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山西大哥喝大了,跟我说:今晚不搞传销,今晚搞你|大暴诈08
「大暴诈」是魔宙出品的半虚构故事栏目
由姜湖讲述发生在1999-2016年的中国诈骗故事
大多基于真实新闻而进行虚构的自传式写作
从而达到长见识和警示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姜湖。
去年九月份,宁波出了件怪事。
有个叫陈姐的女人报案,说有个朋友帮她去银行取钱,总数三十万。朋友刚从银行出来,就碰到了两个警察,连人带钱被塞进一辆车带走了。
陈姐冷静下来后,想起警察没有出示警官证,觉得可能碰到了假警察,于是赶紧来派出所报警。
警察通过车牌,很快就找到了假冒警察的那俩人,以及陈姐的朋友,这才发现,这三个人是一伙的。
原来,陈姐的朋友欠了赌债还不起,借由帮陈姐取钱的机会,找人帮忙演了这出戏,想把这笔钱弄走。
这件事到这里都没啥特别的,朋友骗钱,还用了一种显眼到愚蠢的方式。
陈姐知道这些人被抓,钱也追回来之后,带着锦旗来派出所,当场就被警察拷了。
陈姐竟然是个洗钱组织里的人,所谓朋友帮忙取钱,其实就是洗钱。
也就是说,这不是普通的骗钱,而是一场精心预谋的「黑吃黑」。
陈姐朋友以为自己吃准了陈姐的心理,赌她不敢报警,只不过他赌失败了。
我们都知道法网恢恢,但犯罪团伙暂时逃离在法网之外,团伙里的人不相信法律,只相信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
今天的故事,就是一个黑吃黑的故事。而刘志,是被吃的那一方。
法则五:切记不要贪婪
案例:广西宾阳传销案
时间:2002年4月
1
2002年春天,我和红姐在一次行骗中,间接导致了一个陌生男人的死亡。(大暴诈07)
为了一部手机,死了一个人,无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俩都很难受。
红姐第一次提出了散伙,我没挽留,其实是因为我惦记着死者手机上提到的100万。
我想到了一个能赚大钱的办法,但这个计划过于危险,我故意让红姐先留在长沙,准备自己一个人去广西宾阳。
我把死者的手机交给警察之前,就抠了手机内存卡。之后重新买了部手机,装上内存卡,新手机里还能有一部分老手机的内容。
我把号码留给红姐,让她有事给我打电话,然后踏上了去宾阳的火车。
路上我逐条看了死者的手机短信,大概搞清了他和宾阳那边人的关系。
李飞(也就是手机的主人),之前通过一个叫强子的同乡介绍,进了宾阳一家贸易公司,由于李飞业绩好,几个月以后升了区域经理。
然后李飞通过强子认识了一个神秘的老板,叫吴总,还问他借了几十万的高利贷,现在加上利息欠了有100万。
吴总威胁李飞,如果明天见不到他人,就亲自送他去还钱。
李飞急等着一笔提成还吴总的钱,但是贸易公司的老板潘总,一直压着这笔提成。
强子在潘总和李飞之间斡旋,已经到了闹崩的边缘。
但是现在,李飞死了,这事宾阳那边所有人都不知道。
这种信息差对于做局的人来说,等于天上掉馅饼,不捡就是败德行,加上我和红姐身上没钱,决定还是赌一把。
像这种利用信息差来做局,人设和剧本特别重要,你的心里至少要有两套剧本,在短时间内获得信任,达到目的,再迅速离开。
我用李飞的手机,给强子发了条短信,说自己家里临时有点急事,过不去了,有个表弟刚大学毕业,对宾阳的项目挺感兴趣的,让强子好好争取争取,还把新买的手机号和我的名字发给了强子。
强子很快回了我:“吴老板生气,勿回宾阳,表弟交给我!”
2
经过一次转车,第二天晚上八点,我到了广西宾阳。
宾阳出站口挤满了接站的人。
“武汉李老板”、“陕西王老师”、“河南马红花”……花花绿绿的牌子,把小县城的火车站装点成了国际机场。
我到处看了圈,没发现“刘志”的名字,正迷茫,手机响了,讲话的人带着股浓重的南方口音:“表弟,你在哪里?看到我了没,我们两个人。”
按照提示,我看到出站口的最中间,有个人在冲我挥手。
那人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裤子,黄色衬衣,旁边站着个学生打扮的女孩,穿着一身蓝色运动服,扎着松散的马尾辫,两人气质上的对比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我一边接手机,一边走过去,对粉色裤子说:“强子哥吗?我是刘志。”
强子上下打量我一眼,特别高兴地说:“哎呀,飞哥的表弟不同凡响,一表人才啊。晓霞,快帮阿志哥拿行李。“
旁边的小女孩伸手要接我手上的包,她的眼睛里有着学生特有的笨拙,比我还要腼腆。
我赶紧抽手,说自己拿就行。
强子叫了出租车,载着我和晓霞往公司去。
四月的天气,宾阳遍地绿色,到处是正在施工的楼,街边广场上成群的人在跳广场舞,出租车玻璃质量不好,县城看着跟融化了似的。
强子一路上嘴没停,一直问我李飞家出了什么事、在哪个大学上学、有没有女朋友、他们的项目有多好、宾阳的美女有多漂亮之类的。
叫晓霞的女孩坐在副驾驶,一句话没说。
出租车在宾阳县城转悠了好久,中途还特意从县政府门口走了下,强子问我:“你知道宾阳县政府大楼有多少扇窗户吗?”
