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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批评 | 万华山:皮猴子

文艺批评 2021-01-25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21世纪阅读 Author 京津冀大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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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一国际劳动节”和《新工人文学》创刊一周年之际,文艺批评今日特推送万华山的中篇小说《皮猴子》。作者万华山自述乃河南正阳人,自幼家里多田地,有过十多年的耕作生涯,干过十多种不同工作,热爱自然与土地,热爱读书。皮村文学小组成员。

小说以“我”陷入传销、叔叔搭救,二人时隔九年重逢为切入点,以朴素却深情地语言讲述“我”与叔叔“皮猴子”重逢前各自的人生以及重逢后二人的故事。对二人重逢前各自漂泊的人生的讲述无不体现着对社会变迁、农村现实及个体生活的思虑,道出漂泊中的个体的焦虑与无奈;而二人重逢后,叔叔的意外重伤,使得二人相依为命、继续生活,在平添一些悲凉的同时,却又隐约闪现出一些希望的光亮。这不仅是作者眼中所经过的中国的人生,也是我们共同的当下。


本文原刊于山西《都市》期刊2019第11期,收录于《新工人文学》2019年第1期(创刊号),由作者万华山授权文艺批评转载,特此感谢!








02

皮猴子

/万华山



我和大坤在别墅区的门口,没等到三旺。十一月的风像刀子一样,使劲撕割暴露于自然界的劳动者,我不想做这样劳动者,我还是想回到温室里,哪怕去听“国家工程”或者金融课呢。


大坤建议回去等消息的时候,大门口传来一声“水娃”。我愣了一下。


来北京这几年,除了三旺偶尔喝醉想老家,没人这么叫过我。况且这声音是熟稔的、顺理成章的,似乎左手摩挲右手的伤疤一般。


我循着这声带热气的喊叫,回过头去。一个干柴的男人,一身灰衣,脚下置两个大包裹,驼着背,哈着腰,昂着灰白的头颅,绷成一架硬瘦的老铁弩。


见我停下,他赶忙拎起包裹挪步来。又叫了一声“水娃”。近了,我才看清,是他,高颧骨、凸眼球,瘪瘪的双颊,长脸上的腮骨突出,呈现出不规则的菱形,像是从梵高名画《吃土豆的人》里走出的模特。


文森特·威廉·梵高《吃土豆的人》(1885)


我的叔叔,父亲唯一的兄弟,只有四十几,却几乎是个老头了。


自从九年前据说去了深圳,家里便没有了他的音讯。偶尔有人问起,“皮猴子哪去了?”父亲沉默不语,母亲会骂几句难听的。要是有人问爷爷,他老人家会勾下头,再仰头看看天,一字一个重音,“我不认得这个人。”当然,那是在爷爷还活着的时候,活着之后的态度就没人知道了。


在我的印象里,家人和庄上对叔叔的态度,就像夏天的云和雨,不定是化成暴雨还是彩虹那全要看我叔叔前阵子的造作。


九年前的五月,叔叔要谈业务,飞去深圳。他飞走的第二天,踩着脚后跟,来了赵总,这是有史以来我们万围子来的第一个大老板。树桩子粗的脖子上,挂着大金链子,手上明晃晃的。


他车一进村,就找到村长家。经过村长漫长岁月无数次的重复,万围子人人都能背诵那天的对话。


“你是村长?”


“俺是。”


“村长今年贵庚啊?”


“啥?跪谁……”


“问你今年多大?”赵总旁边一个小伙子补充道,小伙带墨镜,比隔年的牛犊子壮实。


“俺今年三十八。”


“那你不可能是村长!”


“咦,这话咋说的,俺就是村长,除非你问的不是这个村。”


“那我再问一下,这是不是万围子。”


“没错,就是。”


“还有别的万围子吗?”


“这个县就只有一个万围子,别的县里可能也有万围子,那俺管不了。”


赵总不说话了。踅到村长堂屋的供桌前,钉住了。后来,我们都知道他在看什么。


他扭过脖子,脸上一阵黑一阵红,手上的戒指相互摩擦,咯吱咯吱的。最后,他脸上阴转多云,跟村长搭了最后一句:


“我找上一届村长。”


这会儿,村里人围过来不少。村长嗓子畅开气了:


“哪个上一届?老子干了十年了。上一届在南坡坟地里头,你要烧纸还是放炮?”


赵总吐出烟蒂,走了。他从村长家走后,一个钟头,到了我家。


十几个人里里外外将我家围了。


“万金强,你个王八蛋……你爹是村长,村长,你叔是局长,局长……你个混蛋,养殖场,养殖场……”


这帮人走后,我们家尚且能住人的三间大瓦房,彻底沦为马蜂窝。奶奶藏了五十年的一套银首饰被搜出来,母亲陪嫁过来的枣木锁柜被砸个稀巴烂,拖拉机当成废品给贱卖,一头老水牛被牵走,红砖大院里鸡飞狗跳,除了一条刚断奶的土狗小花,所有禽和兽都和我们道了拜拜。


我们一家人,蹲在过道里,坐在碎板凳上,不吭声。伴着母亲一声声哀嚎,回忆起去年的场景。


那是三月的一天,阴雨过后,天气放晴,大家忙着给冬小麦追肥、保墒那时奶奶的身体还好;我也拿铁锨跟在后面,清理墒沟,让融掉的雪水排进河渠。那时我才十二,正是“踢死蛤蟆闹死猴”的年纪不会干活的小孩子是最勤快的,等会干了就懒惰了。


化肥不够了,回家取化肥。爷爷套上老水牛,赶着架子车,我死赖住爷爷,为的是坐会儿牛车。他“哈哈~吁~”,我也跟着“哈~吁~”,水牛不听我的。


我们刚把牛车从南坡赶到村口。远远瞧见一群人尾随着一个巨大的铁家伙一辆能装八吨的解放牌重卡,正缓慢地行驶在万围子的打麦场上。据村人回忆,这在解放后还是头一回。


爷爷瞅了一眼,便继续赶车,像是没看见那头铁兽。当我们的牛车接近家门槛时,铁兽“汽”的一声停住了,就停在家门口。


一人多高的蓝色铁窗格里,探出一个脑袋。我简直不敢认了。


“水娃子……大……”


“快看,是我叔叔。”


爷爷极不情愿的“吁”住牛。我跳下车,带领一群小伙伴扑上去。


车厢打开了,又下来几个人,开始卸货,堆成小山一样的纸箱子。我们还没闹明白,院子里便堆起一座碉堡。


爷爷卷了支旱烟,用唾沫抿住纸烟筒,拉住一个穿毛呢大衣的,他刚从驾驶座跳下来。


“拉的啥?”爷爷用眼睛戳戳车厢。


“烛台啊,正宗的景德镇陶瓷烛台。”


“嗯?干啥的?”


“放这卖呗,万总要的货。”


“哪个万总?”


