力。“不会笑的人”,是永远在灵魂里穿着制服的人。他不笑别人,也不笑自己,更不许别人笑自己。在不笑的生活中,他决断人的生存与毁灭,正确与错误,道德与败德,有罪与无罪。这种人所建立的文化,是一种紧绷的审判庭式的文化。这种文化一旦制度化,就会僵死,乃至流血,乃至流不出血,乃至血管里只剩下水。

 

《大先生》中,有两个角色叫“威严的中年人”和“不笑的青年”,即是对“agé laste”这一伟大洞察的小小回应。他们的命名,小有深意。

 

《大先生》结尾,鲁迅对观众说出了长长的独白。剧本中,椅子被烧成了灰。舞台上,巨像头脑里的椅子被鲁迅拽了下来。貌似一场一劳永逸、浮浅乐观的胜利。

 

其实,戏并没有完。在剧本中,最后一句舞台说明并非无意:“一种阴沉恐怖的声音伴随着时钟走针声由远及近。收光。”

 

舞台上,鲁迅定格在他最后的反抗动作中,大幕渐渐拉合。不祥的黑衣傀儡操作师回到鲁迅的躺椅前,说出:“他可真瘦。” “是啊,一把骨头。”立即收光。

 

此种安排,小有深意。

 

为何《大先生》的后半部分,瘦子扮演的“威严的中年人”和“持鞭的男人”更加喋喋不休,而鲁迅却常常失语?

 

翻翻历史,看看现实,就知道了。

 

有些时刻,让主人公沉默,比让他开口更有深意。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已经预言:虚无主义的“人神”取代上帝之后,将要建立的黄金世界会是一个蚂蚁窝,而非他们所声称的“地上的天国”。人将在声称的平等之下,只为面包而生存,精神、上帝、自由,都将成为违反法则之物。

 

鲁迅会忽略这一“陀思妥耶夫斯基问题”吗?他会看到,否定了基督信仰的 “黄金世界”,在中国早已存在了几千年。只不过中国的“人神”,尚未经过精致的“上帝化”教义的包装而已。它作为秩序的前提,从未被质疑;它也将在新教义的包装下,成为“人神”的升级版。

 

在《失掉的好地狱》里,先生隐隐窥见了这图景。

 

争夺椅子的正义之战,最后仍将归结到椅子上去。

 

精神世界的鲁迅早已直觉到虚妄,而现实世界的鲁迅却无法停止行动的脚步,因为捧住苦痛者的眼泪,是他的誓愿。

 

于是他的灵魂分裂,挣扎,自己反对自己,自己讽刺自己。

 

于是我让黑衣青年对他说出这样恶毒的话:

 

“关上你高得过分、远得没边儿的天空吧,鲁迅先生。遮上盖子,竖起栅栏,平均给每人三尺见方就够,鲁迅先生。和他们联手造个完美的蚂蚁窝吧,鲁迅先生。和所有工蚁一起,齐心协力去搬运面包渣吧!快去!别浪费你的力气,也别误闯蚁王的宫殿!去和亲爱的可怜的让你魂牵梦萦的工蚁们融为一体吧,鲁迅先生!不要犹豫!不要回头!向前进!向前进!鲁迅先生!”

 

不错,这个黑衣青年,他的精神母体——尼采,恰是“人神哲学”的始作俑者。尼采本人带着对上帝的刻骨思念,判处了上帝的死刑;而他自己,其实是耶稣的兄弟,将发展人的创造力作为他的唯一使命。

 

他不知道,“上帝死了”这种话,是只能被他的同类听懂的。被不该听的人听到,会酿就极大的祸事。祸事一旦来临,他即被追认为教唆犯。

 

这是另一版本的《枕头人》故事——作家卡图兰依据自己的生命体验写了虐童杀童小说,傻哥哥迈克尔依据这些小说去虐童杀童。警察判作家有罪,枪毙了他。

 

尼采和鲁迅,即是卡图兰。

 

希特勒是否因为读了尼采,成为法西斯?暴力者是否因为读了鲁迅,去打土豪分田地?傻哥哥迈克尔是否因为读了卡图兰,才去虐童杀童?哦,原来傻哥哥虐童杀童是因为卡图兰写出了这样的故事,而非因为傻哥哥是傻的。

 

那些判尼采和鲁迅有罪的人,与《枕头人》里的警察无异。

 

《大先生》里的“鲁迅”,以及他周围的世界,是片段和破碎的。不消说,这个“鲁迅”来自原型而又并非原型。鲁迅从如此带有“训诂”意味的朱安、鲁瑞那里,走向越来越符号化、政治化和当代化的世界,其中的统一性逻辑在哪里?心理线索又在哪里?