我摇了摇头。
他神秘地对我说:“我知道,是600扇。”
我没懂他的意思,但看他的神情,似乎他们的“项目”和政府部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路边风景越来越像郊区,然后停在了一栋民宅的门口。
我上下打量着生锈的大铁门。
强子下车对我说:“新的办公楼正在建设,我们先在这里周转一下。”
民宅进门是个大院子,上下一共三层楼,看着像工厂的宿舍楼。
强子让晓霞带我去宿舍,他先去给潘总打声招呼。
我被安排在一层最右侧的房间,一推门,地上铺着蓝色简易地板胶,乱七八糟摆着收起来的展架,茶几上堆满了宣传手册和传单,几个农民工模样的男人盘着腿坐在角落里,操着一口湖北方言正在炸金花。
我直接被浓郁的烟味呛出来了。
晓霞见我脸色不对,放下行李对我说,“志哥,先坐下休息休息。”
见我和晓霞进来,一个正在打牌的秃头男人从地上站起来,他的肤色极黄,冲我笑了笑,插进我们中间,手在我背后顺势往下一挥,从裤兜里拿走了我的手机。
一看就是熟手。秃头男人把手机往床底下的箱子里一撂,冲我点点下巴颏,让我随便坐,然后几个人继续炸金花。
上来就抢手机,这是我没想到的,我想跟他理论,被晓霞摁住了。
晓霞小声对我说,公司为了方便管理,都收手机,回头潘总会给我配更好的。
我知道多说没用,但嘴里还是骂了几句,被晓霞拉着到外边又聊了一会,大致了解了整个传销组织的构架。
他们所说的潘总是“戴高乐”贸易公司的CEO,下一级是区域经理,也就是强子和李飞这种,再往下是业务主管,刚才收我手机的秃头就是。其它的还有骨干、业务员等。
像我和晓霞这种就是业务员,属于食物链的底层。
不过所有的管理人员都是从业务员里提拔的,每周有一次任命仪式,潘总上面还有人,但晓霞就接触不到了。
新进来的人,要接受一周的培训,了解“戴高乐”的先进生物科技,买10份以上产品就默认成为股东,之后再介绍新客户拿提成,也就是通常的传销模式。
晓霞坚称他们不是传销,只是更加先进的管理模式。
“ ‘戴高乐’是个开放的平台,给任何人施展才华的机会。”她小心地看了看我,“你看,我初中毕业,在外面打工赚不到钱,好的工作不会要我,但在这里人人平等,说不定哪天就能翻身。潘总他们人都特别好。”
真正被洗脑的人,是真诚的人,也最具欺骗性。如果没有之前见过李飞和强子这些事,我兴许就被晓霞唬住了,要是红姐也来这儿,得让晓霞给她培训演技。
我笑着问晓霞,她是怎么进来的。
晓霞说自己也是刚来,还没有拉到新人,要是再拉不到,可能就要回家了。
我倒是听说过,确实有被传销劝退的人,因为太懒了,白吃白喝,没有业绩,还听不懂课,考核不合格,传销组织也不养闲人,只能是劝退了。
晓霞被洗脑得这么彻底,再被劝退确实可惜。我对晓霞说,你一定可以。晓霞点了点头,挺受鼓舞,说自己一定行。
其实在当时,我对整个骗局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是因为晓霞的出现,我的整个计划一下就完整了。
在院子里逛了一圈,晓霞给我介绍了院子的大概布局,到了吃饭时间,她说强哥已经在食堂等着了。
食堂在大院门口的平房里,一进门,人声鼎沸,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难以名状的亢奋。
强子坐在最里面的一桌,还叫上了今天宿舍里的几个人作陪。
我一坐下,强子就让秃头男人自罚三杯给我道歉。
秃头很爽快,说下午的事莽撞了,以后都是同事要好好相处。
他自称陈大勇,山西人,来戴高乐之前在煤矿做工人。听说我也在煤矿待过,当时就握住我的手,热泪盈眶地闷了个雷子。
酒过三巡,几个人都喝多了。
强子强打着精神给我介绍明天的课程,还给拿了个课程表,塞到我手里后就趴到桌子上了。