“万金强,万总嘛。”司机下巴一偏。


“这狗日的。”爷爷瘪瘪嘴,“这满当当一车,他一个人买下了?”


“对。”


“他哪来的钱?”


“不用给钱,赊的。”


“就这一大车东西,满当当的,赊的,你心咋那么大?你们啥关系啊。”爷爷拔出土烟,咝丝地往嘴里吸气,我妈牙痛,躺床上时也那样。


“不是我心大,是我们赵总赊的,赵总说了,对万总,还有啥不放心的。啥时候给钱都行。”


“这狗日的,咋收场啊。”


司机看出爷爷老大不高兴,还安慰他一句,“您老啊,别担心,挣了钱,万总不能少了你了。你是他大,就是干爹对不对,万总说过您老……”


叔叔一把拽过司机,“带兄弟去县里吃个饭、泡个澡,我请啊。”


这伙人开上解放哄散了。叔叔当天晚上,醉醺醺回到家,扒东挠西。


我们睡一个屋。我问,叔,你找啥呢?


他急得一头汗,不答话。半夜醒来,叔叔手里多了一台老相机,那是另一段故事。擦着相机,他靠着床帮哼小曲,一夜没睡。第二天一大早,穿件西装,借辆摩托车,裹个包裹,直奔镇长家了。


门卫拦他,“我找我表舅嘞,卫镇长。”


两天后,我们家堂屋里挂了一张卫镇长的大照片,卫镇长红光满面,和毛主席带红领巾在天安门城楼上的那张很像,不过,卫镇长没带红领巾,也不像主席那样招手,他手里攥着东西,一个筷子长的黄釉烛台,状似观音手里的玉净瓶,从瓶底绕上两条龙,龙头对着瓶口,做出吞吐之势。烛台装饰着十二生肖,可以随属相挑选叔叔说,卫镇长其实属猪。


这样好的烛台,插上大红蜡烛,燃上檀香,老天能不灵验吗?


一是看在灵验的份上,二是有了镇长的有力号召,有钱的人家都跟风用上了同款景德镇烛台,二龙盘绕那款卖得最好。九十年代,富裕人家毕竟不多,院里的大碉堡一个星期后也只掀了个碉顶,到了枪口部分就滞销了。


那时候,农民确实穷。后来,叔叔挨家挨户的送,没钱以后打完粮食,用粮食抵消也行。除了不上供的五保户,我们大林镇全体乡民,在烛台上不是属相上真正的消灭了贫富差距。再寒碜的家庭,也用上了鲜明的烛台。每到祭祀的日子,人们心里是否对神仙多了一份交代,这个不清楚。


我清楚的是,从此,叔叔成了几乎全镇所有人的债主。叔叔上街,通常都不用带钱。捉住一个就问,“二哥,稻子打下了?”


那二哥也就知道意思,说好哪天去过称,也就十斤八斤粮食。也有躲着叔叔走的,还有赖皮的。有天张老庄的老夏遇上叔叔了,叔叔还没开口。那人先抱怨上了,“我说家里穷,搭不着那么好的烛台吧,你非得留下,我婆娘没少骂我……”


叔叔掐着细腰窝子,也骂,“老夏,你狗日的,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尽偷着笑吧,镇长家用的也是这款。你都跟镇长一样了,你婆娘还骂你,再骂就等于骂镇长,我跟表舅说说去。”


老夏一把拉住叔叔。露出一口黄色大板牙,笑得灿若桃花。


没收完帐,叔叔就走了。现在镇上一半人家欠着他的烛台账,供桌上也还配备着那黄釉烛台那年,我十三。


一晃,十年过去了。


我上初二时,和邻村的孩子打群架,打开了两个人的头,有一个还住进了县医院。后来,就退学了,一直到现在。哪都去过,珠三角、长三角,云贵川;啥都干,只要挣钱:理发、装修、帮厨、做流水线、卖假木耳、假山药,还在小剧团里当过小品演员,因为亲了一个女歌手被班主赶走,远的在渔船上做工,去过新加坡和泰国。


珠三角、长三角,云贵川


我是三年前来的北京。一直没有找到长待的工作,是个无根的人。家里相亲认识一个女孩,时断时续,准备夏天过来找我。


春天的时候,我在潘家园地摊上认识一个画家,画鼻烟壶的,我老在他摊子前围着看,就聊上了。他是河北沧州的,有个叔叔很厉害,在南锣鼓巷开了好几家鼻烟壶精品店,是款爷了。


一来二去我俩熟了。有天,我又去转悠,一块喝着我买的奶茶。他透漏说,他叔叔张大师在招徒弟,问我感不感兴趣。到了店里,看到墙上挂满了锦旗,“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某某”,傍边还有张大师和国家领导人的合照。


三天后,我就成了张大师的第N个弟子。过了一个月的地铺生涯没处睡,我就在店里打地铺兼看店。


有天晚上,胡同小店吃着面,来这么多天,他头一回点了盘牛板筋,蘸着香辣的酱料,大师关切地问我,你究竟多大了,在哪学的书法。自打来北京后,除了跟喝醉酒的三旺,我没说过几回实话,但这回我说了,有了和张大师这唯一一次的诚恳交谈,我又睡到了大街上。


浪荡两个月。转眼到了夏天,女朋友真来了。好不容易找家里要点钱,租了个公寓的隔断房,隔壁住着老乡三旺和他朋友,三旺在街上卖酱肉。


女朋友找了找,去了一家餐厅当服务员,我是死活找不到合适工作。想破脑袋也没适合的,关键是我吹大了,我又是工程师,又是商人,女朋友一来,就干上体力活了,成为劳动人民了,不像话。


半个月没进项了。真不敢回去啊,看女朋友那张脸,就跟吃了泥一样。


有天,回公寓的路上,看见一个电线杆子上说,招网络工程师。瞅一圈,没人,我把纸揭了。


话说三年前,我在一个河南的高端人口居住的城市里,学了半年高端的电脑技术……后来花了点钱,也勉强算是有个技术资格证吧。想到这,我才有点胆气回家。


“找到工作了没有?”


“亲,饿了吧。你猜我给你带什么了?地地道道的道口烧鸡。老板真是道口的,地道的道口人……”


“行了,别贫嘴,烧鸡放那。问你,工作咋样了?”


“你是喝薏米粥还是南瓜粥,我这就给您熬上。”


“薏米。”


“工作!”


我带着微笑凑上去,手不闲,“我想给您按按肩,投了几家,等消息呢。您放心啊,我老万是谁,多才多艺,一般的工作我能看得上眼吗?前天,有个老板,让我跟他,一个月多少,你猜猜,八千,就这,没算奖金……”


“万广水,你吹,接着吹,八千,你没跟,网上斗地主呢?就你,你会啥我不知道?”