 

在此,我愿意抄几句关于立体主义绘画的话:

 

“画家们将不同状态及不同视点所观察到的对象,集中地表现于单一的平面上,造成一个总体经验的效果。综合的立体主义不再从解剖、分析一定的对象着手,而是利用多种不同素材的组合去创造一个新的母题,并且采用实物拼贴的手法,试图使艺术家接近生活中平凡的真实。”

 

戏剧与绘画,并不隔膜。

 

塑造人物性格,表现人物命运,建构统一的逻辑,隐藏而非直露思想……这些艺术法则都是好的,适用于古典的艺术结构。但对于《大先生》来说,古典结构不足以完成它的艺术任务。

 

那么《大先生》的艺术任务是什么呢?

 

动笔之初,犹疑于两个选择:是写一个“全新的鲁迅”,塑造一个“复杂立体的个性化形象”,揭示“人性的幽暗之处”;还是以鲁迅为镜,表现当代国人的普遍境遇,表达一个剧作者的救赎态度?

 

这涉及到剧作是隐喻的,还是直喻的。

 

二者是可以两全的吗?或者,二者是同一的吗?

 

起初,貌似可以的;但走到一定的深度,二者便不能两全,无法同一了。前者求真,后者为爱——在某个契合点之后,二者必会分道扬镳。

 

探索人性的幽暗、个性的极端,必得直逼“这一个”最独特遥深的角落,步入他人无法步入之地。此一领地,“普遍境遇”和“救赎态度”已无从置喙。

 

表现当代国人的普遍境遇,表达创作者的救赎态度,必得有极大的爱力、极深的痴愿——荒谬必须被指出,堕落必须被阻止,人必须得救。此一痴愿,“幽暗的人性”、“极端的个性”已无可补益。

 

“真”所要求的,“爱”无法抵达。

 

“爱”所要做的,“真”无能为力。

 

当此十字路口,“爱”之迫切战胜了“真”之骄傲,不再回头。

 

得耶失耶?

 

不再重要。

 

我承认,爱是最最非理性的行为。

 

2016年5月7日

 

大先生(节选)


女人的声音  等等!

 

【朱安上。二专家住手。

 

朱安  你,这就要走了么?

 

鲁迅  看来是的,你……?

 

【瘦子和胖子空气似的退下。

 

朱安  没什么,送送你,顺便,跟你要一样东西……

 

鲁迅  随便拿,安,只要我有的……

 

朱安  安?(茫然地)你在叫谁?

 

鲁迅  这儿还有谁叫安的?

 

朱安  结婚三十年了,第一次听你喊我的名儿,我还以为是喊别人……

 

鲁迅  对不起,安……

 

朱安  别,别这么说,女人本不该有名字的,女人有了名字,就会不本分……

 

鲁迅  (不耐烦地)又来了,总是本分,本分……

 

朱安  我果真,可以带走你一样东西么?

 

鲁迅  我说过的,只要我有,你就可以拿的。

 

朱安  不后悔?

 

鲁迅  不后悔。

 

朱安 (下决心地)好,你对我笑一下。

 

鲁迅  什么?

 

朱安  笑一下,对我。

 

【鲁迅不自在地笑了一下。

 

朱安  好极了。(伸手摸向鲁迅的脸,作撕下一层状)

 

鲁迅  (摸脸)你,这是做什么?

 

朱安  (端详着手中)平生第一次得到你的笑脸哪,我要把它带回到北平的家里, 挂在墙上,让娘看看,他的大儿子也对我笑过。让你的学生看看,他们的大先生也对我笑过……嗯,虽是看起来勉强些,可毕竟是笑给我一个人的呀……屋里挂着它,就暖和多了……暖和多了……我这辈子,过得好冷啊……连路边的讨饭婆我都羡慕,因为她能得着你的笑脸、你的安慰,你放在她手里的钱,还是温热的……可是,当你直起身来看见我时,笑容就冻在脸上,眼睛也结了冰……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可怜每一个受苦的人,却从不可怜可怜我呢?我也是人呀……

 

鲁迅  (愣住)你也是人?是啊,你也是人……一个我不爱的人,经过我的同意,来到了只有爱才可以占据的位置上……

 

朱安  毁了我,成全了你。

 

鲁迅  毁了你,成全了我?

 

朱安  我就不配被“毁”么?你以为……(鼓起勇气)你以为你供养着我,就是天大的恩典么?

