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2021年：美国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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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的写作者，和优秀摄影师一样，能抓住关键瞬间，充分再现大场景的气氛。比如，《左传》中有一段描写战争的文字，“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败退到河边的士兵，争相上船。先上船的人为了不让后面的人上船，挥刀斩断他们扒船的手指。砍下来的手指，落到船中，多到可以用手捧！“舟中之指可掬也”，寥寥几个字，却让人过目不忘、犹在眼前。
1975年，美国从越南狼狈撤退。这个大场景，也被一个摄影师用一张照片固定下来，传遍全世界。就是下面这张照片。
图片来源：互联网
当时，在美国驻越南西贡大使馆房顶，最后一架直升机即将起飞。北越士兵已经冲进西贡，越来越近。这架直升机是最后的逃命指望。
人们争相往直升机上挤，但直升机已经超载了。为了不让人再上来，直升机上的一个人，咬牙切齿地打出一拳，把一个可怜的家伙打了下去。据说，这个被打下去的倒霉蛋，几个小时之后即死于乱枪。
这一瞬间，正好被一名摄影师拍了下来。后来，有人讽刺地把这张照片叫做“西贡铁拳”。“西贡铁拳”和“舟中之指可掬也”都堪称神来之笔，生动表现出溃逃时的极度混乱和狼狈不堪。
随着1975年那架直升机轰鸣飞走，北越士兵占领西贡，南北越统一，西贡市改名为胡志明市。美国在越南的战争彻底失败。
谁也没想到，四十多年后，在阿富汗喀布尔，美国竟然高度逼真地重演了“西贡铁拳”这一幕。在塔利班士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喀布尔机场陷入一片混乱，人们争相冲上飞机逃命。
1945年，美国打赢二战，国家威望达到顶峰。30年后，1975年，西贡铁拳，狼狈逃窜。1991年，美国兵不血刃秋风扫落叶一样，用世人惊叹不已的军事高科技，轻松击溃萨达姆，美国的国家威望重上巅峰。巧合的是，也是30年后，2021年，美国从阿富汗狼狈撤退。
30年是美国的“强盛周期”么，或者说，是美国的“劫数”么？
表面上看起来，确实很有周期感。起点是国家强大无所不能，经过几十年，渐渐衰败，尽显疲态。经过励精图治奋发努力，国家再次振兴起来。然后，经过几十年，又迎来新一轮的衰败……
不过，这确实只是表面现象。深入去看的话会发现，这两个30年，其实不是简单重复的周期，其中包含着一以贯之的线索。对美国来说，2021年不是1975年的周期性重复和再现，而是1975年的延续和深化。其实可以说，美国至今为止仍然在为越战失败买单——只不过是从另一个方向。
这其中的关键是，1975以后，美国发生了什么？
有人可能会说，美国在越战中其实军事上并没有失败，美国败在了政治上，准确地说，美国是败在了国内的反战情绪上。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不管怎么说，美国在越南遭遇了重大挫折。总不能说，美国在越南取得了二战那样的辉煌胜利吧。
因为遭受了重大挫折，越战后的美国全面陷入了低谷。同时，在1970年代，西方国家出现了通货膨胀加经济停滞的新组合，也就是所谓“滞胀”，加上石油危机、布雷顿森林体系瓦解、尼克松水门事件等等。那些年美国可真是美国“走背字”，事事不顺，处处碰壁。
当时的苏联，现在回头看，也是处于勃列日涅夫的“停滞”时代，但在当时，这一点并不明显。相反，那一时期，苏联军事实力达到足以和美国抗衡的水平，有的方面比如战略核武器，还超过了美国。苏联和美国，成为唯二的超级大国。
内部外部的种种因素之下，1970年代、1980年代是美国二战后比较低迷的年头。美国人的自信心空前低落。
这种情况下，美国人进行了全面深入的反思，讨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这场大讨论的结果是：美国人相信，问题出在美国政府上。美国政府太大了，官僚机制太僵硬了，压制了人民的自由，美国政府都快成“老大哥”了。美国就是因此衰落的。
里根总统的那句名言：政府不能解决问题，政府才是问题本身。典型表现了美国人当时那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要知道，美国人主流是清教徒出身，本来就有怀疑世俗政府的传统，现在被人告知政府是万恶之源，这可真是太解气了。
因此，美国随后就开启了“小政府”运动。大量政府管制被废除，政府预算虽然没怎么减少，但政府权力确实被压缩了。很多原来被严格限制的行业，全都自由开放了。金融界尤其如此。很多老派银行家看来纯属“大逆不道”的行为，都合法化了，比如投资银行和储蓄银行之间的防火墙，就被拆除了。一言以蔽之，1980年代开始，美国来了一场“市场化”“自由化”的大改革。
这场自由化改革，不仅得到了传统上就主张“小政府”的共和党的鼎力支持，还跨越了党派之争，得到了传统上并非“小政府”的民主党的热心支持——实际上是成了美国朝野共识。民主党总统克林顿，同样是小政府主义的拥护者和实践者。自由化、小政府，1980年代以来成为美国的主流观念。