我对酒精不敏感,喝了一斤半没啥感觉。
晓霞一看就不太能喝,喝了两牛眼泡就半醒不醒地哼着小曲,具体唱的什么听不清。
我把另外几个人留在食堂,先驮晓霞回宿舍。
我问晓霞住哪,她搂着我脖子咯咯笑,不说话。
我掏了掏晓霞的口袋,里面有张身份证,湖北人,85年出生的,只有十七岁。
妈的,这帮人连未成年都坑。我第一反应想带着晓霞跑,但想到那100万,还是先完成计划再说。
我把晓霞背到宿舍里,放在我的床上,自己在旁边的水泥地上睡了一夜。
3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表现得特别配合。因为要通过新人培训,才有机会见到所谓的潘总。
我跟强子、大勇他们天天混在一起,经常跟他们讲我在云南、香港、北京的经历,为了增加自己的传奇色彩,还一顿添油加醋。
几天之后,我成了大勇的偶像。
晓霞倒是再没见过,听说被潘总派去接大客户了。
说实话,除了搞传销,这些人对我确实不错,几顿酒一喝就交了实底。
我才知道,像晓霞这样的女孩,他们诓过来的不止一个两个。
为了完成业务量,他们经常会到劳务市场或者附近的学校转悠,以招暑期工为名,骗这些小孩进来搞传销。
有些容易洗脑的,就成了晓霞。要是反抗得很过分,他们也有自己的办法。
至于具体用的什么手段,他们不愿意告诉我,说我以后就会知道。
“阿志,没办法,成功路上谁没有点瑕疵,这些年轻人,我们给他们希望了,你说是不是?”强子勾着我的脖子说。
我点点头,但心里非常地悲哀,传销最大的恶毒就是,它给绝望的人希望,让他们以人格为代价,付出却不自知。
新人培训的最后一天晚上,我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惨叫,从睡梦中惊醒。
我从床铺上摸起来,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有,门大开着。
我知道,肯定是出事了,于是穿上衣服,往声音的方向找过去,看到二楼男厕所的楼下站着一圈人。
我凑过去往里面一看,人群中间蹲着好几个小孩,其中有一个趴在地上,流了一滩血。
大勇站在中间打电话。
“潘总,现在人怎么弄,送到吴总那吗?几个学生半夜想从厕所逃跑,摔成这样了,还能用吗?行行行,那你派个医生过来。”
这是我到了宾阳后第一次听到吴总的名字,他这么一说,我想起之前李飞的手机上,吴总在短信里威胁李飞要用他的器官还钱。
我的脚底冒出一股凉气,看来这地方远不是做点传销那么简单,还是早走为妙。
趁着这会儿没人注意,我溜回宿舍,在陈大勇床下的纸箱子里,翻出了我的手机,又分别摸了几个人的口袋,拿到了几百块钱。
一个星期的功夫,我已经把这个大院子摸得很清楚了,自行车棚后面有两个栅栏的空格,正好能跑出去。
我按照记忆,摸到车棚,四周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我用手指一个一个划拉着栅栏,摸到一个稍大的空档,侧身出去,很顺利,心里一下子松了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背后照来一束手电筒的光。
我一回头,正对上陈大勇的眼睛。
4
我被陈大勇塞上一辆面包车。
同车的还有刚才那个摔在地上的学生、两个壮汉,还有一个穿着便衣的医生,正给学生止血。
但我想,他止血的目的,也许不是救命。
我看着医生身边准备的手术刀,想到自己可能很快也会变成这个学生,甚至还更惨,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我用毕生最低贱的语气,对陈大勇说:“勇哥,我错了,误会,真的是误会,我就是想出去抽根烟。”