 

鲁迅  我,我不是这意思……

 

朱安  我早就活够了。只要一睁眼,就是望不到头的黑。我是多余的。我是你的累赘。我是让你大圣人鲁迅先生受苦的根儿……没人对我说什么,可我知道人们心里每时每刻都在说着这些话。我听够了,我的心已成了一团破棉絮……(从衣襟里掏出一团黑红的棉絮,放到鲁迅手里)给你,留个纪念罢。(欲下)

 

鲁迅  等等,安!(端详这团棉絮,又看了看朱安)你的样子,你的样子寒冷瑟缩悲苦难言,忽然令我感到罪过,似乎我做错了什么。我知道冷气可以杀人,可我没想过,我曾用冷气杀你。我宁愿当你是一把椅子,只要没缺一条腿就好……

 

朱安  (机械地,木呆呆地)好的。

 

鲁迅  我宁愿当你是一只小狗,只要你有吃有喝、生病有药就够……

 

朱安  (机械地,木呆呆地)够了。

 

鲁迅  我忘了你也会想点什么……

 

朱安  (机械地,木呆呆地)没关系。

 

鲁迅  我以为你是一部留声机……

 

朱安  (机械地,木呆呆地)饭,还要一碗么?(盛饭状)

 

鲁迅  好的。(递碗状)

 

朱安  (机械地,木呆呆地)菜,咸么?

 

鲁迅  还好……(停顿)几十年了,你对我说的只有这些话。我怕走近你。我怕你忍耐顺从的鬼魂钻进我的身体。

 

朱安  (受伤地)鬼魂?

 

鲁迅  当然,我也不能退还你,就像退还一件不中意的货品。

 

朱安  (冷笑)货品……

 

鲁迅  (不知这话对对方是一种伤害,兀自沉浸于自怜的情绪)你是母亲给我的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你。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朱安转身,披上披肩,变成鲁瑞。

 

鲁瑞  (流泪)大,你在怪我,到现在都在怪我……

 

鲁迅  娘?

 

鲁瑞  大……(流泪)

 

鲁迅  娘,您别哭……(站了起来,感到有点奇怪地看了看椅子,扶鲁瑞坐在椅子上)

 

鲁瑞  我怎么能不哭,要不是那时我一定要你娶安,你也不会苦这么多年……

 

鲁迅  娘,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呢。

 

鲁瑞  可是,娘有一件事不明白。

 

鲁迅  您说。

 

鲁瑞  你那时满可以不听我的,谁都知道你满脑子新思想……

 

鲁迅  怎么可以不听您的呢,娘?服从您是我的责任。

 

鲁瑞  责任,多冷的词。

 

鲁迅  那就换个词罢……服从您,是出于感激。

 

鲁瑞  感激?

 

鲁迅  (从怀里掏出一块红水晶般的晶体,递给鲁瑞)感激您为我流过的眼泪。瞧,我把它们一滴滴收着,攒了这么多。

 

鲁瑞  (接过,端详)怎么会是红的?

 

鲁迅  真正的眼泪都是红的,跟血一样。

 

鲁瑞  跟血一样……

 

鲁迅  所以我从不敢丢掉它们。您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鲁瑞  真是疯话。

 

鲁迅  真的,娘,自打父亲病倒那天起,我就是这么想的。那年我十三岁。那年您为了给父亲治病,开始变卖田产和家当,我也从一个少爷,慢慢成了遭人白眼的“小讨饭”,在这过程里,我看清了世人的真面目……可看清了又能怎样呢?父亲还是在我十六岁那年故去了,中医们那些稀奇古怪的偏方,没能救得了他。跪在他的坟前,您边哭边对我和二弟三弟说……

 

鲁瑞  孩子,娘以后只有你们了……

 

鲁迅  那时我就发誓,只要我活着,就不再让您流一滴泪。哪怕您要我喝下丧命的毒酒,只要能止住您的泪,我都会喝的,何况,只是结婚……

 

【迎亲的唢呐声响起。灯光变换,鲁瑞坐在椅子上,变出一个新郎帽,如持酒杯。

 

鲁瑞  大,戴上帽子,去接新娘罢。

 

鲁迅  (接帽子如接酒杯)娘,您见过她么?

 

鲁瑞  没有。亲戚做媒,门当户对,总不会错的罢。

 

鲁迅  (看着帽子,黯然地)但愿,娘。

 

鲁瑞  (擦泪)怪娘给你包办婚事么?

