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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批评 | 邱焕星:党同伐异——鲁迅与三·一八惨案

文艺批评 文艺批评 2021-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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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关于三·一八惨案,既往多从鲁迅的情感叙事出发,关注他的批判对象而不注意他没有批判的对象,忽视其发生是国共两党推动国民革命、动员首都民众的必然结果。本文认为三·一八惨案的爆发,终结了一个革命政党/知识分子/学生民众三方联合反政府的自由狂热的街头政治阶段,它给鲁迅带来了血的洗礼,使血债血偿的暴力革命和推翻政府的军事行动获得了历史的合法性。但与此同时,也使得鲁迅的批判具有强烈的“党同伐异”的倾向,他在批判政府的暴力压迫和帮闲知识分子的妥协性时,回避了革命自身的暴力专制以及知识分子独立性的逐渐丧失问题,体现了知识分子与革命的复杂关系。


本文原刊于《中国图书评论》2013年第12期,感谢作者邱焕星授权文艺批评转载!


大时代呼唤真的批评家


邱焕星


党同伐异:

鲁迅与三·一八惨案


因为《记念刘和珍君》的巨大影响,以及大量三·一八惨案的资料汇编,此事似已题无剩义,譬如朱正最新的鲁迅传记《一个人的呐喊——鲁迅1881-1936》(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在第十五章“刘和珍之死”里仍然是政府屠杀、群众惨死、泣血控诉的旧说法。但实际上,这些认识和价值判断都明显受到了鲁迅情感叙事的影响,它并非历史的全貌,更非真实的“历史”本身,《记念刘和珍君》其实是从结果论、被动性和弱势群体“诉苦”的角度,用无辜青年被杀来获得的道德正义性,来控诉权威政治即军阀政府和帮闲文人的压迫。因而读者也就更多注意到了鲁迅批判的对象,却没有注意到他没有批判的对象,由此忽视了群众运动利用街头政治主动革命的一面,进而忽视了三·一八惨案的发生,其实是之前国共两党“首都革命”的一个必然后果,而鲁迅对此的参与更是早在女师大风潮时期。也正是因为鲁迅对国民革命的深度参与,最终影响了他对惨案的客观评价,而这对我们深入认识知识分子与革命的复杂关系,是极为重要的。


《一个人的呐喊——鲁迅1881-1936》


一、革命蜜月


三·一八惨案的发生,首先需要交代一下前史,才能真正了解它在整个革命发展链条上的位置。


1924年底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宣布拥护中山主义,国共两党于是以孙中山的北上为契机,发起反帝反军阀的“国民会议”运动,但段祺瑞拒不接受中山的主张,坚持召开了“善后会议”,自此南北政府失去了合作的可能性。虽然目的没有达到,但是国共两党借助反直三角联盟的最初合作和冯玉祥的庇护,获得了在全国公开推行“国民革命”的合法性,北京的一些知识分子、青年和民众日渐革命化,从而为之后的女师大风潮、首都革命以及三·一八惨案埋下了火种。


鲁迅最初对这些政治变动并未给予特别关注,他正忙着创办《莽原》、重启五四时期的思想革命运动,但随着他参与女师大风潮,逐渐介入到国民革命的政潮中来。女师大风潮最初只是一个校内学潮,但在李石曾、易培基等国民党人的助推下,从驱逐杨荫榆到反对章士钊再到公开对抗教育部,最终成为国共两党和北洋政府斗争的一个工具。正是在这个过程中,鲁迅逐渐从一个思想革命者,变成了反政府的激进左翼和国民革命的同路人。


女师大风潮在1925年底一度陷入僵局,在国民党的背后支持下在京帽胡同勉力维持。由于浙奉战争中奉军的郭松龄联合冯玉祥在滦州倒戈,奉系阁员纷纷逃跑,北京陷入了无政府状态,国民党左派趁机利用群众运动,发动了推翻政府的“首都革命”,最终虽未成功,但它形成的反政府风潮却给女师大提供了复校的契机。而段祺瑞在首都革命后被迫起用冯玉祥系和国民党人,其中易培基成为教育总长兼女师大校长,他旋即恢复了鲁迅之前被章士钊罢免的职务,正式聘其为国文系教授。


