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和《左传》 ——礼崩乐坏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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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战国时期,封建秩序逐渐解体。孔子他老人家感叹“礼崩乐坏”。这段历史,我们大家都知道,但当时社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孔老夫子如此郁闷和感叹?这个“礼崩乐坏”到底是什么意思?
其实,这些历史都明明白白地写在孔子编辑的《春秋》中,但《春秋》可不是那么好读的。如果你手边有《春秋》,打开看看,就会发现,都是一些非常简短的大事记,比如:
“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
“三月,庚戌,天王崩”
“冬,公如晋,至河,有疾,乃复”
看上去就是一本枯燥的流水账,记的都是莫名其妙的陈年旧事。估计你看不上两页就会看不下去,扔到一边。实际上,不仅是你,宋朝的王安石都说,《春秋》就是“断烂朝报”——一堆乱七八糟的破档案,没啥可看的。
《春秋》当然很有的可看。中国人都看了两千多年了,至今还在看,以后也还会看下去。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读了杨照先生的《左传:封建秩序的黄昏》,你就会理解,为什么说《春秋》是微言大义,以及什么是“春秋笔法”。
我们先来看一个《春秋》里记载的历史事件。
鲁桓公十八年,春天,鲁桓公带着夫人姜氏去了趟齐国。这个姜氏,是齐襄公同父异母的妹妹。两口子回趟娘家。
没想到,到了齐国,齐襄公居然和自己的妹妹私通,还被鲁桓公知道了。鲁桓公气得破口大骂姜氏。可是,姜氏不但不羞愧不认错,反而去向齐襄公哭诉告状。
更闹心的是,齐襄公和这个姜氏私通,其实不是第一次,早就有了,并且很多人都知道,只有鲁桓公被蒙在鼓里。其实,这次鲁桓公出门时,大臣申繻(xu,一声)就警告说:留神啊,别违反了礼啊。最好别去。
到了四月,齐襄公设宴招待鲁桓公,派个名叫彭生的贵族公子去接鲁桓公。鲁桓公半路就死在了车上,显然是遇害了。鲁国人气愤不已,对齐襄公说,必须杀了彭生,一命还一命,否则诸侯都不会答应。齐襄公只好把彭生给杀了。
鲁桓公死了,姜氏干脆留在齐国不回鲁国了,鲁国国君夫人的名分也不要了。这是把不要脸进行到底了。
姜氏不回国,鲁桓公的葬礼没法举行。即位的鲁庄公是姜氏的儿子。看到自己的妈这么不着调,鲁庄公也无可奈何。一直耗到第二年三月,姜氏正式留在齐国,鲁庄公宣布和自己的妈断绝关系,这才着手操办鲁桓公的葬礼。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哪是什么国君贵族啊,就是一帮臭流氓啊。兄妹之间通奸乱伦。齐襄公明明理亏,却仗着齐国是大国,公然把戴绿帽的鲁桓公给杀了。贵族公子彭生给人干脏活儿,最后成了替罪羊,丢了性命。鲁庄公有个那样的亲妈,简直要被气死。
实际上,这只是春秋时期众多悲剧、闹剧中的一个。司马迁计算了一下,说《春秋》的记载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真是一个乱七八糟的时代啊。
这就是春秋时的礼崩乐坏。现在大家理解孔老夫子为什么那么痛心疾首了吧。换了你,面对这一大堆胡作非为,再想到周文王、周武王、周公旦这些伟大人物建立周朝时的光辉事迹,他们的子孙后代居然堕落成了这副德行,恐怕也只能捶胸顿足地叹息吧。
知道了这些事情,再看《春秋》,就看出门道来了。
《春秋·庄公》那一章的第一句是:元年春王正月。
看上去啥也没说,流水账,断烂朝报,再去看《左传》给出的解释,明白了。原来,这句的写法不正常,很特殊。正常的写法是: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
特意不写“公即位”,就是要指出,鲁庄公的这次即位,一团乱七八糟,一大堆闹心事,简直不像话。
现在大家知道《春秋》的风格了吧。就是一个板着脸训人的老头子。历数乱世中的种种胡作非为,提出严厉批评。实际上,《春秋》并不是一部历史书,而是一部道德教化书。书中选择哪些历史事实,具体怎么下笔写,不是简单地记流水账,而是都有一番用意,这就是所谓的“春秋笔法”。