“这小瞧我了。其实我一直看好互联网行业。我是学过IT的人。”


后来,我花了一个钟头,从旧箱底扒拉出带着我清涩微笑的毕业证书,“看看,看看,媳妇,我隐藏的深不深,深不深,但凡一个男人,能做大事,那一身绝学,都不是轻意能显露的。粥熬好了,我给您端过来。”


她,这个娘们儿,将信将疑地看着我,喝了三碗粥,吃掉半只烧鸡。吃完,继续看《猎场》,她的爱豆是胡歌,墙四周挂满了胡歌各种发型的海报。躺床上,看他的时间比看我多。


我在心里直打鼓,这玩意,这么收场。我溜出去,去敲隔壁的门,同村的三旺出来了这公寓房就他帮忙找的,他在城中村有个小铺位,一年不少挣,打的牌子是“祖传秘方,百年老店”,他爹还不是和我爹一块下地打牛腿的,除非他还有另外一个爹,那就说不好了,村里人都说他妈年轻时是个“摇婆子”。他打开门,一股酱肉味差点没给我轰出来。


“有事啊,广水?”


“啊,找工作呢。心烦啊。”


“不用,我自己点。”


“我操,刚才我女朋友还说呢,说你能干,一天不说话,把钱挣了。我就是这张嘴啊,别的不行。”


“你女朋友是这么说我的?”


“那可不,找不到工作,跟我闹别扭呢。”


“你不是多才多艺吗?”


“啥玩意,光屁股长大,我会啥,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目前有啥打算,这么耗着也不是事啊。”


“谁说不是呢。哎,我准备搞互联网。”我从口袋掏出那张纸,“你看这个咋样,我想去试试,一个月八千呢。”


“行啊,去看看吧。”


后来我们商量好,万一我进传销,出不来了,他可得给我报警。


说完,正准备走,床上支起半截身子,是柳伟光,他隔壁卖水果的,俩人合租一间房,揉着眼睛问我要根烟,才放我出去。我赶紧给了,这小子能说会道,给晚了准得落个不是。再说,我也不想看他醒过来的眼神,一个大老爷们,跟只猫受了伤似的。


一星期后,我就成了高大上的网络公司技术人员了,端很高的那种。


老板说了,我们是创业公司,刚开始起步比较艰难,大家多担待。男人是做大事的。因为做大事,艰苦创业,干了两个月,也没发工资。


老板又拍胸脯了,说认识军队的人,要接大项目。还给我们技术组看了他和某军队领导的合影,难分真假,但是我敢不信吗?我不信,我女朋友就更不信了。


老板的军队项目迟迟没有进展,我们的腰包也没有进项。在拖欠了三个月的工资之后,老板成功跑路走人,走前还带走了我抽烟用的冒牌芝宝打火机。


我没敢回去,在外边转悠,遇到了三旺同屋的柳伟光。这小子看到我,头略一偏,眨眨桃花眼,就笑着冲过来,热情得让我有点受宠若惊,非拉我吃饭,凭什么呢,他以前可没这么大方,等把我拉到牛杂店门前,我胳膊才松了劲,这小子怎么知道我好这口呢?


那是他头一回请我吃饭,我吃出兴头,足要了两大碗白萝卜牛杂,光是香菜就兑了三碟,还添了两回汤,吃出满头满脸的汗。他倒没怎么吃,结完账就各奔东西了。


柳伟光走的时候是七月,水果市场拆迁,没有赔偿,但他是挣了钱的。他有双神奇的眼睛,能探测出水果的生辰八字,每天早早的赶到批发市场,挑出那些快要坏掉但尚且耐看的水果,低价买走。他进水果总比别人便宜,卖的可是和别人一样,且卖的快,他总有说词能挠到顾客心上。


说起我女朋友,也是七月走的,走前没打招呼,带走我借钱买的首饰和新皮鞋,这倒不可气,可气的是走后换了电话,这也不可气,可气的她娘家老找我要人。


我已经吃了一个月的盒饭,看了一个月的古龙,沉重的梦里都是小李飞刀、楚留香、陆小凤……有时候也有女朋友,以及,一些东瀛女子,东瀛女子慢慢多起来,女朋友渐渐模糊起来,当然,这个和人家古龙没啥关系。床头的垃圾堆,繁衍出的蟑螂让这间房子成了一个小型的昆虫展览室。


夏天快过完的时候,我在一个五金批发城附近的电线杆子上,找到一份新工作。这就叫“无心插柳柳成荫”,在千千万万电线杆子中我独自看到了那一根,那张海报上的确是特殊的,炽热的阳光下凹凸裸露的女郎,“富婆独居,找男朋友……”,一系列引人遐想的词汇,不过我还是打住了上了两次当还不够吗,再说我也没钱交诚信金了啊。被画面吸引,我自上而下地打量着,独居富婆楚楚动人的纤足下的踩着可爱俏皮的松糕鞋,松糕鞋下是某五金商行的招聘启事,“男,20岁以上,身体健康,能吃苦耐劳……月薪三千,包食宿。”启事下面,瑞鑫五金,手机,地址。


信用卡余额套完了,马上就揭不开锅了。咬咬牙,是骡子是马,咱也得当一回啊。“咔”我拍下了启事,“咔”,富婆也留个念吧。


应聘很顺利,温州兄妹俩开的五金行,经营厨房用品。哥哥自以为聪明,经常给我讲他怎么白手起家的陈年往事,比方说,他是怎样把姨妈舅妈姑妈的五金厨具有技巧地赊欠过来,然后再低价转手给这一带的小批发商,然后快速打开商场,又是怎样拖欠货款保证现金流,我每次听了都深受启发,“老板真牛,牛逼啊!”“天才!李嘉诚也不过如此吧。”毫无疑问,老板爱惜亲情,每次他讲到自己输掉辛苦一年挣下的三十万,被房东驱逐,兄妹俩平安夜和吃一个烂苹果时,我都忍不住潸然泪下。最后通常要老板劝说,安慰我好一阵子,给我递过来他擦汗的毛巾,我才用袖子抹一把鼻涕,“老板,你太不容易啦……”我终于止住哭声。“小万,懂事啊。”


老板的妹妹,是一个娇小的江南女子。看到她我不禁想起一个很形象的南方称呼“细妹伢”,透着那种雨后春笋般的白嫩。由于我的勤劳踏实,富有责任心……的优秀品质,英俊粗犷的北方男性气息。很快包揽了她哥出差时的一些脏活、累活。我干得有声有色,还特别有响动,终于引发了“细妹伢”的强烈关注“轻拿轻放,弄坏了你赔吗?”我甩甩头发,给了她一个会心的微笑。我不禁想,那招聘上的启事莫非是天意。苍天不负有心人,看来我的背字该走完了。“发什么呆呢,物流发完了么?”吴侬软语,听得我酥酥的。


从此我做事愈发小心,这女子对我的好感也与日俱增。有种情绪在我们之间悄然酝酿,突然有一天因为某件事就爆发出来了。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啊,是磨就得碾麦子,是男女就少不得苟且,或者苟且不成蚀把米。


九月的一天,半下午的,细妹饿了,说让谁给买饼去,赵钱孙李都听见了,这机会我能让他们吗?我自告奋勇,第一个说,我去。细妹亲热地翻了个白眼,“又是你”,“行,你去吧,加鸡蛋”,说着,拿出紫红的五元票子,“怎么不动?”


