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李加建|铜号无声 ——《高楼听云》

特别约稿 南湖雅集 2020-08-31





《高楼听云》是国家一级作家李加建先生所著的随笔集,本书主要是作者记述一些故人,往事,或一些游历中的小感受,以生命残缺为代价而换取来的一些历史真相和思考领悟。







回忆里,高山多云雾,其中一些,便是往事结成。
1964年夏天,我们劳教大队从川西平原抽调到川北雁门坝山区,去修一条矿山公路。我们中队在山顶一座石崖下边扎下帐篷。那儿地势甚高,白天云在山下,日照充足,热得来帐蓬里的蜡烛也会熔化,夜里却山风呼啸、寒气袭人。我们修路要对付的岩石,是那种黑色的特坚石。抡起二锤打炮眼,钢扦下溅出一簇火星,岩石上却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色痕迹。劳动极其艰苦,休息不好,时常缺水,有时每人每天只发一瓷盅水。不多日子,人人都瘦了一圈黑了一层,有点像当今的烤羊肉串。
一日,收工回来,看到二工班帐篷里通铺上躺了一人,面容清癯,脸色苍白,浓浓的眉毛下是一对闪闪发光的大眼睛。他见人们回来,并没有转过头,只是没头没尾说了一句:“队部叫我睡这里,”从此再没说话。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帐篷顶,棚架下面,吊着他那小小的行囊,那上面,赫然插着一只铜号。
我们这些人,当了几年“劳教右派”,经常被从这个地方踢到那个地方,身外的珍爱之物,心中的审美之情,几乎丧失殆尽,这位仁兄却还带着这个累赘!
下午出工,指导员“岳政府”告诉二班的班长,来人叫万文俊,原来是灌县文化馆的馆长。
提到灌县,很多人都知道,那是有名的都江堰所在之地,有着许多珍贵的文物古迹与瑰丽的神话传说,气候宜人,风景秀丽。可这些印象,却和眼前这个“文化馆”一馆之长万文俊一点儿也联系不起来。如今此人衣衫褴褛,干瘪瘦削的身子顶着一颗头发稀疏的大脑袋。沉默寡言。青青的睑上从来没有笑容。那对有些鼓突的大眼睛里,目光一时如火一时似冰。可他干起活来却十分卖力,常常脱去衣服赤膊上阵,一层薄皮下的肋骨上下蠕动,好似一组手风琴断缺的琴键。只有这点,才使人联想起这个文化馆长从前在歌声舞影中度过的那些日子。

五十年代,流行手风琴。这是苏联老大哥常用的乐器,我们自然也要跟着“一边倒、倒向苏联老大哥的怀抱”(这是当时的习惯用语)。听说,这位文化馆长组织了一个乐队,面向基层群众演出,上头却要这个乐队去给苏联专家的舞会伴舞,这,遭到了万文俊的坚决拒绝。这当然就是“反苏”;“反苏”即是“反党”;“反党”即是“反人民”、“反动”。仅这一条,就够这位仁兄吃不了兜着走。
诀别文化界,他为什么不带手风琴却带了一只小号?这我不明白。也许,他那薄皮下一肋骨凸出的胸膛,就是手风琴?他只肯演奏自己愿意演奏的乐曲,不惜弄得来键盘残缺?
总之,他是一个怪人,与人无争而傲然独处。他那只铜号,高悬在帐篷架上,庄严如圣物,那是任何人也不准去碰一碰的。这样的人,当然会使周围大部分人不快和不安,人人敬而远之。
我亦敬而远之;可他却惹上门来。
那是在中秋之夜。每逢佳节倍思亲。劳教当局担心这些专政对象思前想后情绪波动造出什么事来,便叫每个中队当晚都要组织一台中秋晚会。队部前面那块平地上,栽个木桩拉上电灯就成了舞台。参加晚会的,除了管教干部和全体“劳教右派”和“摘帽右派”之外,来的贵宾就只有住在附近的一个农民和一条狗。
晚会开始,指导员“岳政府”命令我上台去指挥右派分子合唱革命歌曲《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演唱中途,突然台下大吼一声跳上一个人来,一看,是万文俊。
 “你这个切分音指挥得不对!”前文化馆长一脸怒气双目圆睁,伸手挡住我的手臂。
台下立刻静下来。有人发出嗤嗤的笑声。
我一下火了。这是什么场合?这是什么歌曲?谈什么“切分音”?
 “去去去,别胡闹!”我推开他的手,举起手臂准备继续指挥下去。
 “什么胡闹?”前文化馆长吼叫道,”“你就是指挥错了。这个切分音……”
 “不用你来教我,”我说,“老子从前当过全市机关合唱团的指挥!”
 “好!”前文化馆长不再吼叫了,语调沉重地说,“既然你是内行,就应当按指挥法去作。
要记住呵,对待艺术,一定要严肃认真!”
真叫人哭笑不得,这个前文化馆长,这个不识时务的人!
这时候,坐在台下的“岳政府”不耐烦了,大声吼道:“万文俊,你下来!”
 “滚下来!滚下来!”台下的积极分子们也跟着起哄。
万文俊只好灰溜溜地走下台去。

晚会完了,已是深夜。夜虫遍地,冷月在天,亲人何处?山影连绵。浓浓的乡愁又泛上心头,人们便都回到各自的帐篷,蒙头躺下,沉缅于各自的心事。万文俊却还不甘心,又钻进我这个工班住的帐篷里,硬拉起我,谈“切分音”问题,要我承认对待艺术不严肃认真的错误。

