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光影像笔记㉞ | 迟腾之家庭隐秘挖掘
(剧场《回忆饥饿》,舞台上的迟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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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腾之家庭隐秘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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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腾,20岁,新媒体系二年级,家在青岛。纪录片课程的第一周,每天晚上惯例有片子放映和讨论。这次我带了专门拍家里人或自己的片子,基本上是该系之前毕业的学生完成的作品,比如谢丽娜的《妈妈》、邹雪平的《娘》、刘蘅的《回到达县》,还有我的《治疗》。
放映后的一次讨论,迟腾提到他想拍摄自己的三叔。当时他没有提到这个三叔是患痴呆症,只说这是自己家里人的心病,不愿对外人多说。他说他估计要拍的话,家里人可能会不理解,阻拦,但想试试。
五周后,他完成的20分钟片子在课堂上放了。一个年纪过40岁的痴呆三叔出现在片子里,很厉害的痴呆,娃娃脸相,智商估计在3岁左右,住在一种特殊病院里(大概是那种私人的护理医院),一天24小时,身体不在床上就在轮椅上。
迟腾说,以前三叔都住在家里,只是最近才被送进这所医院。片子采访了奶奶和爷爷,说三叔刚生下来时,知道是个痴呆儿的那种难受心情,还有周围人对此的反映,包括决定要养下去的态度。片子的后半段基本是和爷爷一起去医院看三叔的画面。
就现在这个片子,无疑是一种简单的记录,家里有这么个特殊的成员,爷爷奶奶如何人性地把这个特殊儿子养下去。
讨论中,迟腾讲到不少值得琢磨的背景和家庭戏(也是我们完全可以理解的现实):三叔是家里的一个心病或痛点,或者说类似“家丑”,他每次去爷爷奶奶家,三叔专门住在一间屋里,朝外的窗户是被蒙上的,门即使不关上,也永远有一个门帘。
迟腾说,记忆中,每次去他会去那屋叫声三叔,打个招呼,后来大了,就不去打这个招呼了。他翻过全家福照片,所有照片中好像都没有这个三叔在上面。他问过小自己8岁的堂弟,他居然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三叔存在。从这点看,这个三叔在这个家庭中是被下意识掩盖的,或者说被刻意省略掉的。
迟腾说,当他和家里人说他想拍三叔时,几乎所有人都表示不理解:有这个必要吗?暴露出家丑倒还在其次,是觉得这么个人事不知、傻乎乎的家庭成员值得用摄像机拍摄吗?我理解迟腾是坚持要拍,爷爷奶奶似乎为了支持孙子的作业,大概也理解为孙子要表现这个家庭一直抚养这个从出生就成为“废人”的辛苦,这个片子就拍了。
这个片子如果要继续下去,我觉察到的兴趣点是:一个家庭心灵史的调查。“三叔”是一个展开调查的由头,涉及到该人作为事实存在的每个家庭成员、包括拍摄者自己,都是被调查的对象。作者的记忆、那个被蒙上的窗户和门帘、全家福,或者曾经与三叔有关的一切材料都是回忆的“点”,家庭的每个成员,爷爷奶奶、父母、另外的叔叔姑姑、下一辈的其他人,比如自己的堂弟,他们对三叔的记忆、态度、情感、包括对外人如何介绍或省略这个家庭成员的方式,所有细节都是调查的材料。
影像构成方式上,我觉得是虚实混合,“三叔”只是回忆和调查的由头,是虚的,即只要通过简单的影像,省略掉现在时的所有细节,只是一种用影像告诉我们:这是个存在的事实。实的内容是,有关这个存在事实过程中的一切细节材料和调查,也可包括作者自己的回忆、反省、审视、思考等。
一切当然看作者自己如何去找符合自己的方式。我这里只是这个片子的一些可能性想象,想象不等于就该这么去做,只是我自己信马由缰按自己思路想而已。其意思可能是什么呢?所谓私影像的多种可能存在;一种有关家庭或家族心灵史成为纪录片的可能。
在我们谈了那么多年国家史民族史大历史之后,是很空洞很厌倦了,现在是否可以从最具体的“史”开始,比如家庭。一个家庭和一个国家的关系之密切不言而喻,但还是少有人以影像方式这么去做。一个“三叔”牵扯到整个家庭的痛点或家丑、以及长达40年的不可外杨行为,大凡我们这个环境中过来的人都非常容易理解这一点,非常自然,我们都会这么做(我的一个亲戚对其家里一个精神病成员的多年掩盖行为就如此),但我上升到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整个民众和国家对过去40或更长历史不可外杨的浓缩,这个应该不为过吧。所以这是我认为这个片子继续发展下去的意义。
(写于2010年11月)
(迟腾采访老人之一)
编注
三篇写中国美院新媒体系纪录片课程中三个学生的影像作业文字,三年过后,三个学生已经毕业,迟腾在干电视活,张海深去向不明,王艺璇在本校读研,毕业后道路不一,相似的是,三人都没把文中提到的片子继续做下去。——2013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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