陈大勇仿佛和平时换了个人,就跟从来不认识我似的,无论我喊多少声勇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车最后停到政和路一家照相馆门口。
路上空荡荡的,别说人,连一条狗都没有。
陈大勇敲了敲门,里面有人接应。我被摁着头塞进了照相馆。
照相馆门脸不大,前厅摆着三脚架、遮光板和各种道具,人要侧着身才能穿过去。
穿过走廊,照相馆后面还有个院子,院子接着个蓝色铁皮厂房。
“赶紧走,磨叽什么?”摁我的壮汉不耐烦地说。
我扭头向陈大勇求饶:“勇哥,我真的错了,饶我这一回,我让我姐给你们打钱,我姐夫巨有钱,真的。”
“不是胆儿挺大吗,走南闯北的,还在煤矿见过杀人。”平常陈大勇的这口湖北方言总让我想到红姐,觉得十分亲切,现在却只感觉阴气森森。
壮汉哗地一下拉开卷闸门,里面是个加工作坊,耸立着机器和传送带。陈大勇拉下开关,传送带开始动起来。
这是一台垃圾粉碎机。他们这是要杀人灭口。
我用力挣扎,却被壮汉死死摁住。
陈大勇从机器底下扯了根绳子,一头拴在我手腕上,一头拴在机器上。
绳子在齿轮带动下慢慢收紧,我被带着往前走。
“勇哥,勇哥,看在咱喝了那么多顿酒的份上。”
陈大勇还是一副木头人的表情,眼看着我即将被带进齿轮底部,我当时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紧闭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就当齿轮即将碾过我身体的时候,机器忽然停下来了。
“强子,你干什么!”陈大勇对着屋外说。
我睁开紧闭的眼睛,看到穿着花衬衣的强子站在卷闸帘旁边,像个天使一样。
强子对陈大勇说:“潘总要见他。”
听到是潘总要见我,陈大勇把我从车床底下放了出来。
他让强子看好我,“这东西刚才想逃跑。”又把手抄到我的屁股后边,把手机收走了。
强子点点头,对他说没事,示意另外两个壮汉押着我走。
临走的时候,我看到照相馆外面的摄影棚里,穿着便衣的医生正在给那个逃跑的学生做手术,我的腰部一阵寒凉。
强子把我押到了宾阳县城凤凰湖小区的一栋别墅里。
在这儿,我见到了传说中的潘总。
潘总竟然是个女人,她穿着一身丝绸睡袍从楼上下来,长卷发,长得有点像电影演员陈冲。
更让我惊异的是,潘总上前挽住了强子的手。
强子给我介绍:“这是我前妻,潘丽丽,也是咱们戴高乐集团的总经理。”
我没想到戴高乐集团的总经理竟然是个年轻女人,还是强子的前妻。
潘丽丽坐在沙发上给自己点了颗烟,打量了我一会,她的眼睛很好看,但是看人的时候会让人觉得浑身发毛。
她对我说:“强子说了你的经历,我本来是想培养你的,没想到你会逃跑。”
潘丽丽一说话,我就知道她不是陈大勇,任何解释在她这里都没用,就低着头不说话。
潘丽丽看到我的反应,笑了:“刘志,你是聪明人,我想给你个机会,就看你接不接得住。”
我知道潘丽丽的意思,如果我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是个有价值的人,很有可能下场和那个学生一样。
不过,这个插曲实际上推进了我原本的计划。
我对潘丽丽说:“其实我想走不是别的,是因为你们现在的模式赚钱太慢了,还不如自己出去单干。”
听我这么说,潘丽丽有点坐不住了。
一边的强子也说:“刘志你别吹牛,刚才要不是潘总救你,你都已经是个死人了。”
提到这个,我身上还是打了个冷颤,不过很快冷静下来,对潘丽丽说:“只有不会赚钱的商人,才会想着杀人。这样,你给我一个礼拜的时间,如果我赚到了100万,让我接强子的班。”
强子在旁边听得脸色非常挂不住。
潘丽丽听了我的话倒挺兴奋:“好啊,那如果赚不到怎么办?”