真他妈是个精神病,这个前文化馆长,这个讨厌的人!
过不多久,他却作出了一件使人震惊的事。
万文俊那一个工班,有个名叫×××(为了他的子女,姑隐其名吧)的人。此人在“肃反”期间,为了获取领导信任,取得“大义灭亲”的美誉,不惜无中生有,“检举”自己的哥哥是国民党特务,藏有枪支。内外折腾了一年多,那位哥哥差点儿悲愤自杀,最后终于查明白了:所谓“特务”之事,纯属子虚乌有。这件冤案,按“对不起──没关系”方式,文明礼貌了事;而这位诬告亲兄的×××,“组织上”认为:他这是“革命警惕性高”,你不能不说是个他的优点。“动机是好的嘛!”还是个好同志。
好同志并没如自己所想,迅速得到提拔,由此对领导心存哀怨。1957年,共产党号召“帮助党整风”,×××将心中哀怨诉向领导,顺理成章,也就成了“右派分子”。到了劳教队,此公故态复萌,经常揣一个小本本,伸肩缩脑,偷听别人片言只语,然后加油添醋,去“靠拢政府”,于是,很快就成了队部的大红人,“岳政府”们的宠物。谁要指责他的劣迹,便是打击积极分子,反攻倒算,“实质是矛头指向政府”!因之,人们都避而远之,不敢轻易得罪他。
×××这类人,劳教队里,通称“屁巴虫”。
一日中午,大家正在帐篷里午睡,忽闻外面有“咚咚”之声断续传来,间之以喘息声、脚步声。几个没睡着的人伸出头来一看,只见帐篷之间一块空地上,万文俊与×屁巴虫均赤着上身,下穿一条短裤,正在怒目相向默默撕打。那屁巴虫身体壮实,瘦筋筋的万文俊哪是他的对手?脸上已是青一块紫一块,身上也留了几处拳头打出的红印。那屁巴虫面带冷笑,自信稳操胜券,不紧不慢地挥着拳头,一拳一拳结结实实地捶在万文俊脸上、身上。几个回合下来,万文俊已无还手之力,气喘吁吁口吐白沫,脸色铁青目光如火,可他仍奋力招架,小声地喊道“来吧,来吧”,丝毫没有休战的意思。看看万文俊要吃大亏,有人跳出帐篷想去劝阻,那屁巴虫却大声吼道:“哟,你们想来帮他打帮锤?”吓得劝架的人赶忙退了回来。
那屁巴虫越打越得意,越打越来劲,万文俊嘴角淌出了一缕血水,一只眼睛也被打肿了。
屁巴虫只顾打人,不小心脚下踩着水沟边一块虚土,仰面朝天跌进了沟里。那沟窄而且深,卡住了他的身子,屁巴虫挣扎了几下都没能爬起身来。这正是万文俊发起反击的好时机好位置,围观的人不禁一片欢呼。不料万文俊却将抬起的双臂缓缓放下,松了拳头,后退一步,极为文雅地对屁巴虫说道;“别急。慢慢爬起来。君子不乘人之危,等你站起来了咱们再打。
真他妈窝囊废,这个前文化馆长,这个迂腐的人!   
那屁巴虫爬起来以后,觑了周围的人一眼,慑于一大片冷冷的目光,只好悻悻掉头而去。以后万文俊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了。
第二年初春,矿山公路工程结束,整个劳教大队拉到山下一个场镇上休整三天,准备转移到新的工地。第二天吃过午饭,我们中队和另一个队在小学校操场比赛篮球,万文俊也去观战。两队争夺激烈,比分紧紧相跟。关键时刻,我们队的后卫向前锋传了一个高球,前锋接球失误,全场一片惋惜之声。此时,万文俊长叹一声,举臂向前一指,大声评论曰:“哎,这个球传得太高了!”言毕,砰然倒地,气绝身亡。
这就是他临终时的最后遗言。
到死还这么认真!
他那只铜号,始终没有吹响。一支被窒息了的乐曲,也许一直在心头流荡,绵延下去,痛苦亦无尽期。
好,死了!这个休止符倒来得干脆利落。
当天黄昏,由队上木工用薄板拼了一口棺材,将万文俊运去一处荒沟里埋了。他剩下的不多的衣服全给他裹上(山区夜里凉呵!)他躺在窄小的棺材里,仍旧一脸严肃,不怨亦不怒,无喜也无悲。
荒沟里,暮色渐浓。一坯新鲜的黄土,在幽冥中显得有些刺目。万文俊没有结婚,孤身一人。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亲戚,都在何处?
魂兮归来!归来又有谁收留?眼前,唯有寄身在这异乡的土地、凄冷的荒沟。
没有墓碑。也不准为他立墓碑。
我们把那只铜号,挂在他坟前那截枯树的桠枝上。愿它的主人,以夜风为气息,去把它吹响。

 

      1995年6月2日午夜雨声中


题图:来源网络



相关阅读:

李加建|韩吵吵出国记 ——《高楼听云》

李加建|那年有约——《高楼听云》

李加建|我把农村的阶级界线搅得个稀巴滥(下)

李加建|我把农村的阶级界线搅得个稀巴滥(上)

李加建|我和幺妹

李加建 | 国学大师苟崇圣的浪漫史

李加建 | 还我头来




李加建 ——

1935年出生于四川省富顺县。幼年参加共军,1957年整风运动中被定为"极右派"长期关押,1979年平反,复定为"老革命"。现为自由撰稿人,从事多种文体写作:为了捍卫历史真相,追索苦难根源。



【版权声明】图文及视听资料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为传播而发,如有侵权请联系后台,会第一时间处理,文中观点不代表本号立场。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