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辉|那城 那年 那些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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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于一九五九年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人们心中只有一件事填飽肚子活下去。
听大人们讲中国提前进入共产主义吃飯不要钱。居民委员会办起了公共食堂,一条街各家各户领到花花绿绿的油印飯票,凭票在食堂领取"缽缽飯",大人一缽四两米飯,小孩三两飯。没过多久缽缽飯只有大半缽,大人小孩吃不飽。食堂发明了"双蒸飯″,就是把头天蒸好的半缽飯第二天加水再蒸,半缽米飯奇迹般变成满缽,人们眉开眼笑。双蒸飯当顿是吃飽了,几泡尿出又餓得心㤺。父亲是有些世面的人在家对着母亲吼"瓜婆娘!就那么点米,双蒸干飯变餙饭能吃飽?你不是居民组代表吗,向政府多要些米让人吃个飽”。母亲叹声说政府就发那点米……怕是这些粮也发不起了。
不到半年光景公共食堂解散,政府下发各家粮食供应本上记下了大人每月21斤,小孩18斤。
短暂的公共食堂共产主义之后,人们回到家发现铁锅生了锈,灶里没柴烧,大概是前些年砍树大炼钢铁,农民也不进城卖柴了。母亲隔三岔五吩咐二哥掀翻居屋楼板当柴烧,二三十斤重丈長的楼板拆去了半间屋。为了节省烧柴母亲把一家人的飯食一次煮成放在保温飯桶里随食随取。(用棕壳和棕叶编制的保温套,内置陶缸能保飯食全天温热)
灾年全家人就没有在桌子上吃过飯。放完早学我回家从飯桶中搯出一碗饭,食橱里永远有的油炒酸菜和时而有时而无的酱油、花生油就是下飯的菜,偶尔有半碗油炒牛皮菜算是好菜了。整个灾年保温桶里的饭食从两干一餙变成两餙一干,逐而全天餙饭。一两个月没肉吃,每当听见母亲吩咐哥、姐买肉我坐在教室都能嗅到肉香。放学早早回家,一碗蒜苗回锅肉和大碗萝卜汤胜过一年一度过年飯。
那个时候看得见小学生脖子上挂有一个玻璃药瓶,盛有自家泡菜坛的老盐水,上学途中顺手在附近农民的菜地中拔出一根胡萝卜或莴笋,用铅笔刀括去泥沙切成片装入瓶中,三节课时分半生半熟吃上一口很是享受。同学们互相品尝,报告着哪家农民菜地有好货。好景不长,农民清晨就在菜地里泼洒屎尿,后来干脆不种萝卜莴笋改种牛皮菜。
永远崇敬着人力板板车,以至成年后看见人拉板车都要帮扶一把,这其中的故事令人心酸难忘。卢厂坝小学校毗邻自贡市榨油厂,十天半月有板板车进出,满载的花生油枯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我们三五成群跟在板车后装模作样帮助推车实际用刀和石块砸下油餅渣,嚼上一口香味四溢。吃下橡皮擦大小的一块花生枯有飽的感觉,胜过一碗餙饭。拉车的工人伯伯一清二楚我们的行为,大多都很随和对车尾的动作不闻不问。我们的动作毕竟是小打小闹,工人伯伯的施舍才会有大的收获。随着一声吆嗬"下坡啰!”工人停下了板车绕到车后,爱怜的眼光在我们一群小学生头脸上扫过,他假作整理绳索用力拉紧,大大小小的枯块撤落一地,转身拉车飞驶而去。
一天,没有听见吆嗬声板车就停下了,工人伯伯绕到车后大声喝道"小狗日的!这是菜籽枯要吃死人的"。我们楞在那里吐出枯餅望着板车离去。一两年间小伙伴们的花生枯情结津津乐道,在那飢饿的年代关乎吃都是深深的情怀。
一个夏季的晚上,母亲推门进屋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见父亲的小床下有一双瑟瑟发抖的人脚,抬眼再看父亲躺在床上。"有贼!"一声惊呼喊醒了家人和街坊邻居。二哥费力地从床下拖出一个人,那人粗大却瘦骨憐憐,露出一个鼓涱的大肚子,一副水肿病模样。二嫂一声惊呼"妈!餙饭没有了"。那是保温飯桶第二天全家人的饭食,两斤米煮成的十多斤餙饭见了底。二哥在那人后背上狠狠地踹了一脚,那人护着肚子闷声不响。街坊邻居吵着要送贼去派出所,母亲从惊恐中缓过神来叹声说"算了,都是餓的……,你走吧”。那人跪在母亲面前叩头站起身来比众人高出一个头,临走对母亲说"你家的一包衣物在后山上的树丛中″。看见那贼一捌一捌地离去我鼻子是酸酸的。想起几天前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在大街上抢了一个小女孩手中的饅头,被女孩的父亲一拳打倒在地,抓住头发往地面猛撞,那人双手往嘴里㩙着馒头不顾伤痛,又有几个路人上前拳打脚踢。那人仰面伸身满嘴血污却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众人停下手脚低下了头悄然散去。第一次看见大人们凶狠的打人我十分害怕,看见那人从地上爬起也是一捌一捌地离去。
我家离小学校很近,上早学都会到学校厕所方便。学校养了两头小猪是全校学生凑钱买来的。先是散养在学校的四合院里,每班学生轮流一人一把草喂养。发现猪狗有舔食小孩粪便的习惯,老师请来几位学生家長在厕所下砌成猪圏,学生的屎尿喂养着两头半大小猪。两头猪在厕所下方见有人来就选好位置,待有屎下便争先抢食,无屎下两猪抬头望我。看不见猪的眼神我却懂得猪们的期待,可怜啊!人的飯食定量只有那么多。后来学校杀了猪,每个学生分得二两熟肉。我拿回家交给母亲,自己没吃一口。学校发猪肉的壮举引来小街人们的轰动,有人发现猪肉肥膘是黄色的,我没有吱声。
飢餓逼人生活自救林林总总,先是遍山能吃的野菜被採光,又发现芭蕉花和芭蕉根都能吃,芭蕉根切丝炒食似芋头。一颗芭蕉根十多斤,一丛芭蕉树盘根错节能挖出百多斤。从此原先到处可见的芭蕉树断生绝迹了。
邓家酱盐坊是政府定点生产厂家,有少量蚕豆供应生产酱油和豆瓣。蚕豆剝下的外皮以前是当作燃料烧,有人拿它加碱煮烂再捣成泥,蒸制出酱紫色窝头很管饱。不能多吃,否则拉不出屎漲肚皮。
不时听说大街小巷有人餓死倒毙,大多是进城讨飯的农民,甚至传出有罗姓老汉在山上野地煮食小孩。骇人听闻,城乡一片恐慌。(编者:煮食小孩事可见这篇文章:王锐 | 往事杂忆:“罗堡”和他父亲)
曾家伯伯是商业局干部,家中有书報和政府下发的学习资料。那些年我常去他家坐坐,反苏防修的《九评》单行本就是从他家借来看的,读不懂胡乱当作认字本,为此曾伯高看我一眼乐意和我多说几句话。我问曾伯:"农民种粮种菜怎么会餓死人?″
前些年农民都抽调去大炼钢铁了,粮食烂在田地里没人收割。农民自古都是自已种粮储粮用粮,一年欠收就没得吃了。城市人口有政府一二十斤供应粮,吃不飽餓不死。农民就没办法了,可怜啊!曾伯说完话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未完待续)
题图、插图: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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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辉 ——
自贡人,1969年在攀枝花市参加工作,2009年在攀枝花钢铁集团公司机关退休,现居攀枝花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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