“不够啊。”


“一个饼就三块,加鸡蛋四块,还多一块,哪不够。”


“就你一个人吃,人家不饿吗?”


“噫~~给给给,滚滚滚!”


得嘞。


卖饼的是我河南老乡三个月后的同行,我排队加了塞,“一个加蛋、一个加肠,微辣”,嘘声一片,我往后瞅一眼,没音了。千不该、万不该,一只硕大的绿头苍蝇,在煎蛋置进前,一个不优雅的滑翔降落到烙饼上,我还没支声,老乡大手一挥,扇走蝇子,放蛋、加肠、打包。一气呵成,让想挑错的我竟无言以对。


反正带鸡蛋的也不是我吃,要是赵钱孙李也就罢了。一位哲人曾经说过,爱情可以极大的改造一个人,我当时就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生平头一回有了洁癖,不,我要把“苦水注入自己的胸中”,哪怕苍蝇有毒,就让我来承受吧。


上述不失为一段准确的内心独白,初中老师讲过的,我这样写的关键目的还在于想表明,我的洁癖一直保留至今这就为我后面卖罐饼摊子做了铺垫了。


“去那么晚,又偷懒了吧?”


这个误会给了我重重一击,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真心的,富婆,不,细妹。


“没有,排队的多。”


“哎,我要的是鸡蛋的,怎么加香肠,香肠有色素的,我说过,不卫生。”


“这个……”


“你的饼加的什么?”


我想解释。把饼摊开给她看,我说,“一只绿头……”


细妹劈头把饼砸过来。


我瞅着她,粉色的嘴唇抖动着,眼睛也红了。


“是这样,一只绿色的……”


她抬起楚楚的大眼睛,“一只绿色的什么,什么鬼东西?”


我再解释时,老板出差回来了。


他迈进办公室,首先看到我脸上的咸菜条,再看一眼她妹妹、地上的菜叶子、粘着地道河南红辣椒酱的烙饼,再抬头时,细妹嘤嘤哭开了,一根葱指指着我。


“滚出去!王八蛋。”


那天傍晚,我在赵钱孙李幸灾乐祸的哄笑中,走到十里开外的三元桥。夕阳西下,九月的河水静默地变了颜色,从夏季带点热闹的浑绿转为碧绿,我心头冒出阵阵寒意,想起富婆、想起细妹、想起这几个月来的巴结和小心,忽而专为愤懑操你妈的绿头苍蝇,操你先人,操你八辈祖奶奶!


金秋十月到了。我心里可是一丝诗情画意都没有。


信用卡用光了。借钱吧,亲娘都不信我了。“有座银山也不够你踢打的。你爸一身的病,就这还没舍得手术呢……你打工恁么多年还找家里……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我把手机调静音,吃完盒饭,我妈还在说。当然,我也没有挂,毕竟双向收费取消好几年了嘛。


一天天的,我是百无聊赖。快到十八号的时候,右眼皮跳个不停。果然,相邻的公寓大火了。公寓烧毁,同时烧毁的还有几个男人、女人、儿童。这种事情年年都有,不足为奇。


自从柳伟光和我女朋友都失踪后。我和三旺住到一块,一来分摊房租,二来有人聊聊天,有时候我也帮他做做“祖传秘方”的酱肘子。


大火之后,我们也就散伙了。村里往外赶人,说这些公寓违建,要拆除。


三旺攒够了钱,回家相亲去了。我扛着被褥跑到朝阳,皮村房价也涨了,幸亏认识几个工友,在他们那蹭住几宿有时也蹭点吃的。


皮村


在皮村瞅了三天的电线杆子,愣是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有一天,我在皮村商业街溜达,和水果摊老板搭讪时,在橘子塑料筐压着的旧报上看见一条新闻:某某大学女学生裸贷延期,被债主曝光后坠楼自杀。


有这好事,“哥,我有点事,改天再过来帮忙啊。”


我揣包红塔山,奔进网吧。疯狂搜索裸贷的款爷们,嘿,找到一个网络社区,终于有人搭茬了。


“哥,大哥!”


“咋,你要裸贷啊?”


“嗯那,哥。”


“准备贷多少啊,规矩知道不?”


“我想贷一万,规矩我懂,不就是要裸嘛。”


“看你挺懂事啊。先发个照片过来看看。”


……


哎,妈呀。我也没带镜子呀。我撩撩头发,搔首弄姿好半天。


“哥,你看行不?”


“这是你呀?是你吗?”


“是我。”


“你脱光了到大街上裸奔吧。”


“那也行啊,哥。”我抚了抚自己结实的胸肌,有角有楞的,心情沉重地说。“那能多贷一万不?哥。”


“滚犊子,尽搁这捣乱呢。这种业务只开放给在校女学生,你是女的吗?你是学生吗?”


“再他妈多说,我削你啊。滚犊子。”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我抽完半包烟走出网吧,冬天的阳光也扎眼啊。


躺在工友易华的床上,打着冷颤,天很快就黑了。易华在附近的家具厂上班,十点才下班。他进门时,一股木屑味裹着冷风卷进鼻子。我还没睡。


“找工作咋样了,广水?”


“不咋样。”我俩一宿无话。他在老家上幼儿园的女儿快放假了,他许诺女儿寒假带她看天安门,在微信里那孩子叽叽喳喳的,易华这时候也难得嗓门高一会,平时他是细声细气的。


我是个急性子。凌晨一点的时候,在几个老乡和朋友群里,发了自己找工作的意向。


这个点,人都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单身的也为明天的工作积蓄力量呢。活跃的无非是商场打折消息,面膜、减肥药广告,颜色片资源。


一点半,有人专门回了我,小学同学黄大坤。


“广水,干嘛呢,我在燕郊,现在自己做项目。正缺人手,你也在北京?咋样,过来一块干?”


