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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启论坛 | 岳秀坤:琐记与杂忆

岳秀坤 世界历史评论 2024-01-15


编者按:2022年5月28日,清华大学人文学院主办的"历史理性的重建何兆武先生逝世一周年追思会”在线上举行。何兆武先生的家人、何兆武先生生前在清华大学的同事、后学,以及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复旦大学、浙江大学、上海师范大学、首都师范大学的十余位学者参会。本次追思会意在于何兆武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际,从为人与为学两个层面缅怀先哲。本刊选取了其中的若干发言纪要,以飨读者。



琐记与杂忆


 

大概是1994年,我读到了何先生翻译的罗素《西方哲学史》。后来在图书馆里乱翻书,又看到他写的一些文章。如果没记错的话,我读的第一篇何先生的文章应该是《历史研究中的一个假问题》,谈的是中国封建社会是否长期停滞的问题。那时候我是山东大学的一个本科生,其实啥也不懂,也完全不知道何先生的个人情况,就在1995年给他写了一封信,希望考他的研究生,李春平老师给我回信,里面说何先生年岁已高,已经不带学生了,后边由他来指导。1996年我就到思想文化研究所读书了。

第一次见何先生的时候,他已经75岁,标准的老年人了。我的印象里,他整个人的状态永远是云淡风轻,无欲无求,物质生活方面极为简单。接触时间稍多一点,我发现,一般人身上多多少少都带“刺儿”,包括我平时看到的各位老师,也包括我自己,但是,何先生是我接触的人里边,唯一一位不带“刺儿”的。我曾经跟朋友感慨,可惜不能穿越到过去,看看何先生在年少气盛的年纪是什么状态。去年看到李泽厚先生在某个地方的发言,大意是说,如果说有圣人的话,何先生简直就是一个圣人了。用最普通的话来说,何先生的个人修养好极了。跟他接触越久,越是感觉,自己距离这样的境界十分遥远。

听了前面几位老师的发言,提到两次会议,我再补充一点我记忆里的细节。

2001年9月,何先生80岁,他为了躲开大家的祝寿,家里门上挂着锁,人不见了。彭刚老师扑了空,回到祝寿会场这么一说,大家都非常开心,也非常感慨,不知道何先生躲到哪里去了。我的师妹何玉,现在清华大学图书馆工作,那一年还是在读的研究生。去年她在微信聊天的时候提到,看到何先生逃寿的故事,想起来那一天她偶然发现何先生在图书馆老馆的自习室里看书,当时还纳闷,是不是老先生今天家里有什么不方便。这就破案了,原来何先生逃到了图书馆。

那天的祝寿会,怕何先生不自在,用的是学术研讨会的名义,俞金尧老师刚刚提到,由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跟社科院世界史所史学理论研究室合办。地点是在清华大学东门外的学研大厦。那次会上各位老师的发言,我还记得一些,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刘北成老师,他提到了刚才说的例子——《社会契约论》里何先生一处绝妙的翻译:“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另外一个细节,是刚才李剑鸣老师说的“21世纪初”南开大学的会议。那次会议是王敦书先生召集的,纪念雷海宗先生百年诞辰,时间大概是2002年下半年。我有印象是因为,当时何先生年过八十,王敦书先生觉得有个年轻人陪着更安全一些,于是我很幸运,接到了这个光荣的任务。不仅是路上来回,有机会跟何先生在火车上闲聊,还在南开的宾馆,跟他共住一个房间。何先生在会议上的发言,按年岁,排在杨生茂先生之后,接着就是齐世荣先生。齐先生嗓门大,说他对大师兄刚刚表达的看法不同意,在场听众印象都很深刻。回北京的路上,我特地就这个话题,又向何先生请教,他还是一贯的平和态度,觉得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不同看法。稍后我看到了何先生为这次会议发言写的文稿,文字修辞有他独特的风格,内容比现场发言更为系统、丰富,不过,其中有两层含义是始终一致的。首先,雷先生是有整体感的史家,过人之处在其能够纵览全局;其次,雷先生承袭自斯宾格勒的历史周期论,何先生以为“宏伟动人”,但不能令人信服。

在这次去南开的路上,除了偶尔插话提问之外,全程我都是在听何先生讲他少年时代的经历。那年他81岁,还能骑自行车,脑力状态也特别好。我顺着他的话说,希望他写回忆录。他说,不行,我是小人物,一辈子打杂,没什么成就,没有资格写回忆录。然后他说,最近有一家出版社约他写自传,被他婉辞了。还说,更早的时候,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有一个“往事与沉思丛书”,里面有谭其骧、顾颉刚等先生的传记,也曾经向他约稿。