 

鲁迅  只要您愿意就好,只要您愿意……

 

鲁瑞  (擦泪,看着帽子)你不愿戴假辫子,娘知道,(哭,擦泪)可入乡随俗,娘不想让人指指戳戳……

 

鲁迅  娘,您别哭!我戴就是了。

 

鲁瑞  (哭)娘让你为难了……

 

鲁迅  不不不,不为难,在东京剪辫子只为了省事,回来戴假辫子,不也省事么……(苦涩地对观众)剪辫子,是表示不做“支那猪”,可和母亲的眼泪相比,做回“支那猪”又算得了什么呢……(戴帽子的姿势如饮酒,辫子垂下来)

 

【唢呐声中,四个轿夫抬着婚轿上——他们是阿Q、王胡、小D和闰土。轿旁走着梳辫子的瘦士绅和胖士绅,由前面出现的瘦子和胖子扮演。鲁瑞披上红盖头,成为朱安,走进婚轿。

 

瘦士绅  (玩一样鞭打着轿夫)趁着豫才贤侄大婚,咱得好好教训他一下。哼想玩儿东洋鬼子那一套?门儿也没有!

 

胖士绅  (玩一样鞭打着轿夫)什么东洋鬼子西洋鬼子,通通都是坏东西!专挖人眼睛!挖完了小鲫鱼似的一层层放进坛子里腌起来!

 

众轿夫  (高山仰止地)他们腌眼睛代替腌菜的么?

 

胖士绅  (聛睨一切地)哪里!他们是有大用处的。用来做电线。每年往坛子里添加铁丝儿,等将来鬼兵到时,好缠得中国人没地儿逃跑!

 

众轿夫  没听懂!

 

瘦士绅  (玩一样鞭打着轿夫)混账东西,有些话就不是用来听懂的!(对胖士绅)腌眼睛还有一样用处咧——做照相机!照出一个相,勾走一个魂儿呀!

 

众轿夫  哎哟妈呀!

 

阿Q  (边抬轿走着边恭敬地)启禀老爷,洋鬼子还挖人心肝咧!挖了去,熬成油,点了灯,向地下各处照去。您想呀,人心总是贪财的,一照到埋着宝贝的地方,那火头儿能不弯下去么?他们就当即挖开土来,取了宝贝去……要不洋鬼子怎会这样地有钱!

 

王胡  该死的洋鬼子!

 

小D  天打五雷轰!

 

【闰土沉默地咳了一声。

 

瘦士绅  哼,别的我管不着,今儿我倒是要瞧瞧,这位贤侄敢不敢学那洋鬼子,秃着脑袋娶亲!

 

胖士绅  他要是敢,可有好戏看!

 

众人  (除了沉默的闰土,都同仇敌忾地捋胳膊挽袖子)诶!那就有好戏看!  

 

【戴着假辫新郎帽的鲁迅走到他们面前。

 

众人  (愕然地相互对望)啊?这……

 

鲁迅  (一脸坏笑地)你们想看戏?偏不给你们看!

 

【鲁迅甩着假辫子走到朱安轿前,掀开轿帘,搀扶顶着红盖头的朱安出轿。朱安走了两步,一只巨大的绣花鞋甩了出去。众哗然。

 

阿Q  诶?什么东西?

 

王胡  好大的绣花鞋……

 

小D  掉了一只!

 

胖士绅  好小的金莲哟!豫才贤侄口儿很正嘛!

 

瘦士绅  不是好兆头!婚事不吉利!

 

【闰土沉默地吐了口痰。

 

【众声嗡嗡。静场。鲁迅弯下腰来,给朱安穿上鞋子。


 鲁迅  (心灰意冷地)船一样大的绣花鞋,粽子似的小脚。粽子寻摸着船,像是因为露馅儿而慌乱……


朱安  四周好静啊,真想钻进地缝里。知道他不喜欢小脚,可这鞋也未免大得太多……


鲁迅  (冷冷地)真是个体贴入微的好姑娘。四千年的贤德,发扬在这双脚上。遵照祖先的规矩,你裹了金莲,拒绝放脚。为了我的高兴,你穿上好大的绣花鞋,掩盖金莲。你真努力呀,想让所有人都满意。可是你的自己在哪儿呢,我的姑娘?


朱安  (绝望而痴魔地)要是在家先练练就好了。时刻穿着它,练习坐着不掉,走路也不掉,醒着不掉,睡了也不掉。只要鞋子不掉,兆头自然会好……老天爷在罚我!罚我不尽心,罚我太大意,罚我当初没听他捎来的话,学未来的婆婆把脚放大……我认罚,我认罚!