打开大坤的朋友圈,一水的酒店、派对,真是混出来了啊。当夜,大坤真给面子,陪我聊到晚上三点。


“春天在哪里啊,春天在哪里……”


天不亮,我比易华起的早。


“嘿,知道吗,华哥。我找着工作了。……”


我滔滔不绝说了一通。易华听说有这好事,脸上睡不醒的样子。“你可小心点,现在骗子可多啦。”


“放心吧,华哥,”我嗓门提高八度,“俺们是光着屁股一块长大的哥们,人现在事业做大了,就缺个可靠的帮手。”


“万事小心,万一有啥事,给我打电话。”


告别易华,公交转了三站路,在燕郊镇下车,坐三轮半钟头。当天中午,我就按地点找到大坤居住的豪华别墅了。


“北漂集中营”燕郊镇


大坤穿一身棕色的西装,站在门口将我接近去。红胖的脸上阳光灿烂,小学那会他可是个蔫巴菜。


他用带着机械表的手打开密码锁,地毯花团锦簇,我都不太敢下脚,怕踩坏了百合牡丹,却一不小心踢到吸尘器,扶起吸尘软管,抬眼看见大理石的电视背景墙,墙四周还错落着西洋裸女油画。客厅里古色古香的木凳子围住一座大根雕茶几,黄彤彤的,果盘摆放整齐,暖气开得很足。


大坤忙不迭招呼我,我小心地坐下去,端过热普洱呷了一小口,有钱人过的才是日子。


大坤虽然发了财,却不拿大,我抽烟,忙帮我点上,我吃橘子,亲手帮我剥开。在外边漂泊那么多年,还没人对我那么好过。当下就有些感动。


中午吃饭,是一位大姐过来做的都雇上保姆了还特意问我爱吃什么,有什么忌口没有。


大坤一个劲的劝,别客气,爱吃啥买啥,来这就是自己的家了。吃完饭,大坤带我在小区花园转了转,讲了些励志的话语,说得我心里滚烫。晚上洗热水淋浴,牛奶沐浴乳,浴室点着檀香。我有点恍惚的幸福感。


接下来的两天,都是这么度过的。大坤百忙之中还抽空陪着我,偶然走远捂嘴接个商务电话,显得特神秘,这就是老板的派头吧。


我心里臆测大坤得有多少钱啊,也嘀咕,他到底做什么项目。每次我想问,大坤都是“不急不急”。我只好多塞一口菜。


第三天,吃完中饭,在我已经拍着胸脯多次表明自己的志向后,大坤看着我,亲切而审慎,说,“我先带你见见我的合伙人,你什么都别问,先听五天课。听明白这项目了,你离发财就不远了。”


五天的课,在这个别墅区的不同单元楼。由不同的人讲。讲不同的内容。上午一节、下午两节。时至今日,我支着鸡蛋罐饼摊子,回忆起来,那是形形色色的怪种,只说我所记得的。


第一天,东北老头,瘸了右腿,说是退休国家干部,给我讲国家政策。说明了就业的严峻形势。


第二天,河南大学生,说毕业于复旦金融,干瘦像腊鸡,给我讲传统行业的衰败。


第三天,广东靓妹,丰满如乳牛,为我算了一笔人生的开销,没有四千万,这辈子没法过。


第四天,四川老教师,说出了“1040”国家工程,给我展示了国务院的红头文件,播放了中外媒体新闻。证明这个工程确实属国家支持,但又秘而不宣。


第五天,湖南人大代表(辞职下海),讲“1040”和传销的区别。


这五天,劈头盖脸打过来。大坤一路陪我听,对老师们陪着笑脸和钦佩。我活像一个被开除的学籍的学生由家长带着,去各个学校求爷爷告奶奶。


五天里,伙食越来越差,“保姆”买菜不再问我了。大坤问我:听懂了吗?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老师们都有着非凡的人生阅历和财富梦想。


第六天,大坤的三室一厅,住进了四五个年轻的姑娘。她们一进屋就毫不拘束。把鞋子零食随地扔。刚看见我,有些看不见。


不久,她们就对我殷勤起来了。有个叫张莲的,白脸长腿吊梢眉,问我,有没有女朋友,还说她前男友就是信阳人。


我们每天七点准时起床,背诵羊皮卷,随后相互交流经验。一起学习“1040”工程。每周还有一次“动员大会”,几百人聚在一块,声势浩大,气壮山河。


会上唱的是“我要怒放的生命”“我要飞的更高”励志的;“我的老父亲”亲情的;“狼烟起,江山北望”爱国的。唱完,人人热泪盈眶。


可以说,在这个集体,我找到了志气、温暖、爱情,甚至希望。


我们都来自社会底层,心怀梦想,为了出人头地,为了父母,为了爱情,为了将来。


在来这第九天的下午,张莲搂着我的肩头,问我咋想的。我毫不犹豫了69800,我想法借去。


交了69800,在这个金子塔式的组织架构里,我就是主任了。三年后,我要不愿意干,拿上三千万,实现财富自由,想干嘛干嘛。


“大姨”“二舅”“表姐夫”“尚表爷”“干爸”出师不利,看来这些年我还是未能显示我的潜力。


“张宏观,在哪发财呢……咋挂了呢?”


“好妮,小时候,你跳皮筋,我老捣乱的那个,还记得吗?奥,孩子哭了,要喂奶啊,哈哈哈……”


“孙贤维,老同桌,听说乡里的水厂你爸承包的?能耐啊,富二代啊你呀,你呀,班花你拿下的,真中!我就服你。……奥,你不管钱啊。”


“易华,你听我说,不是那样……”


……


“张莲,别着急,我再想想法子啊。别着急。”


说是不着急,我心头还是上火的,眼瞅着伙食越来越差了。吃饭,张莲不跟我坐一桌了。


后来,不得已我想起了三旺,俺俩是铁磁了,咋没想起他呢。这些年,他卖酱肉没少攒钱啊,结完婚应该还有,说不定正找项目呢。


当晚,我打给了他。中途他挂断了一会。后来用微信回我:我看行,发个地址,过几天带钱找你,千万别说出去,否则我媳妇不让。


嚯,还得是三旺,做生意的就是有魄力。我把短信给大伙一看,她们晚饭招呼的特勤恳。夜里,我一宿没睡,三千万,想美了。


没接到有钱的三旺,倒接来了十年没见的叔叔。十年没见,我都有点不敢认他。等他用干瘦的手捂住我手,我只得尴尬地问声:


“叔,你咋来了呢?”


“见到你我就放心了。”叔叔只叹了一声,“你就是大坤吧。”


大坤一脸疑问,确实很难将眼前的叔叔和传说中的“皮猴子”对应上。


皮猴子是外号,大名万金强,我的叔叔。没人弄得清他这外号怎么来的,可能是小时候淘气爱在泥地里打滚,皮猴就有脏的意思;也可能跟长相有关,他长脸上复制了双金丝猴的亮眼睛,滴溜溜的转,说不出的机灵活跃,皮猴就有聪明的意思;也可能是他特别能折腾,干过很多匪夷所思的事,皮猴也有打不死的意思。不管是哪一个,似乎都合适他。


说起万金强,没几个人知道。说起皮猴子,镇上的男人就像对中央政策一样,不理解但能说上几句。


他年轻那会曾是很多农村青年的偶像,也差点成为老万家光耀门楣的人物。


他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师范学院的人。(据亲戚们回忆)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爷爷犯了愁,蹲在牛槽边抽了两袋土旱烟,一会摇头,一会点头,后来呲牙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沾的稻草沫子,出去了。后来我们都知道,他是直奔牛行伍麻老五家了。