我当时太幼稚,对何先生理解不深。以为他说的话,是普通学者常用的谦辞,当时他的写作状态是那么好,也许已经在做撰写回忆录的准备了,只是不肯预先声张而已。后来才明白,他讲的是真心话。过了几年,由何先生口述、文靖撰文的《上学记》出版,影响面很广,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个缺憾,不过毕竟不同于何先生的自传。因为这个事情,我被朋友们埋怨过几次,说我在这时候如果适当地推一把,或者再帮他做一点辅助的工作,大家也许就能看到何先生的自传了。这是我特别后悔的一件事。我们总是希望给别人,甚至是身边比较亲近的人留一些私人空间,但是有时候,这种习惯看来也不全是好事。



接下来,我想谈的第二个话题,是何先生做过的学术工作。说到何先生的作品,那我就不用客气了,我应该是最熟悉他的作品——包括各种版本——的“专家”。何先生晚年常说的话,大家都知道,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在打杂,没有实现自己的志向。他年轻的时候想要做什么呢?如果根据他后来发表的文字推断的话,大概他最想做的工作,是思想史与史学理论研究。

何先生在学术方面留下的成果,我想大致可以分成三部分:学术翻译,史学理论,中西文化交流史。去年(2021年)5月,北京大学许振洲先生为何先生撰写的挽联,其中说到“史家却得译家名”。很多人知道何先生的名字,来自他翻译的西方学术经典著作。这方面,他的贡献非常大,不过,做一个翻译家并不是他的本意。何先生翻译的书,前后有三十几种,此外还有一些别人的译作,是他花了很多精力参与校订的,比如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的第二卷《科学思想史》,何先生就说花的功夫不亚于重译一遍。这里面当然多数是学术经典,也有价值很一般的,因为何先生是一个很难拒绝别人的人。

何先生在史学理论领域,没有专门著作。一部分文章是随着翻译工作撰写的,具有介绍性质,里面不乏他的个人见解。纯粹自己立论的原创文章,并不是很多,收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可能与现实:对历史学的若干反思》(2017年)这部文集中,大概有几十万字。这是他最想做的事业,但是,他留下来的这些文章,是自己不能满意的,这是我个人的猜想和推断。曾经不止一次,我在跟何先生聊天的时候,想就他的某篇论文,向他讨教,谈我的想法,结果他说,我写过这篇文章吗,自己不记得了。一方面,这可能是因为文章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写作的,离我提问的时候,过去了十几年,大概何先生自己关心的问题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还有一方面,我想,就像他在有些地方表述过的那样,他发自真心地认为,自己没有做出真正的成绩,留下来的这些文字与自己理想的目标之间,有着巨大的差距。

何先生学术工作的第三个部分,就是韩琦老师讲到的中西文化交流史。我想,何先生在这方面的作品,可以分为两块。一块是在历史研究所工作的30年(1956—1986年),为侯外庐先生主编的《中国思想通史》所做的工作,主要是收录在中国青年出版社《中西文化交流史论》(2001年)一书中的论文,以明清之际的情况为主。另一块,是他晚年在不同场合下发表的演讲或随笔文章,其中很多涉及他关于中西文化交流与比较的看法。

其他老师前面已经提到了,何先生在很多文章里都体现出非常强烈的中西文化比较分析意识。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还有世界文化,这些概念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是何先生萦绕在心的问题。他经常是用提问的方式跟别人交流,并不是直接给出自己的答案。就像前面陈新谈到的,我觉得,我们可以从何先生的相关论文,以及他在《上学记》里的谈话,推导出来他对中西文化的性质与关系的看法。也就是说,何先生有他自己明确的答案,只不过,表述的方式比较特殊。在这个问题上,我现在还没有看到过专门的文章,我自己也有兴趣以后尝试做解读工作。


 

然后,我想谈谈何先生对自己作品的态度。这个问题上,也许其他老师的感受不像我这么强烈。我从1999年硕士毕业之后,就陆陆续续在帮何先生做编辑工作,协助他整理一些材料,这方面的事情了解得稍微多一点。

1994年,何先生63岁,才首次看到自己的论文结集出书,亦即湖南教育出版社《历史理性批判散论》(1994年)一书。次年(1995年),在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刊行繁体版,名为《历史与历史学》。此后,相继应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中国青年出版社之约,编选了《苇草集》和《何兆武学术文化随笔》,两种书都篇幅不大。

第一次比较全面的结集,是为了给他祝贺八十大寿,清华大学出版社在2001年出版的《历史理性批判论集》。这本书的文稿是我协助何先生整理的,当时花了一些工夫,利用图书馆做了一点考古,把能找到的材料都收集了。何先生除了书名,其他一切工作都放手,给我充分自由。我当时尽自己所能,做了一些性质分类和筛选淘汰的工作。因为何先生不发表异议,我将自己的设想随时跟彭刚老师商量。这部文集的部头很大,加上稍后中国青年出版社的《中西文化交流史论》,差不多就是何先生原创文章的全部内容。俞金尧老师写的精彩书评,发表在《中国学术》杂志上。近日,清华大学出版社已经再版了此书,马上会上市。