“你就把我送回你们的屠宰场。但我有两个条件:1、任何人不要管我;2、我得跟你借个人。”
5
跟潘丽丽吹完牛,我暂时保住了小命。回来路上两条腿都是软的。
虽然之前已经有了计划,但是一周之内赚到100万还是个很大的赌局。
我在潘丽丽那儿最后提了个条件,要一个人帮我,就是晓霞。
回到宿舍,天已经亮了。
刚到宿舍门口,好几天没见的晓霞从水房出来,见到我,她把两手往衣服一擦,问我去哪儿了,怎么潘总让她以后跟我。
我把晓霞拉到宿舍里,宿舍里的人都去跑早操了,桌子上放着一本不知道谁扔了本《文化苦旅》,上面还垫了碗面条。
我对晓霞说,你得帮我件大事,哥的小命从今天开始就在你手里了。
晓霞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随手把那本《文化苦旅》塞她手里。
“你先看看这本书,学习一下。”
回到宿舍以后,陈大勇他们果然不管我了,还主动把手机还我了。
我跟强子打听哪儿有电脑,这几年在中关村做电子生意的时候没少学。
2002年的时候,电脑还是挺稀罕的,戴高乐公司也没有。他给我指路了不远的一个网吧。
我在网吧里注册了两个中文网站:一个是泰国的莲花度假村,一个是缅甸的龙威翡翠公司。
然后又让强子带我去了翡翠市场,买了一大包酸洗翡翠。
在这里我得解释一下,这次骗局的创意其实来自一个我的朋友,他是蚌埠人,同时对玉石很有研究。
他的老家当时是个全国著名的假古董制作基地,有各种歪门邪道的制假工艺。
我朋友是个很喜欢探索的人,他有一次突发奇想,把云南的酸洗注胶翡翠,又用染色颜料染了一遍,做出了和帝王绿翡翠一模一样的货,外行根本看不出来。
他用这个手艺赚了点小钱,但很快被人发现,差点被揍死。他曾经送给我一个小挂件,就是用这种工艺做的,不细看确实不错。
我想着,如果把高档玉石和传销的模式结合起来,一周之内赚上100万不是什么问题。
买完翡翠,我用染料试了几次,出来的效果很成功。
玉做好了,接下来就是物色目标。
我在网上找了前一年所有的玉石拍卖信息,最后找到了一个广西南宁的海外旅行社老板,叫刘长斯,去年曾花100万拍下一块翡翠原石。
物色好人选后,我让强子给我找辆车。
强子找了一辆奔驰车,还给我配了一个男司机,叫方光明,说是可以配合我的工作。
我带着晓霞和方光明到了南宁,开着奔驰车直接到刘长斯的旅行社。
刘长斯是个白净的胖子,和人说话先带三分笑意。
我告诉刘长斯,自己是普吉岛一家高档度假村的负责人,想要在大陆找一些有实力的旅行社长期合作。
“看起来挺好,但我们在普吉岛已经有合作酒店啦。”刘长斯听了我的报价,又仔细看了看度假村的中文网站,摇摇头笑道。
“我们莲花度假村可不是普通酒店。”
“我们做生意,诚信是第一啦!”刘长斯还是委婉拒绝。
出了旅行社,晓霞一脸沮丧,说这下完了。
我看着晓霞惶恐的样子,笑了,让她别着急,对路边正在抽烟的方光明招了招手,说去新民路40号。
新民路40号是“广西中国国际旅行社”。
看到我们从奔驰车上下来,几个业务员十分殷勤地招待了我们,我故意在门口站了一会,才进去见了老板。
第二天,方光明在外面忙我交代的任务。
我躺在酒店沙发上看电视,晓霞坐在一旁欲言又止,我问她怎么了,晓霞说,我听说你和潘总赌得挺大,如果这次失败,我可以帮你逃走。
“你在外面,随便做点正经事也能谋生。”晓霞看着我,眼神很真诚。
晓霞说话的时候总有一种莽撞的认真,我觉得挺好玩的,就逗她说:“你觉得咱们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晓霞认真地分析:“旅行社老板都是见过世面的,他们发现度假村是假的,一定会报警抓我们。”
我说:“莲花度假村是真的,假的是我们的身份,他们根本发现不了。”
说完继续躺在床上看电视,还让晓霞准备两身漂亮衣服,这两天用得到。
晓霞听了我这句话,一张脸马上拉长。我正在想哪里惹到她,电话响了起来,是刘长斯。
我向晓霞比了个手势,接起电话。刘长斯在电话里说,他想和我谈一谈。
6
我和晓霞到明园饭店的时候,刘长斯已经等在大厅,这次他的态度明显变得热情。
我在来南宁前就已经了解了这里的旅游行业,竞争特别激烈,行业内的小道消息基本上实时同步,我一到国际旅行社门口,刘长斯就已经知道了。
加上我派方光明出去释放消息,刘长斯以为国旅要跟我们合作了,于是上网查了消息,打算捷足先登。
晓霞按照我的嘱咐,穿了一件白色绣花旗袍,脖子上挂着一条长长的翡翠项链,碧绿的一百零八颗珠子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衬得整个人像带露的桃花。
刘长斯看到晓霞眼睛一亮,眼睛立刻黏在晓霞身上了。
“赵小姐的这条项链,看着不便宜啊!”刘长斯举起酒杯,凑到晓霞身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晓霞的珠链。
晓霞笑了笑,说这是缅甸的翡翠,“中国人喜欢翡翠,但其实在缅甸,大家更喜欢红宝石,翡翠不值钱。我也就是随便戴戴。”
刘长斯连连感慨,我就不喜欢宝石,喜欢玉石。
“老外不识货。玉石不仅养人,还养风水,你看中国古代的皇帝,盖章的玉玺是玉石,死了穿的寿衣还是玉石。只有中国人才懂玉石的好处。”
“是呀,中国人才懂中国人。”晓霞接过话茬,端起酒杯向刘长斯敬酒,“我们集团的董事长是中国人,公司高层也是中国人。刘总和别人做生意,是帮外国人挣钱,和我们做生意,可是在跟自己人做生意。”
刘长斯没有接话,哈哈一笑:“赵小姐会说话。”说完,一饮而尽。
我也举起酒杯,故意很为难地说:“我们董事长要不是一个劲儿在缅甸开矿,搞得资金紧缺,也不至于把度假村向游客开放。”
我长叹一口气,“莲花度假村之前可是顶级度假村,私密性一流,泰国王妃都在我们那儿住过。”
“刘总,你有空一定要来莲花度假村体验一下。”晓霞笑着说。
“How dare I refuse to accept the invitation from a beautiful woman?”刘长斯摩挲着晓霞的手背,色眯眯地用英文说。
我一下愣住,不知该如何反应。
就在这时,晓霞飞快回了一句英文。“Then it’s a deal.”