女师大风潮剪影


首都革命之后,鲁迅开始参与国民革命的一些外围活动,他受国民党人邓飞黄的邀请,出任《国民新报副刊》的乙刊主编,该报是国民党在北方的唯一喉舌,日销一万余份,影响很大。在此之前,鲁迅就曾在孙中山行辕创办的《北京民国日报副镌》上发表过作品,他还和吴稚晖、徐谦、李石曾等国民党要人一起成为《民报》的特约撰稿人,并曾在国民党方面的要求下,介绍韦素园担任副刊编辑并多方拉稿。所以,从一般约稿到安排学生做编辑,再到自己亲自主编,反映了鲁迅与国民革命日渐密切的关系。


1926年3月12日,鲁迅在《国民新报》的“孙中山先生逝世周年纪念特刊”中援引托洛斯基的话,赞扬中山是一个“永远的革命者”,并号召“新的革命者”继续前进。对比一年前他关于中山革命“太晚”的评价,鲁迅此时对国民革命显然有了更多期待。而在国民党的机关报上援引苏共领袖的“赤化”言论,强调中山“革命尚未成功”的遗志,无疑是在向公众展示自己的革命支持者形象。而在看到双方关系日渐密切后,高长虹曾问鲁迅为什么不加入国民党,“他说他想骂的人不一定是国民党要骂的人,国民党要骂的人他不一定想骂,所以他不加入国民党”[1]。显然,鲁迅的自定位实际是一个国民革命的同路人,但他并不想放弃独立性和批判性,更愿做一个“带着社会改造的理想的文明批评家”。


此时的鲁迅,看到的还是国民革命所向披靡的一面,这是一个王凡西所称的“革命的浪漫的、文学的、蜜月式的阶段”,由于五四、五卅、首都革命的群众运动的示范作用,“在少数的上层领袖,多数的下层群众中,流行着普遍印象,仿佛革命问题可以解决于私人联络,能取胜于文字争辩,能赢得于示威请愿”,所以,“因孙中山入京及其死后所形成的京中政治空气,虽然浓厚生动,却并不严肃深刻。这个空气里带有节日的欢乐意味,有大团圆的升平景象”[2]。其实首都革命的成功,首先是利用了冯玉祥的支持和郭松龄反戈奉系的有利时机,其次是政府太过弱势,以致政令不出都门,事实上这个胜利只是暂时性的。


二、血的洗礼


由于张作霖在日本的帮助下迅速击溃郭松龄,同时建立直奉“讨赤”联军合围国民军,导致国民革命在北方的形势逆转,为此共产国际要求国共两党“发展最广泛的政治工作,并组织群众的行动去支持国民军底斗争”[3],中共于是制定了“在北方目前的军事工作,唯一是在帮助国民军”[4]的方针,发动了反对讨赤联军的群众运动,但是国民军为求自保,发表整顿学风的通电,拥护“反赤”。


正当国民革命渐入困境时,3月12日日本军舰炮击大沽口这个意外事件带来了转机,国民党北京市党部在《国民新报》发表《告民众书》,趁机掀起反帝反军阀的群众运动,逼迫国民军重新左转,“使其能因民众拥护而死战”。最后定于3月18日在天安门召开国民大会,会后赴执政府请愿,其中“中共北方区党委、共青团委、在北京的中共党员、青年团员除个别人(如范鸿洁同志因守区委机关)外,全体都参加了”[5]。民众“提出条件有三:一,解除国务院卫兵武装;二,交出昨日(十七日)殴辱请愿代表主使人;三,推倒段祺瑞”,由于卫兵阻拦,“众大哗,狂呼‘打倒帝国主义!’‘驱逐八国公使出境!’‘打倒段祺瑞!’等口号,同时并高唱‘国民革命歌’,呼声彻云霄。当是时,忽有人在群众后大呼‘冲锋!’‘杀进去!’于是后面群众向前猛拥,群众多执木棍,棍端嵌铁钉以为武器,卫队与群众既逼,始则互报恶声,俄而冲突愈烈,卫队向空鸣枪,群众仍奋勇向前,不稍畏缩,至是,卫队乃实弹开枪,向群众射击,而空前惨剧遂开幕矣”[6]。