鲁迅  (在瘦士绅和胖士绅的导引下,一边与朱安一起做成亲的仪式,一边自嘲地对观众)世上还有比我更可笑的人么?一面在异国他乡鼓吹着“绝义务,争自由”,一面跑回老家来,当孝子贤孙,娶旧式新娘。一面嚷嚷着“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一面戴着假辫,入乡随俗,鞠躬作揖,行礼如仪……不可笑么?你这个知行不一、出尔反尔的两面人?(仪式完,胖瘦士绅和轿夫下。痛苦无奈地看着朱安,自语)两面人啊,记住,你娶的不是新娘,是母亲的眼泪。眼泪是不能背叛的。为了母亲,你得把这出戏演完。新娘啊,你这四千年鬼魂的可怜祭品,你竟透不出一丝儿人的活气和光亮。你叫我怎么爱你呀?怎么爱你?(坐回椅子上)

 

【灯光变换,朱安摆脱了新娘身份,恢复了刚出场时老妇人的神态。


朱安  (停顿)是呀,你不爱我。许多年了,你用冷脸提醒我:我活着的每个时辰,对你都是刑罚,都是过错,都不如不活……真是不如不活呀……可我也不能去死。不是怕对不住你,是我的心,没有力气去死。它是僵的、冷的,跳不动、也死不动的。我就跟自己说:既然这样,就当一只蜗牛吧,只要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总能爬到墙顶的。直到有一天……有那么一天……你带着广平到南方去,我才知道,我这只蜗牛,再也不用爬了……我再也……爬不动了……(停顿)大先生,你是什么都懂的,告诉我,是不是我命中注定什么都不是,连做个蜗牛都不配呢?是不是到了地狱里,都没我呆的地方呢?


鲁迅  (停顿。被不自知的冷酷震骇,看着自己的手,对观众)我恨地狱。(停  顿)可我竟手造了一个最可怕的地狱却不知道。我一直以为自己仁义地搭了个狗窝,那只无人收留的小狗该为没饿肚子而感激我。想不到小狗对我说话了。小狗作出了最可怕的报复。小狗告诉我:“主人,你并不是自己心中那个外冷内热的黑衣侠客,你不过是个瞎眼的、狠心的、建造地狱的泥瓦匠!我才是地狱底层那个苦得发不出声儿来的冤魂!瞧瞧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瞧瞧你造的孽!我不能开口说话,因为我是言语无味的愚人。我不能渴望拥抱,因为我是无知无觉的木头。我不能和你有个孩子,因为我是旧世界的‘产物’一个不该存在早该死去的‘产物’我不是活生生只有一次生命的女人!一切只因为,你是个手握千秋之笔的大人物,而我,我是连字都不识、连说话都没人听的一颗历史的尘埃……你总说:希望人与人不隔膜,相关心。这就是你的‘不隔膜,相关心’么?大先生?你的‘关心’是先要剔除那些不配的人的,对么?大先生?”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儿,问我,就像问一个不忍定罪的罪人。(停顿,极痛苦而不得解地对朱安)可我又能怎样对你呢?安?——像所有的新式人物那样,因为不爱而离婚,听凭你黯然回乡死在亲族的白眼中?像所有不得已的夫妻那样,隐瞒起厌倦强装出笑脸,白天心烦夜晚同眠?像所有的孝子那样,为了减轻母亲的歉疚,假装对她安排的妻子感到满意?像所有的圣徒那样,把对弱者的怜悯,乔装成对一个女人的爱?不,不,不,这么狠心的杀手,这么累人的假面,我做不出……我做不出……我的眼前昏黑一片,没有一条路通往对的地方……(沉重的心跳声,灯光变换)即便没有对的路,也要走。不能老是坐在椅子里。(又陷入跟椅子作战的状态)就算长在我肉里,我也要挣脱你,烧掉你……哪怕烧掉……我自己!

李静

    

李静,生于辽宁,现居北京。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著有话剧《大先生》,批评随笔集《必须冒犯观众》、《捕风记》等。并主编《中国问题》、2002-2011《中国随笔年选》等书。


一日一书


普鲁斯特评传


作者: 涂卫群

出版社: 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1999-12

定价: 16.00


普鲁斯特是20世纪最伟大的法国小说家。本书揭示了普鲁斯特如何成为小说家的道路,以及他如何通过写作来再造他的生活的创造性活动,同时广泛深入地探讨了他在小说中所揭示的真实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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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陈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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