那时,我的即将光耀老万家门楣的叔叔,正牵着那头老水牛,慢悠悠踏着河边的草坡,吹他那支破唢呐。他曾和李庙村的歪老李交好过一段日子,歪老李在镇子上是个名人、排场人,他手下有个丧葬乐队班子,四邻八乡的讲究人家有了白事,都得找他。老李是班头,吹唢呐,副班头是宋喇叭,他也吹唢呐,唢呐就是喇叭,另外几个是锣、鼓、镲、笙。


照爷爷的话,这是不务正道的事。可越是不务正道的事,越是迷人,叔叔当年就迷上了唢呐。他在拿了那头水牛卖的钱,赶往地区的师范后实际在外边打野呆了十天一个清晨,牵着一头乌亮的水牯子,站到家门口。


当时,爷爷正从北坡拉了空粪车回来,看了牛,眼睛一亮(后来的居家过日子证明,它确是一头好牲口),看看叔叔,一年多没搭理他,他宁愿和牛说话,抱着牛抹一把老泪。


但最终,叔叔也没当上唢呐手。班头老李有晚喝完酒,从沈庄的相好家骑车从河堤回去,摔倒掉河里了,本来也没摔倒,有人说是推倒的,掉河里就淹死了,本来也没淹死,主要抢救不及时,人们说,村里唯一的面包车司机老廖,也喜欢沈庄的那个女人,所以开往县医院的档位就不高。档位不高,老李就死了,他死了,宋喇叭接班。


宋喇叭看好叔叔,让他当副班主。叔叔嫌弃宋喇叭念超度经文是个外行,鼻音也太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推辞了。


这时,叔叔已经十八岁了。开始下地干活,皮猴子是把好手,村里人都那么说。他精力旺盛,地里干完干家里,没活的时候,和我们小孩子逗着玩,是村里的孩子王。孩子们也当面叫他“皮猴子”,他笑嘻嘻的,一点都不恼。


夏天带我们捉鱼,冬天带我们溜冰。还教过我们五步拳,扫膛腿。我们都很爱他。我经常以他为自豪,吊在他瘦硬的双臂上荡秋千。


他会教会我游泳、滑冰。刚开始,我不敢下去,总怕父亲打我,也怕冰破裂了掉下去。他哄啊劝啊,还说给我买麦芽糖,我站在岸上就是不干,后来他生气了。“是我皮猴子的侄子吗?”他腾腾跑上河岸,一把揪住我的棉袄后背,找到一个低矮的岸坡,双手一旋将我撂到冰面上。


我浮在凉津津的河冰上,一动不动,大声嚎哭起来,大朵的泪花子砸到冰上,腾起丝丝的热烟。我哭够了,还不敢动。


这会,叔叔放声大笑,他的笑声撞击着河对面的陡岸,弹回来,冲进我的耳膜。我生气了,索性就赖在冰上,俯卧着装睡装死。



叔叔继续笑着,“嗵”的也站到河面上,说,“水娃,看我,快看我。”他的声音带着兴奋和乡野少年独有的豪爽。


我忍不住扭过头去,看见叔叔在一个直角的河岸边,双手撑着冰,像一根柱子倒立着,布鞋的脚跟微微触碰岸上枯干了的茅草。


他意识到我看了,更兴奋了,“水娃,看我,一只手也行。”


果然,他又表演了一只手。“快爬起来,水娃。”


我赶紧爬起来,拍拍屁股,“叔叔,教教我。”


“等等我,叔叔,冰下面有龙吗?”


“有,龙宫就在河底下。”


“叔叔,你讲讲龙宫的故事吧。”


叔叔从那以后,经常给我表演倒立,可以说花样百出,在麦场、在豆子地,支起一个板凳,双手撑板凳倒立只要脚后跟有个支点。当然,我最爱看的是冰上倒立,它最有难度,也最好玩。叔叔双手间距可以不断滑动变换着,一只手,边唱歌边倒立……


在我的童年里,父亲是个酒鬼,母亲黏在麻将桌上,爷爷奶奶沉默着,弟弟妹妹还小。叔叔一手把我带大。叔叔是我心目中的英雄。第一次踏进学前班是他送的我,零花钱也是他给的,我提了“皮猴子”,没人敢欺负我。那时候,我是个好孩子,打架、旷课、抽烟,都是叔叔走了以后的事。


叔叔走后,刚开始,我会经常想他,别人说他是流氓。也许正是这样,他才不联系我。但我从来没信过。我还是挂念我的叔叔,上学的路上,一个人睡的时候。害怕的时候,农忙的时候这时候,想起叔叔的,不止我一个。


我们庄叫万围子,万是祖宗留下的,围子是老天爷造的一圈水塘围住一块高地,不能称为岛,水塘不是江河湖泊,陆地面积更大。要想出围子,得走桥,万围子便搭了各种各式的桥,有独木桥,竹竿桥,土堆子桥,最雄壮的要塞是青石板桥两块一丈多长的青石条搭在天然的泥石墩子上,结实牢靠,即使绕远道,我们都爱走它。逢年过节,烧香祭神也忘不了它。传说老万家的祖先做善事,感动了神灵,降下这两块青石来。至今,也没人知道它们的岁数。


唯一遗憾的是,两块青石,只有一米宽,合并起来只有两米。牛车还好,拖拉机遇上雨天,往往桥下的潭水,没几个人敢开。囤粮食还好,从桥上卸下,搬回家也不远。问题是,村里的秧苗育在围子里,到了插秧要拉出围子外的水田。这时候,我叔叔是不多的能开拖拉机的人。


有一年,连天的干旱,把青石桥和水面的距离拉得“远他娘八丈”,人从桥上往下看,就像一颗铁钉头被下面的磁石牵曳,不能站时间长。人,就是这么一个贱东西,水涨水落桥没变,非得骗骗你?用假象哄哄你?桥不,桥就是诚实地横在那里,在碧水芳草之上,雷雨晴照之际。你爱走不走。


这会子,惯于用拖拉机飙车的乡村赛车手冠军前进,只能是望桥兴叹。


结伙干活的几家人里,姑娘们喊道,“前进,前进,前进进”


前进眺一眼绾着半截腿的姑娘们,做出电影八路军冲锋的姿态来,好一个前进,“一不怕死,二不怕苦”。


只见前进打上减压阀,把z字型的摇把插进柴油发动机,鼓起肱二头肌,一膀子的蛮力,柴油机很配合,突突响着,还喷出一股股浓黑的粗烟,他用手拍了一下大胯,才跨上拖拉机后座。


“好,前进,好小伙子……前进,走啊,挂三档,直接冲过去,前进……”


不知道啥时候,前进从座上蹲到地上,两只大手像两片霜打的叶子,裹住头。


拖拉机还在嘶响,黑烟冒个不停。


电视演到这个时候,衬托都差不多了,英雄该出场了。万围子村,先后登场了前线,前方;大旺,二旺是的,你没猜错,就是三旺他哥;有年,有贵,锁子相对那些把头插在裤裆里,装成妇女模样插秧的汉子,敢出来试试的,算是好汉了。最后,是皮猴子把车开过桥去。


开过去时,东队的姑娘一声声欢呼,不亚于现在演唱会上的迷妹。


“皮猴子,真有本事!”