学生与军队的对峙


事后,政府一方为了卸责,当天阁议“本日由徐谦以共产党执行委员会名义,散布传单,率领暴徒数百人,闯袭国务院,泼灌火油,抛掷炸弹,手执木棍,丛击军警。各军警因正当防卫,以致互有死伤”[7],随后国务院即通电各衙门。鲁迅得知后极为愤怒,他说:“墨写的谎说,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如此残虐险狠的行为,不但在禽兽中所未曾见,便是在人类中也极少有的”。


鲁迅的激烈反应,表明惨案给他带来的是一场“血的洗礼”。由于五四和五卅的成功,无论是学生还是革命党,都极度痴迷于群众运动,却没意识到这些成功只是“非暴力”阶段的产物。鲁迅虽不迷信这种街头政治,但在卷入女师大风潮的现实斗争中,也开始反思思想革命的局限以及“文学家有什么用”,所以他对学生运动实际有过很多的支持,他称之为“煽动青年冒险”。但事实上,周氏兄弟自己也“只是思想王国的斗士,从未做好要投身到血腥的政治斗争中去的准备”,所以,“1926年3月18日他们的学生的死亡,迫使这两位启蒙的辩护士,不得不正视他们文化理想的政治代价。他们都为暴力所震惊,提笔撰写长文,以表达个人的内疚与悲愤”[8]。


《纪念刘和珍君》


正如王凡西所言的,三·一八惨案用“热的铅和红的血”,“结束了北京知识青年的一个特有的时代”,它宣告了政府合法性的彻底丧失,反过来证明了暴力革命的合法性,这种催化作用在鲁迅那里也得到了印证,他的文章被认为道出了青年人“普遍的心声”:“‘这回死者的遗给后来的功德,是……教给继续战斗者以别种方法的战斗。’‘血债必须以同物偿还。’是的,必须继续战斗,而且必须以别种方法来战斗,就这样,‘三·一八惨案’在北京青年中掀起了‘投笔从戎’的汹涌暗潮:要以枪杆子来代替笔杆子。[9]”自此开始,鲁迅的影响跨出了文艺界,真正成为了“青年叛徒的领袖”和“时代的战士”,而惨案也加快了他在政治上走向激进主义的步伐。


三、谁的责任


惨案发生后,各方人士一面谴责杀人者,一面追究惨剧的责任,由于天安门大会本是利用民众来维护苏俄和国共的利益,所以舆论对运动组织者的批评是非常多的:政府方面如贾德耀指出“徐谦等阴谋破坏,非伊朝夕,与真正请愿学生,显有区别,藉端生事,酿成巨变”;国家主义派批评群众领袖“当众报告,毫无危险,事类欺骗;事变既出,领袖无一人被伤,亦无一人自首者”;研究系批评“临到实际犯难时,领袖们早已不见踪迹”,实则“以救国为手段,以猎官为目的,以青年为壑”;现代评论派如陈西滢也批评领导者“太不负民众领袖的责任”,“犯了故意引人去死地的嫌疑”[10]。


由于指责不断蔓延,国民党发表社论强调这都是卖国妖言,“以图转移民众攻击之目标”[11]。中共也发出通告,认为是“段祺瑞受了英日指使,为拥护《辛丑条约》而屠杀爱国同胞”[12],另一方面则试图“利用这次屠杀,鼓动一个全国民众的大运动”,他们秘密要求“对国民一军勿加攻击。……只严电冯军将领速起讨段”[13]。在国共的推动下,各地展开了大规模的示威声援运动,但并不能阻止舆论对群众领袖和国民军的批评。而鲁迅的批判和革命党是一致的,在《“死地”》、《可惨与可笑》、《记念刘和珍君》、《空谈》等文章中,他强调该谴责的是凶残的“当局”和下劣的“流言家”,认为“倘要锻炼群众领袖的错处,只有两点:一是还以请愿为有用;二是将对手看得太好了”。