我眯着眼睛打量晓霞,看来,她也挺不简单。
7
吃完饭,刘长斯终于给了句准话,说更换酒店是大事,他还要再考虑一下。
我告诉他,我和晓霞的签证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这段时间他随时可以联系我。
趁着刘长斯买单的时候,我给方光明发了条短信。
就在我们穿过大厅时,方光明和两个中年男人正在门童的引领下走过来,一看到我,他气势汹汹大喊。“刘志!”
“方光明啊,我来南宁你也来南宁,你是跟屁虫吗?”我毫不留情地怼回去。
方光明一副小人得志的可恶嘴脸,“刘志,别以为董事长器重你,就一天到晚目中无人。我和南宁百货大楼的合同已经定了,去缅甸的人一定是我,你就留在普吉岛养老吧。”
“就你?靠卖几个臭榴莲,还想骑到我脖子上?”
“你的度假村倒是高端,怎么没人来呢?”方光明戏还挺好。
我假装生气,挥着拳头就要冲上去,晓霞死死拉住我胳膊。
刘长斯好奇,问这是怎么回事。
晓霞向刘长斯解释,我们集团今年在缅甸新开了家翡翠矿,我和方光明都想接手。
“翡翠矿!”刘长斯一双小眼睛立刻睁圆了:“你们缅甸的矿是翡翠矿?”
刘长斯说,他早就想进军玉石行业,可惜本地市场已经饱和,找不到靠谱的上游,他谈了几次没谈拢。
“这几年新疆羊脂玉没有了,翡翠的价格就被炒起来了。”刘长斯感叹完,小声问我,“你们这个矿我能参股吗?”
“这个不行。”我连忙摆手,“董事长是潮汕人,讲究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在缅甸的矿,除了自己家里人,也就我们几个高管分了点股份。刘总喜欢翡翠,到时候我送你一串最好的翡翠手串。”
度假村合同不过是个烟雾弹,我真正的诱饵,其实从一开始就是翡翠矿。
好色又贪财,性格莽撞自大的刘长斯,正是我的完美目标。
果然,离开饭店,刘长斯马上给晓霞发信息,问她有没有可能通过与度假村合作的方式入股翡翠矿。
算盘珠子都打到耳朵里了,我让晓霞甭搭理他。
回到酒店后,我问晓霞,为什么会英语。
晓霞说之前学过。
我问她之前是做什么的。
“我其实是黄岗师范学院的学生。”
“你一个大学生,怎么跑来做传销了?”
“你不也是大学生吗?”晓霞反问我。
我这才想起来,我冒用李飞表弟的身份来宾阳,给自己的定位是大学生,只好尴尬地笑了。
但在这事以后,我对晓霞又多了一份好奇。
跟我预料的一样。刘长斯从那天后就变成块狗皮膏药,天天约晓霞喝茶,摆明看上了晓霞又贪图翡翠矿的股份。
钓到第三天,我觉得差不多能收杆了。
就让晓霞答应了刘老板的邀约,还给她编排好了大致的剧情。
“你可以帮他争取股份,但要分你五成。你是我的情人,在我这边说话很好使,但是我在钱上防着你,你在我这边分不到股份,所以想借他的手也拿到一份翡翠矿的股权。”
晓霞点点头,在今天的会面里,她会主动向刘老板透露商业机密。只有竞争够白热化,翡翠矿才会更真实。这是最后一场戏,但这场戏注定是晓霞的单人表演,只能靠她自己。
事实证明,晓霞是真有做演员的天赋,刘长斯跟她喝完下午茶,马上电话约我晚上在明园酒楼吃饭。
饭桌上,晓霞明明是我的副手,却处处为刘长斯说话,在晓霞的极力劝说下,我终于动摇,松了口:“如果刘总和度假村合作,我能给你争取一成的参股权,再多就不行了,这还是全看在晓霞的面子上。”
刘长斯听我松口,立刻说:“我现在就安排给你转钱,什么时候入股协议书寄过来,我什么时候让导游带客。”
“放心吧!”我拍了拍胸脯:“董事长那边我来搞定。”
第二天,我和晓霞、方光明坐在回宾阳的车上,晓霞的手机收到了转账信息。三条短信,都是银行卡到账通知。
“成了?”方光明看着晓霞的手机,连忙关心,“一百万到手了?”