再举一个例子。我们上面提到的那一条:“冬,公如晋,至河,有疾,乃复”。这条的字面意思是:这年冬天,鲁昭公要去晋国,到了黄河边,生了病,就回来了。
看上去平淡无奇,但背后也是另有故事。这一年,鲁国侵略旁边的一个小国。小国去找当时的霸主晋文公告状。晋文公责令鲁昭公做出解释。鲁国派出使者到晋国,晋国扣下了使者。鲁昭公害怕了,只好亲自去晋国。到了黄河边,也就是到了国界,晋国宣布拒绝接待。鲁昭公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了。
按照封建秩序,鲁国国君和晋国国君是同一等级的兄弟。无论是鲁国侵略小国,还是晋文公羞辱鲁昭公,都违背了封建宗法制度,坏了规矩,很不像话。《春秋》故意记下这件事,并且记为看上去很正常、不违反封建秩序的“有疾,乃复”,实际是在说,瞧瞧你们这帮家伙干的这些好事。
类似的例子近代也有。1900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仓皇西逃,一直跑到西安。这件事,史书上怎么写呢?记为“庚子西狩”——到西边打趟猎。太后、皇上一大帮人,离开首都,跑到西边的大野地里,正常情况下只能是去打猎啊。
之所以这么写,是默认大家都知道庚子年间发生的事情,说个“西狩”就够了,大家都留点面子,不必说得那么直白。
编写《春秋》的人,同样是默认大家都知道当时发生的那些事。《春秋》冷冷的简短叙述,当时人就能看出其中强烈的道德含义,足以让“乱臣贼子惧”。还是那个定位。《春秋》不是历史书,而是道德教化书。
问题是,庚子年间的事情我们知道,两年多年前春秋时的事情,后人哪里会那么清楚啊。所以,《春秋》从来都不是单独存在的,必须有人给《春秋》做注解,把那些表面的流水账背后的事情说清楚。
果然,《春秋》从一开始就是和注解一起流传的。根据汉朝的记录,给《春秋》做注解的共有五家,注解者分别是:公羊、谷梁、左氏、邹氏、夹氏。最后两种后来失传了。流传下来的三种是《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和《春秋左氏传》。最后一本就是《左传》。
这三部注解有什么区别呢?大体说来,《公羊传》《谷梁传》就是老老实实地注解《春秋》,先列出一句《春秋》里的经文,然后做出注解,说明字句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这么说,用意何在等等。
《左传》的注解自由度则要大得多,经常会在经文以外补充一大堆事。《左传》甚至比《春秋》还多记了十三年的历史。这样一来,《左传》就把《春秋》文以载道、道德教化的功能发挥得更充分了。所以,在三部注解中,以《左传》最为重要,也最出名。《春秋》和《左传》开创了中国社会“文章教化”“读史以明志”的历史传统。
说到这里,就说到了我们中国历史的一大内在纠结。历史学本身的求真求实,和用历史的教化功能之间,有难以解决的矛盾。有人说,历史就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想让它成什么样子它就是什么样子。还有人说,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
纠结之处在于,在中国这样高度尊古、崇古的社会里,利用历史影响政治、教化民众,不但难以避免,而且很有必要。毕竟,社会的稳定和存续,要比历史学家的研究重要得多。
但是,如此利用历史,毕竟是一种损失。我们对历史的兴趣,除了要“读史以明志”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要突破个体有限的生命体验。
我们都被锁定在自己生命的有限时间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有学习历史才能让我们意识到,居然还有人曾经以我们这个时空中完全想象不到、或者无法理解的方式去生活,去思考,原来人类的生活和思想是那样多样而复杂。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才要去辨伪,要对流传下来的古籍仔细分析,区分出哪些是当时人写的,哪些是后人添加或者修改的,要尽量把种种伪装剥去,露出历史的本来面貌。我们要看原汁原味的历史,因为只有这样,人类生活的多样性、复杂性才会被充分展示。
杨照:(经典里的中国)《左传:封建秩序的黄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