实际上,惨案之前鲁迅就听许广平讲述于右任煽动她们当女烈士的事,并知晓国民党早有安排的信息,所以当天他阻止了许广平去集会请愿[14]。惨案之后,辛岛骁曾回忆鲁迅私下里对“部分领导者的利己行为感到憎恶”,“他表演着指挥学生群众的人物的模样,说:‘他们发出‘前进!前进!’的号召,叫纯真的学生朝着枪口冲击,可是他们自己决不站在前面把胸脯朝着枪弹。只是从旁边发出号召,这就是中国的领导者的姿态。你以为这样就能救中国吗?’这时鲁迅连眼泪也流出来了,凝视着我的脸孔”[15]。荆有麟也曾回忆鲁迅在惨案后与李石曾、马叙伦等人在中央公园集会,商讨怎样应付和反对敌人的暴行[16]。从这些情况来看,鲁迅选择维护群众领袖,实际既因个人取向也有政治的考量。


当时的舆论除了批评群众领袖外,对国民军的批评也很多,学生总会公开指责“事变发生在国民军驻扎之地,而且事前曾得警察厅许可,所以这次惨案国民军应负相当的责任”[17],甚至有人认为“杀学生之罪不在段张而在国民军”[18]。但是鲁迅对国民军也未加批评,而学生总会的批评就发表在《国民新报》上,更关键的是,鲁迅的亲朋如周作人发表了《为三月十八日国务院残杀事件忠告国民军》、张凤举发表了《檄告国民军》,怒批为“民众之敌”,这些文章是鲁迅自然能看到的,但是他同样选择了沉默。其实国共两党私下里对国民军也极为不满,但是为了“继续作抓住国民军,建立反直奉的联合战线的工作”[19],他们都没有公开指责。


事实上,鲁迅在《“死地”》、《记念刘和珍君》、《空谈》等文章中,含蓄地传达了他对革命党人战法的批评,他“恳切地希望:‘请愿’的事,从此可以停止了”,,“流血非即等于改革。血的应用,正如金钱一般,吝啬固然是不行的,浪费也大大的失算”。而在更深层面上,这实际反映了知识分子面对革命流血的矛盾心理,早在五四时期,李大钊就鼓吹过英国式的“无血革命”,然而正如陈独秀发现的,“现在社会底制度和分子不良,用和平的方法改革不了”[20],所以他率先转向了苏俄式革命,而这种革命的逻辑就是徐志摩所言的,“在现世界与那天堂的中间却隔着一座海,一座血污海,人类泅得过这血海,才能登彼岸”[21]。


四、自由终结


3月26日,《京报》突然透露政府还要通缉亲革命的知识分子,“该项通缉令所罗织之罪犯竟有五十人之多,如……周树人(即鲁迅)、许寿裳、马裕藻……等”,鲁迅于是先往莽原社后又转入山本医院避难,一直待到4月8日。4月9日,《京报》刊文指出政府内部对惨案的善后并不统一,阁员“大都不主罗织人数过多”,“最后仅留五人”,所以流传的通缉令不过是个谣传。


这个内幕最值得关注的,其实是北洋政府对知识分子和群众运动的宽容,正如林语堂所言的,“那时,北平的段祺瑞政府算得是很放任的,亦极尊重出版和开会的自由”,他甚至觉得“我们所得的出版自由太多了,言论自由太多了”[22]。而据当时的卫队旅参谋长楚溪春的回忆,惨案其实是次意外,他们事前“一再叮嘱在与学生接触的时候要万般忍耐,打不准还手,骂不准还嘴,以免发生意外不幸事件”,“布置时要求警备部队前几排的士兵不许扎腰带,以免接触时发生无理的殴打;中几排的士兵可扎皮带,但不准拿武器;后几排的士兵才许带武器”,但由于“学生拿着带铁头的木棒打士兵的头,骂士兵是‘卫队狗’、‘军阀走狗’,当时士兵曾被迫后退。当学生快要冲进执政府门口时,寿图就命令附近的士兵:‘开枪吧!’他原来的意思是想叫士兵向天鸣枪,把学生吓跑了就算了,不料东西辕门的守卫士兵就真的平射起学生队伍来了,以致酿成当天的惨案”[23]。