晓霞看了眼我,点点头。
8
五天时间,赚了100万。
潘丽丽看到银行转账,非常不可思议。
她特意举办了一次表彰会,六个副总,二十个区域经理在教室里坐成一排,学习我的经验分享,其中就包括强子。
除此之外,还按照之前说的,把我提拔成了区域经理,整个园区300多号人,每个人见了我都会喊刘老师。
老实说,我从小到大受到的最大尊重就到这里了,有那么几个瞬间,确实有点飘。
晚上,潘丽丽在宾阳最好的酒店请我吃饭,她对我说:“李飞是个老滑头,欠了老吴100万,说是赚的钱在我这儿,其实根本没有,他已经两个多月没开单了。老吴本来是要做掉他,一开始我听说你是他表弟还有点担心。”
“我能看出来,你和李飞不是一路人,只要跟着我干,我保证老吴跟你哥的帐,一笔勾销。”
她问我接下来想做什么项目,公司全力配合,我可以参与收益分成。种种特殊待遇,整得强子、陈大勇都很羡慕。
其实如果真的能一直这么干下去,我应该能在这地方成大事。
但我清楚眼下要尽快拿到钱,因为刘长斯很快就会发现自己被骗了。
我跟潘丽丽提了个要求,想让她给我100万启动资金,,一个月之内,我可以再赚500万。
有了之前的信任,加上这100万本来也是我赚的,潘丽丽没什么损失,她看准了我不敢走,就答应了,说明天一早来办公室拿钱。
果然,第二天一早,刘长斯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说翡翠他让人看了,是假的,让我还钱。
我告诉他自己已经在缅甸了,想报警请随意,合同和钱款都是赵晓霞的名字。气得刘长斯说他现在就报警。
我安排好车辆在不远处的马路上等着我,然后去潘丽丽的办公室准备拿钱走人。
潘丽丽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裙子,特别热情地对我说:“刘志,今天还有比钱更重要的事,这事我提前没跟你商量,但绝对是比100万更大的惊喜。”
我心里盘算着时间,没空和潘丽丽周旋,就笑了笑问她是什么惊喜。
她跑上楼,过了一会牵了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下楼,竟然是晓霞。
“刘志,晓霞是我的亲妹妹,你们俩合作的事晓霞都跟我说了。你将来做我妹夫的话,我就能放心把整个戴高乐集团交给你打理。”
原来晓霞竟然是潘丽丽的亲妹妹。
潘丽丽说她们俩从小没有父母,分别长在寄养家庭。
潘丽丽的养父对她很不好,她长大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开寄养家庭。在宾阳立足后,她就想把晓霞接到身边。
晓霞当时已经考上师范了,潘丽丽认为晓霞上学出来也是要供养寄养家庭,于是把她拉到宾阳来做了传销。
晓霞多年没见姐姐,只要为了姐姐好,什么都愿意,但我能明显感觉到她对潘丽丽把她介绍给我这件事,不是很情愿。
我担心刘长斯狗急跳墙,会立刻报警,于是马上对潘丽丽说:“谢谢潘总,我以后一定好好对晓霞。”
听完我的话,潘丽丽踏实了,递给我一张100万的银行支票。
为了不让潘丽丽起疑,我对她说,今天想带晓霞去城里看个电影,潘丽丽很高兴的答应了。
从潘丽丽的办公室出来,晓霞一句话没说,跟着我上了准备好的车。
到了车上以后,晓霞看了看车上的司机,问我能不能单独和我说点事。
我让司机到外面抽根烟。
车里就剩我俩,晓霞立刻问我:“志哥,我想求你办件事。”
“你说。”
晓霞说:“你能不能帮我劝劝我姐自首。”
这要求我做梦都没想到,我对她说:“潘丽丽现在的级别,被抓至少要判十年以上,她疯了才会同意。”
晓霞听了我的话,眼泪立刻流下来了,“志哥,你一定要帮帮我姐,她已经走火入魔了,我姐不止做传销,她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
然后,晓霞的嘴唇开始打颤,哆哆嗦嗦很小声的对我说:“我姐为了公司,把吴老板杀了。”
原来潘丽丽在集团里一直受制于吴总,吴总做的是暗处的生意,导致集团一直做不大。
潘丽丽为了公司发展,曾经跟吴总借了不少钱,公司发展起来之后,吴总越来越过分,钱自己拿走,脏事全让潘丽丽和强子、陈大勇他们干。
前几天,吴总让潘丽丽做掉李飞,不然就把晓霞送到缅甸。
潘丽丽什么都能忍,一听吴总要对妹妹下手,触了她的底线,干脆联合了陈大勇他们,把吴总干掉了。
所以,当李飞说我要过来的时候,潘丽丽他们很紧张,担心杀掉吴总的事露馅,还特意在我面前提了几回。
这也是他们没有过多盘问李飞事情的原因。
晓霞知道这事后,曾经一度想要去找警察,被潘丽丽发现了,这也是为什么我刚来戴高乐的时候,晓霞莫名失踪了几天。
直到我点名要让晓霞帮忙,潘丽丽才派方光明看着我俩,我是在潘丽丽的眼皮底下骗了刘长斯。
听到这儿,我的背后都是凉气。
倒不是因为潘丽丽和公司的事,而是因为我已经意识到,只要刘长斯的电话打到晓霞的手机上,我不可能活着离开宾阳。
我问晓霞:“你的手机现在在哪儿?”