“他有本事,你嫁给他。”


“皮猴子,你相中我了没?”


“皮猴子,接着。”刘大奎扔一根红旗渠。


“皮猴子,路埂上有黄瓜,你拿两根吧。”汪婶子说。


……


回到自家的田头,叔叔没来得及毁开那半把秧苗,爷爷眼睛睃了一圈,吭咚给了叔叔一锤头子,“就显你老人家!”


叔叔在水田里打了个趔趄,就在趔趄的一瞬间,他毁开稻草结,分出一朵秧苗,身子前倾落水时顺带种下。翠绿的秧苗迎风而笑,爷爷第二次举起手又落下。在他从田埂下去时,我就一直盯着他。


当然叔叔也不光是做好事。他在镇上广为流传的一件事是和翟老太的世纪骂战。


翟老太在镇上横行几十年,有不顺心的事就骂街,大事大骂,小事小骂,没事也骂。女人没有不恨她的,男人没有不怕她的。她那张嘴比平常人大着两倍。丢一颗白菜就能拿着菜刀,坐门口骂一天,骂人是一种娱乐,没娱乐过不了日子。那天,奶奶赶鸭子,鸭崽子踩到她家的辣椒地。奶奶是个老实人,挨了骂,没吭声,叔叔不乐意了。


叔叔和翟老太这一战可谓“惊天地,泣鬼神”,两人从鸡鸣骂到落日,翟老太的柴刀剁坏了三截牛腿粗的洋槐树,叔叔喝掉撑死一头牛的凉井水,水是我用葫芦瓢给端过去的。


大战吸引了至少三个村的好事者参观,把我家通到翟老太家的三五户,围得水泻不通。其中一户是,齐大婶子家,齐大婶子嫁给齐大波二十几年了,从来没舍得下过一顿馆子,那天看热闹的人太多,爬到房顶上,把她家烟囱坐塌了。齐大爷在县尿素化肥厂打零工,那年化肥厂效益好,厂里开完大会,发了奖金临时工也有一份,齐家破天荒的一家人去了村上伍建军开的“乡里乡亲”。直到很多年后,齐大妈还能对五个人吃的那四个炒菜如数家珍,红烧鲶鱼、板栗鸡、小酥肉、千张豆腐,并且总不忘添上,板栗鸡板栗黑心了,小酥肉裹的淀粉太厚。齐大爷听了,总是戳一下她衣角。


除了,这些时候,油菜花开的时候,也有人念叨他。


他几乎记录了全镇姑娘的青春,也有人说,皮猴子毁掉了很多姑娘的青春。


那是叔叔第一次外出沿海回来。


我在桥上,老远望见他。


叔叔下了面包车,穿着一身棕黄的西装,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十足的阔人了。黑尖头皮鞋,上海手表,纹丝不动的油光头发,回到家,他慢腾腾地掀开塑料外壳的密码箱,掏出一把把牛扎糖撒给抹着鼻涕往里钻的孩子们,带着我不认识字的罐头,画着外国老头的饼干,一堆说不上名的瓶瓶罐罐,但肯定不是调味品,因为后来没见奶奶往锅里放过,其中有一瓶,叔叔每次穿西装时把他挤出一滩在手上,使劲搓揉头发,他的头上像顶着一层黑密的刺猬毛,五级大风都刮不倒,还有几件马甲,毛料子风衣都是香港武打片里看过的。


所有这些都让人叹服,大家嚷嚷,有人热着嗓子喊,皮猴子见了世面了,随即就有嘘声,啥皮猴子啊,万金强。


“你们还是叫我皮猴子吧。”


其实,叔叔真正的宝贝,此刻还揣在他时髦的紫色跨肩包里。这架神奇的机器随着不断发出“呲”的美妙声响,把姑娘这个主体,搭配了无数如今消失殆尽的乡村元素二月里点缀白色雪丘的麦苗田,四月的芯黄漫天的油菜地,五月的提溜打挂的乌红海棠果,万围子万木争春的野生林,村外淘米洗菜捉黄鳝的弯儿河;木架子车、棕毛翘尾巴的老土狗、嘉陵摩托、土坯房子、凤凰自行车、石碌碡、大石磨、村头老水井……定格在交卷上,照片上,土坯墙上。


有时候看电视,我会想,全镇人的家里或多或少都有叔叔的痕迹,要在美国,说不定叔叔能选上镇长。


也就是那时,叔叔认识一个小敏,一个让他漂泊了半生却没成家的女人。当然是在照相时,认识的。我只见过一张她的照片,碎花白裙笑在四月的油菜地里,以后的那么多年里,我再也没有看过更美的女星海报。


小敏后来成了“表舅”卫镇长的儿媳。叔叔的头发眼看白了一半,眼睛暗了下去。吹了一夜的唢呐,他藏起相机,开始了又一次的出走,一去数年。


那之前的一天,他把我拉到房间,很神秘的,拿出一个水红色带白斑点的布绺子,套在脖子上,费劲地绞了几个扣,他挺胸捋平展,指指墙上的刘德华,问我,像不像,我使劲点点头。


这就是我的叔叔,皮猴子。我在隔壁王姐的摊位上,要了一碗热豆花。撕点纸巾,擦了擦他淌下的口涎。轻轻摇醒他,我说“叔叔,叔叔,吃点豆花吧。”


他费力地吐出一个字“好”,不太清晰,我能懂。


快十点了,马上就收摊,每天就这样过呗,两个月来我也习惯了。回去还要和面,熬辣酱,配佐料,当然,少不了给皮猴子喂药对了,我还从网上套了个黄铜管的唢呐,正对着视频学呢,有空了也吹一段。


说起信阳鸡蛋灌饼,我十五岁出来社会时,就跟一个亲戚干过,最近住的城中村大院,老乡王大姐要回老家了,赶巧了,我就把摊子接过来。王大姐走之前,把和面、打饼、配料、熬酱、进货,都给我交代了一遍,我学了三天就上手了。接了她的车子和天桥下的摊位。


要在以前,我是不会选择干这个的,一来我好面子,二来冬天出摊也冷,再说,城管也不好对付我们这样端的人口。


问题是,皮猴子要人照顾。


那天,我和叔叔重逢后。他也表示自己对“1040”感兴趣,特意过来找大坤,要一起干。


他也听了五天的课。从他的眼神里,我确认他是皮猴子,听到紧要的时候,他还要记笔记。他也很快认识了张莲。


他还问了我的感情状况。这是我第一次和长辈谈起自己的爱情。


听完我对前女友的控诉。


他说,“你应该感谢人家。”


“我他妈感谢一个甩了我的女人,他很可能跟别人了,感谢那婆娘给我带绿帽子?”我心里暗骂着老疯子。


叔叔看出我的鄙视。


“稍安毋躁,年轻人,我问你?”