所以对这段时期知识分子倾向革命的认识,除了要考察他们的思想倾向外,这个特殊的、宽松的政治环境也是必须注意的,正是有了这个基本保障,他们才敢大胆激烈地抨击政府。事实上,名单中的许寿裳、周作人等都没有外出避难,同样被劝避难的顾颉刚也认为“予所发表文字未尝及政治,想不致牵入耳”[24]。显然,鲁迅对“通缉令”的敏感以及匆忙避难的行动,正说明了他对革命的深度介入,不过鲁迅也是半信半疑,他不但多次外出访友,还前往女师大、中大讲课甚至回家,实际还在公开活动。


但宽松的政治并未维持多久,由于奉直联军发起总攻,走投无路的国民军无奈于15日撤出北京,段祺瑞在经过短暂的复职之后,也在20日下野,北京由此为奉系军阀所控制,这些新军阀由于很少受到教育和军事训练,行事一反北洋对文人忍让的旧规则,入城之后即以赤化名义枪决了邵飘萍和林白水,同时派军警包围北大,驱逐进步的教师和学生,这种恐怖统治,由此终结了这段知识分子的自由议政期。由于鲁迅不但是国民革命的有影响力的支持者,他4月10日还刚发表了《如此“讨赤”》讽刺奉直联军,所以他先后前往德国医院、法国医院和东交民巷避难。在给学生李秉中的信中,鲁迅说“我近来忽然还想活下去了”,象指导青年“这些哲学式的事情,我现在不很想它了,近来想做的事,非常之小,仍然是发点议论,印点关于文学的书”,从中不难看出恐怖统治对他的影响。


邵飘萍(左);林白水(右)


面对随时可至的危险,“教授中之有政治色彩者,均不自安,纷纷南下”[25],林语堂回忆说:“当时军阀手中平时坦直批评政府的左翼教授名单上,共有五十四个人名字,……由于朋友联系,我和鲁迅,沈兼士,还有北京大学几个很杰出的人物,和厦门大学签订了聘约,我们前去教书”[26]。最终鲁迅在8月26日离京南下。


五、党同伐异


回顾这段历程不难看出,要想认清鲁迅与三·一八惨案的复杂关系,不能脱离“国民革命”这个重大的背景。随着1924年第一次国共合作,苏俄式政党政治和群众运动大规模兴起,而反直三角联盟的合作和北洋政府内部的派系纷争,在1925、1926年的北京营造出一个短暂的“首都革命”蜜月期。在两党的助推下,知识精英的关注对象逐渐从文化转向了政治,学生、民众则被动员起来走向十字街头,然而政治形势的剧烈变动,最终以鲜血终结了这个自由狂热的群众革命阶段,使血债血偿的暴力革命和推翻政府的军事行动获得了历史的合法性。


而鲁迅的经历,则向我们展示了知识分子与革命的复杂关系。虽然鲁迅参与国民革命大有一定的偶然性和被动性,但是对社会变革的责任感不可能让他始终置身事外。正是在积极介入现实斗争的过程中,鲁迅逐渐将思想革命和政治革命结合起来,不断反思知识分子及启蒙理念的局限性,最终成为了政治左翼和国民革命的同路人,而首都革命和三·一八惨案就是重要的催化剂,前者让他看到了革命政党的变革性力量,后者则促使他公开批判政府。但是鲁迅从思想革命向国民革命的转向,一定程度上是以放弃思想革命的目标和知识分子的批判性为代价的,他逐渐表现出激烈的“党同伐异”[27]的倾向,在批判政府的暴力压迫和帮闲知识分子的妥协性时,回避了革命自身的暴力专制以及知识分子独立性的丧失问题。