晓霞说:“在我姐那儿,我的手机她每天都要检查。”
我赶紧叫上在外面抽烟的司机,带我和晓霞去城里的电影院。
到了电影院,我让晓霞挑了一部电影,买了两张票,让晓霞先进去,我去趟厕所马上就回来。
然后上了门口等着我的汽车,一路开到火车站。
我立着衬衫的领子,四处观望,担心潘丽丽的人不知道从哪儿会冒出来。
就在我排队买票的时候,手机上忽然来了条短信。
我打开一看,是红姐的号码,短信只有四个字——速来宜昌。
尾声
这事在2002年4月就算结了,离开宾阳之后我经历了一段跌宕的人生。
但我心里总是不踏实,总能梦见晓霞。
我知道,这个女孩很相信我,以为我会救她,没想到却被我一脚踩进了深渊。
我很想知道晓霞后来怎么样了。
2005年左右,我在做生意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武汉人,曾经在宾阳做过传销。
我跟他打听起了“戴高乐”公司。
当时我们在吃饭,这人一听说这个名字,擦了把嘴,立刻问我:“你怎么知道这个公司?”
我说我有一段时间被骗进去,后来自己跑出来了。
那人靠在椅子上,吸了口气,说:“你真是命大。”
他说,2002年4月的时候,戴高乐被南宁市警方查了,刚开始抓住的是个小女孩,原因是搞翡翠合同诈骗,还没有扯出来传销的事。
结果这小女孩进了警察局,把什么都招了,说自己杀了人,杀的是一个当地的黑老大。
警察知道,小女孩不可能有这个能量,但她说的这个人确实失踪了。
于是警察按照这条线,查到了戴高乐公司背后有个和缅甸来往密切的人体贩卖产业。
在他们这儿失踪的人至少有二十个。
这事儿就很大了,南宁市出动了所有警力搜查了戴高乐公司,结果公司早就被人搬空了,只在一个办公室里发现了个被绑起来的女人。
据说这女人是戴高乐的老大,她前夫听到小女孩撂挑子的消息,连夜和缅甸那边的人联系,把所有的资产都转移走了。
女人不愿意走,非要救妹妹,前夫担心出岔子,把女人绑了,念在夫妻情分上留了她一命。但是男人最后还是没跑掉,快要出边境的时候被击毙了,跟他一起跑的还有好几个。
客户讲完,我在酒桌上愣了很长时间。因为100万,我骗了晓霞和潘丽丽,强子和陈大勇也因此死了,他们或许不是十足的好人,但我有什么权力审判他们的人生。
我问这个客户,后来呢,姐妹俩怎么样了。
客户说不清楚,判是都判了,但他当时很快就离开了宾阳,具体判了多少年就不大清楚了。
我其实一直保留着,那天和晓霞一起去看电影的票根,如果不是为了钱,我可能真的会请她看一场电影。
后记
做编辑的那些年,我看惯了各种类型的奇案,人们喜欢这个,永远都看不厌。
但在我研究刘志的讲义之后,才发现大部分的骗局其实很普通,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也没有惊险离奇的反转。但就因为它看起来太正常了,人们才毫无察觉地跳进了陷阱。
骗钱,定一个高收益回报就好了;
骗感情,编一个美好未来的愿景就好了;
在此之下,一个高超的骗局会吸引很多人,但即使是拙劣的骗局,也会有人跳入其中。
因为它们契合了人心里最深处的渴望,人们需要一个变好的梦,并愿意相信它。
骗子,就是操纵其他人梦的人,你身边有这样的人吗?
口述:姜湖
撰写:枨不戒
责编:钱多多、王大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