“她和你在一堆,你衣服谁洗的?”


“我洗的!我洗的!她袜子都我洗的!这婆娘懒得抽筋。”


“好,”叔叔伸手向下做了个按压的动作,“我再问,你们饭谁做的?”


“不论是三九,还是三伏,她吃啥我做啥,起个大早,买菜买饼,她说吃米,我不敢做面,她说吃饺子,我不敢不剁馅,就这样她还尽是事,辣了咸了酸了苦了……我是照顾女朋友嘛,我是伺候老佛爷。就这样,那婆娘……”


“送礼物了吗?制造点浪漫惊喜了吗?”


“元旦到过年,情人节、元宵节、五一、端午、中秋、国庆、双十一、双十二、除夕,她生日、她爹妈生日,这都不算,我连清明、六一、感恩节、妇女节都没忘过,啥是浪漫,这一屋子鞋盒算不算,这半箱子香水瓶,一叠戏票算不算,我为了得游乐园的奖品,配合傻瓜主持人冒险,头上缝了七针,七针啊,算不算?啥叫浪漫,还咋浪漫?”我拿起木凳子,砸向小院,那怒气立时把凳子毁成残疾,“这贱人。”


我又忍不住污言秽语,骂了一通。他眯眼看着我,等我骂够了,缓气的时候。他才幽幽地说,“那你受那么多罪,那么辛苦,为啥呢?”


这一下把我问住了。


“我再问你,你付出这些的时候,烦恼吗?现在没人让你做饭、洗袜子、过感恩节,你快乐吗?”


我更答不上来。


“想想我的话,你们在一起时,你劳累,你幸苦,但你是快乐的,有价值的,这就够了。”


“人活一辈子,结果都一样。将来结婚,他丈夫不过占用的时间比你长一点罢了。人的一生是个过程,不是个结果。仅此而已。”


老东西,说的还挺在理的。


“那你看我和张莲呢?”


“你们那不是爱情,是陷阱,是套路,今天我皮猴子你亲叔,给你挑明了。就是来领你脱离传销的。”


“三旺在微信里,啥都跟我说了。其实这些年,我一直知道你的状况,前几年,我去了香港做保险。想联系你,只是你爸妈……还记得小时候,我教你滑冰吗?”


组织上已经信任我们,以为我们爷俩正筹钱呢。


那天,我们就着一瓶二锅头,说了很多。他曾经赚到钱在深圳买过房,县里领导去深圳考察,他还应邀陪同,希望他到家乡投资。但是,那些快钱像水花一样,说没就没,还没来得及惠及家乡,一次股灾就把他送回赤贫。后来,他还收过工厂旧机械,一直没做起来。他有个相好的,是海南人,正准备买了囤货,去海南安定下来,将来说不定还能要个孩子。后来听了我的消息,才赶到北京。


晚上说好,我们第二天一起出去,离开燕郊。


第二天,张莲和大坤的出现,又一次让我动摇,大坤说,哪怕不要69800,只要3800也行。张莲在屋子脱掉羽绒服,穿着单薄的粉色针织衫,紧贴我坐下。


“广水,你不要我了吗?”


我实在下不了决心。出去能做什么呢?我没有一技之长,没有文凭,连家里都不接我电话了,可这里是那么温暖。


“我不走了。你回你的海南吧,别管我。”


叔叔听了,说,那好,咱们再待一阵子吧。我们交了3800。


每天晚上,集体学完羊皮卷,他都给我聊他的过去那才是真正的羊皮卷。


有天,我们走到一条河,十二月的燕郊,不知名的河流,结积厚实的冰层,一条白刃般将麦田切割成不同的绿块。冰面上有浮着的砖块,石块,土块,镶嵌在冰的表层,一颗歪脖子的梧桐,被北风捋尽了枯叶,散在冰面上,微风中,在冰面上跳转腾挪,灰色蚂蚱一样的舞蹈。


“水娃,你还记得我教你溜冰吗?”


“记得。是你把我扔下去的。”


“人有时候,该勇敢走出去,就是有冰窟窿,也要跳啊。”


“叔,我明白。可我什么都干不了啊。”


“水娃,你有手有脚,干什么不好呢?非得我再扔你下去吗?”


“叔,你要再能冰上倒立?你不扔,我自己就下去。”


我知道叔叔换过右膝盖,算是将了他一军。叔叔头发灰白,老脸如同桑树皮,只有一双金丝猴的眼睛,是晶莹的,盯着我看,眨眨眼,走开了。


我们留了下来。每天读羊皮卷,偶尔和张莲腻乎。


叔叔吃不惯这的饭菜,老闹肚子,大晚上跑出去很长时间。闹了半个月,他没有买肠胃药。我给偷偷给他买了,也不见他吃;我还买了凡士林,他的手皲裂了。


夜里,零下八度的空气,叔叔又一次闹肚子,跑了出去。两个小时,过去了,没回来。


我问打麻将没睡的几个人,他们说,你叔叔成天去河边,你不知道吗?


大坤吐出烟圈,“老家伙还爱在冰上走。”


我套上毛线套帽。挤过夜风的缝隙,插到河边。天上有月亮,没有星星,地上的麦苗呈黑色,地上的冰河是灰白的。


我扭着腰踅摸了半天,冻得哆嗦,终于找到上次聊天站的位置,我顺着拱桥往下游陡坡走。


在一个水土流失的麦地旁边,听到了“啪嗒”“啪嗒”声,三斤重的鲤鱼被打捞上来,在冰面上挣扎翻身,就是这样的声响。


密闭的冰河显然不会有鲤鱼,什么鱼都不会有。叔叔在努力练习倒立。他双手撑冰,有时候,劲没使足,翻不过去。有时候翻过去了,脚没够准麦地的棱角。还有一次,直接翻倒过去,把冰面砸出一声闷响,惊扰了河底的龙宫这些都是我事后的想象。


事实上,我刚站到拱桥上,皮猴子就发现了我。


他得意地大叫,“水娃,快过来,我给你表演一个倒立。”


由于半个月的操练,他过于自信,也像年轻那会过于兴奋。第一下,就用力过猛,双手打滑,重重摔倒在冰面上,足足滑出去四五个人的距离。


我喊到“叔叔”,那声音惊起了河岸两边的无数灯火。


医生说,他很难下地走路了,以前换过膝盖;这次加了脑震荡,有些失忆。


这会,三瓢热开水兑一瓢冷开水,我和完十斤面,用薄膜盖上,晚上卖饼够了。


我搬个马扎和他并排坐下。


医生交代,多给患者讲讲以前熟悉的场景,这样容易唤起回忆。要不我学爷爷的腔调骂骂皮猴子吧,“金强,万围子装不下你啊,你是日老天爷的人……”

 

本文原刊于山西《都市》期刊2019第11期,收录于《新工人文学》2019年第1期(创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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