改革的结果果然喜人。1980年代里根总统任上还不明显，到了克林顿时期，美国经济一飞冲天，还开创了计算机和互联网革命。美国再次意气风发，一扫越战以来的晦气，又成了财大气粗、处处领先的灯塔国。克林顿时期，创造出经济连续高速增长的新纪录。
不仅国内顺风顺水，美国和苏东集团的冷战也取得了意外大胜，大胜之辉煌，不亚于二战。柏林墙一夜之间消失。整个东欧集团倒向西方。曾经被认为不可战胜的苏联，轰然坍塌解体，并且一路下滑。希特勒没做到的事情，在和平年代美国不费一枪一弹居然做到了。
另一方面，越战失败以后，美国军方憋了一口气。他们调整了战略思想，从和苏联拼数量，转向发展高科技，以高科技对抗苏联的大数量，打造出大量远超其他国家的高科技武器，不声不响地和其他国家拉开了差距。
1991年海湾战争，美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两枚战斧导弹一前一后钻进同一个目标精确命中的镜头，让全世界军人（包括中国军人）都大吃一惊。美国人在军事上已经有了代际领先。
总之，1990年代，美国彻底扭转了1970年代以来的颓势，重新成为万众羡慕的超级强者和争相效仿的模范榜样。
美国这场自由化的大改革，适逢中国也正在深化改革开放。小政府、市场化的理念因此迅速传入中国。很多人对此深信不疑——我也是其中之一。
好在中国政府保持了足够的定力。虽然政府内部对美国这套观念深信不疑的人也为数不少，但中国并没有像苏东国家那样“全盘西化”，而是坚持稳健的做法，坚持从中国实际出发，而不是盲目效仿美国。关于中国政府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是个大课题，以后再说。这里接着说美国。
看起来，美国1980年代的自由化大改革取得了巨大成功——简直没法再成功了。“自由民主加市场经济”已经成为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只有中国等少数国家“冥顽不化”，拒不接受。哼，你们这些国家，就等着崩溃吧。
但是美国人没想到，全世界也几乎没人想到（我当然也没想到）的是，美国这场大改革实际上是走上了邪路。
事情的实质是：1980年代以来，美国所谓的经济成就，说到底就是“崽卖爷田”，是在寅吃卯粮、吃光喝尽前辈积累下来的财富。即使有计算机、互联网这样的技术大跃进，也不足以抵消、对冲走上邪路带来的巨大危害。而且，计算机、互联网革命掩盖了走上邪路这个事实，让美国在邪路上走得更远。
美国走上邪路，就是从反思越战开始的。
美国人错误地总结了教训。他们认为，越战失败、经济滞胀等等都是因为美国政府太大了，因此随后开始了小政府、自由化的改革。而这种小政府改革，反而从根本上动摇了美国的根基，让美国走上了邪路。
国家-政府是一种人类的组织方式。这种组织，和其他组织一样，既有成本又有收益。在国家的问题上，只看到成本，没看到收益，是错误的。尤其是不应该忽略和否定国家-政府在组织、管理社会上的独特优势和作用。说国家越小越好，政府管事越少越好，这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而是片面的意识形态宣传。
削弱政府权力，结果只是让其他社会集团的权力趁机做大。最典型、最突出的就是美国金融业迅速但恶性的膨胀。关于美国金融从1980年里根上台以后的一系列错误发展，我已经有专文介绍。概括来说就是，金融业必须的约束、纪律越来越少，牟取暴利、挣快钱的机会却越来越多。权利-权力有了，责任约束却没有了，谁不喜欢这种“自由”呢？
不仅金融业，摆脱责任不受干涉——这叫自由化，权利-权力越多越好——这叫市场化，成为美国很多领域这几十年演变的主旋律。1980年代以来美国的经济发展，其中固然有新科技、新技术带来的真增长，但更多的、占主要成分的，其实是各种“创新”掩盖下的寻租和瓜分。在华丽的外表之下，其实是一大群贪婪的人正在吞噬美国。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美国毕竟是世界第一强国，掌握着世界语言、世界货币、国际领导权等核心资产。在放任众人千方百计寻租、瓜分之后，果然创造出纸面上超级好看的发展数字。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头天晚上酗酒烂醉，第二天醒来就会头疼。刷信用卡购物，很开心，但总有一天要付账。
差不多以2008年金融危机为分界点，美国到了“付账”的时候了。他们要为此前几十年年走上邪路后的狂欢买单了。不过，从目前的势头看，美国最主要的付账方式是向中国甩锅和自己印钞票——他们还是在尽量掩盖、拖延，而不是直面、解决问题。
在这种局势下，美国在阿富汗的表现，可谓预料之外情理之中。预料之外，是我们没想到美国居然已经糜烂到如此地步。情理之中则是，不管多么强大的国家，如果几十年如一日地肆意妄为，那必然会走进下坡路。美国当然也不例外。
美国曾经是个伟大的国家，曾经是个充满建设者生产者的伟大国家。但他们错误地拆除破坏国家的基础和结构。他们相信，国家不需要强有力的治理，自由放任、任性而为，就能带来社会的和谐、稳定和发展。这套说法，既忽悠了别人，也忽悠了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