随后几年,何先生仍然处在写作的高产期。我建议何先生汇集新文章,加上我从图书馆新发现的部分旧文章,再出一部新书,他也欣然同意。于是,有了北京大学出版社《历史理性的重建》(2005年)一书。此书是清华版的《历史理性批判论集》的补充,除了关于康德的一组论文,内容概不重复。书后附录了何先生的学术年表,还有详细的著译目录。付梓后,我看到有一篇书评发表在《中华读书报》上,是李红岩老师撰写的。

在此之后,情况就变得复杂了。因为《上学记》出版之后,何先生在学术圈之外的普通读者那里,知名度大了起来,出版社编辑、书商纷纷慕名而来。何先生的麻烦是不会拒绝别人的好意。一方面,他是对所有人都很信任,放手让别人去选编他的文章;另一方面,那些热心人也的确不太懂他的作品。有时候我知情,何先生命我代劳,我就经手处理了,如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那部自选集《历史与思想》。另外有些时候,何先生应允之后,就不再过问,我也是等到书出来才知道。于是,先后出来了好几种内容重复的随笔选集,有的甚至书名也起得莫名其妙。

有一次,朋友告诉我,科学出版社预告出版一本何先生的《我的历史观》。我很震惊,这不是何先生的风格,而且他也没有新作呀。我联系了编者,见面后交谈,才了解到这位朋友并不熟悉何先生的学术工作,甚至没看过他之前出版的文集,不知道其中已有详细的著译目录,只是出于对西南联大的兴趣,景仰何先生之名,从图书馆搜集了一些文章,准备为他出一本“随笔集”。当时我努力做了一番解释,希望这位朋友能明白,出版这种重复性的选集,对先生有害而无利,他当场表示,既然如此,就不再出版此书了。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我看到,竟然还是印刷了,换了个书名《何兆武思想文化随笔》。

何先生的译作里面,最有学术价值的几种,都相继收入商务印书馆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已经长销多年。2014年,何先生93岁,某出版社将其中六种译作以“何兆武汉译思想名著”为名出了新版,这就触犯版权法律了,尽管征得了老人的签字许可。商务印书馆大概是投鼠忌器,一直不好意思公开声张权利。去年,在何先生的送行仪式上,我巧遇了一位新朋友,他说是此书的编辑之一。我就顺便提醒了一句,此举违法,他也友好地表示,以后不再印刷了。

何先生常说,他只不过写了一些杂文,没什么大的价值。他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编选,怎么出版。他有个老朋友,冯佐哲先生,为了自己的作品被别人抄袭,要打官司。何先生就说不值得,为这些事浪费自己的精力,得不偿失。


 

最后,我想补充几句,我对何先生的学术贡献的认识。前面刘北成老师的概括好极了,我听了深有同感。本人的思想起点太低,对何先生的作品一开始认识很浅,后来一点一点地提高,现在听了各位老师发表的意见,有些有共鸣,有些也会产生不一样的联想。个人以为,可能有两点,会让何先生长久地被后人想起来。

第一,何先生对中西文化的态度和看法。其中,涉及到所谓李约瑟问题,也就是中国为什么没有发生科学革命,可以转换为另一种表述形式,中国为什么没有自觉地走向现代化。以我今天的肤浅认识,这是一个如何认识世界历史的问题。人类历史走到了现代这个阶段,以后将会是一条路,还是多条路?如果是一条路的话,那么其中的一与多是什么关系,也就是中国文化应该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何先生在很多地方谈过这个问题,往往是用提问的方式,他不直接给出答案。

我现在觉得,在根本立场上,何先生跟我接触到的其他多位先生的看法不一样,也跟我自己从学生时代起根深蒂固的一些想法不一样。在这方面,大概他的看法未来将会产生比较大的影响。

第二,何先生在史学理论方面的看法。前面一点,可以说是社会层面的问题,我想能够引起比较多的反响。而史学理论,属于极其小众的学问,这是何先生思想中最精微的部分,现在可以作出回应的人还是比较少见的。挑战难度比较大,至少就我个人目前的认识来说,是这样。我相信将来肯定会有的,毕竟,学术的种子一旦播下去,它的生命将会是永恒的。




|本文刊于《世界历史评论》2022年春季号,作者岳秀坤,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

|平台限制,注释从略。如需查阅或引用,请参考原文。

编辑:徐登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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