还须注意的是,鲁迅对国民革命的支持,来自它的变革力量和因政府杀人而赋予的正义性,并非是无限的、绝对的。他们之间更多是一种基于共同斗争需要而形成的合作关系,鲁迅其实不太了解国民革命的具体内涵和实际操作,譬如他支持“除军阀”更甚于“打倒列强”,而且他对群众运动始终持怀疑态度。虽然鲁迅做了一些呼应甚至是配合国民革命的工作,但他自言“政治上的事,我其实不很了然”,甚至直到他面临政治迫害之后,他对通缉名单的解读仍然着眼于教育界的派系冲突,而非国民革命和政党政治的眼光。尤其是国民革命在北京溃败得如此迅速,显然它还不能从根本上打动鲁迅,所以他才会在北伐刚开始的时候,颇为悲观地说中国自民元以来就没有真正的革命,他对国民革命的真正期待,还要等到他南下之后、北伐节节胜利时才开始形成。


本文原刊于《中国图书评论》2013年第12期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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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高长虹:《一点回忆——关于鲁迅和我》,《高长虹全集》(第四卷),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版,第362页。

[2]王凡西:《双山回忆录》,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19~20页。

[3]《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第六次扩大会议中国问题议决案》,《六大以前》,中共中央书记处编,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13页。

[4]《中共中央特别会议文件(1926年2月21日—24日)》,《第一次国共合作在北京》,北京出版社,1989年版,第299页。

[5]萧三:《“三·一八”烈士永垂不朽》,《光明日报》,1981年3月18日。

[6]《国务院门前浮尸遍地》,《时报》,1926年3月26日。

[7]《段祺瑞政府的通缉令》,《京报》,1926年3月20日。

[8]舒衡哲:《中国启蒙运动——知识分子与五四遗产》,刘京建译,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184页。

[9]王凡西:《双山回忆录》,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20页。

[10]参看江长仁编:《三一八惨案资料汇编》,北京出版社,1985年版。

[11]《卖国贼及其走狗之妖言》,《国民新报》,1926年3月21日。

[12]《中国共产党为段祺瑞屠杀人民告全国民众》,《向导》周报第147期,1926年3月27日。

[13]《中国共产党中央、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中央为段政府惨杀爱国学生紧急通告(1926年3月20日)》,《北京青年运动史料(1919—1927)》,北京出版社,1990年版,第380页。

[14]许广平:《附录一》,《鲁迅回忆录(手稿本)》,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06、207页。

[15]辛岛骁:《回忆鲁迅》,《鲁迅回忆录(散篇)》(下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514页。

[16]荆有麟:《鲁迅避难在北平》,《鲁迅回忆录(专著)》(上),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135页。

[17]《学生总会对三月十八惨案宣传大纲》,《国民新报》,1926年3月26日。

[18]“芷”:《对国民军之怀疑》,《清华周刊》第25卷第5号,1926年3月26日。

[19] 《柏经狄三、四月份工作报告》,《北京青年运动史料(1919—1927)》,北京出版社,1990年版,第413页。

[20]陈独秀:《革命与作乱》,《新青年》第8卷第4号,1920年12月1日。

[21]徐志摩:《欧游漫录》,《徐志摩全集(第3卷)》,广西民族出版社,1991年版,第258页。

[22]林语堂:《林语堂自传》,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9、41页。

[23]楚溪春:《三一八惨案亲历记》,《文史资料选辑》第3辑,1960年3月。“寿图”指卫队旅少校参谋王子江。

[24]顾颉刚:《顾颉刚日记第一卷(1913—1926)》,台湾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740页。

[25]李璜:《我卷入了国民革命的政治漩涡中》,台湾《传记文学》,第22卷第1期。

[26]林语堂:《林语堂自传》,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8~119页。

[27]鲁迅:《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莽原》半月刊第1期,1926年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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