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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论:遥应李耳 堪比但丁(二)

李劼 木心的塔中之塔 2022-07-20

懒,是一种贵族病。其极端形式,是俄罗斯文学里的奥勃洛摩夫;而其优雅症状,则是哈姆雷特式的沉思冥想。木心的方式既不是睡觉,也不是冥想,而是随心所欲地写诗,作散文;有时甚至只是造句而已,叫作木心俳句。但不要以为,这是木心的休闲之作,恰恰相反,乃是木心文字世界最为耀眼的精华所在。倘若说木心小说仿佛有意栽花,那么木心的诗歌、散文刚好就是无心插柳。


木心画作:爱-Love-2000



木心是天生的诗人,写诗对于木心来说,就像做爱一样的天然,有如射精一般的快乐。这在木心自己叫作,“我纷纷的情欲”。木心的艺术家生涯简单说来就是,嫁给了诗歌,又迎娶了绘画。用木心自己的话来表达,“我选择艺术作为终身大事,是因为这世界很不公平,白痴可以是亿万富翁,疯子可以是一国君主。”艺术是木心的终身大事。木心没有进一步说明的是,既嫁又娶。没有人明白,这个单身汉其实活得多么的有滋有味,既做过新娘,又成为新郎。写诗的每一刻,都是木心的洞房花烛夜。


木心在采访录里提及的自己十四岁写的诗歌,仿佛少男少女的初恋一般纯情,那是号称童心诗人的顾城努力一辈子都不曾写出来的。顾城说黑夜给了他黑色的眼睛,但没有发现同时又给了他黑色的心。顾城寻找光明,最后却坠落在心的黑暗里。这在木心是有所不为的。木心天然具有一颗玲珑剔透的诗人之心,有如婴儿般的济慈。但又比济慈更老成。济慈的诗作是全然的复返婴儿状态,木心的纯真却具有与生俱来般的沉思品质,并且有如少年人遗精一样的自然而然。


时间是铅笔,

在我心版上写许多字。

时间是橡皮,

把字揩去了。

那拿铅笔又拿橡皮的手,

是谁的手?

谁的手。

天空有一堆

无人游戏的玩具

于是只好

自己游戏着

在游戏着

在被游戏着


倘若李耳十四岁也曾写过诗歌,那么很可能就像木心这样,既思考时间,又打量天空。这两首诗歌的意象,与埃舍尔绘画有着奇妙的吻合。同时又与博尔赫斯遥相映照。


赏析木心的诗歌实在是吃力不讨好。因为木心的诗歌只能赏而无从析。有几类读者最好在打开木心诗集之前想一想,真的有必要读一下么?比如要在诗歌中寻找远大理想的,或者酒足饭饱之后装模作样地端着酒杯附庸风雅的,抑或给恋人写情书时寻找诗句装点门面的,尤其是想到木心这里来以诗会友那样比试高低的。木心的诗歌与诗坛、文坛、诗协、作协之类,不管是官府的还是江湖的,全都毫不相干。


木心的诗歌与张爱玲的小说一样,天然拒绝伟大。若有雄心勃勃的读者,想要从中找到诸如通行证、墓志铭、诺日朗,天空如何如何,大地如何如何,那还是最好不要打开木心诗集。当然,这种与伟大绝缘的美学品格,从另一面观察,也可说是并不呈现慈悲。这可能是木心与木心相当推崇的哈代之间的区别所在。同样作为诗人,又同样是“转了背的理想主义者”,并且,哈代比木心更不认同让文化遭受物化的文明进程,但哈代的诗歌有悲悯心肠。所以,哈代能够写长篇巨制,并且也为木心所喜爱,一如嵇康,被木心视为情同手足。


天才有病能成大事,天才生出悲悯心更加了不起。前者已然相当鲜见,后者更是寥寥无几。能够举出的例子可能也就是曹雪芹、莎士比亚。其他具有这种悲悯品质的,应该是塞万提斯、哈代、卡夫卡、贝克特、陀思妥耶夫斯基。木心与李耳相近,不在此列,是属于“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的那类天才。


木心的诗歌,与李商隐相类,乃肖邦《夜曲》那样的稀世珍品。酒足饭饱之余,最好听听马斯奈的《沉思》或者舒伯特的《小夜曲》。端起一杯葡萄酒听《夜曲》,就像车夫将马车赶进了《天鹅湖》。木心的诗歌无论是日常的还是想象的或是哲理的,皆具肖邦《夜曲》品质。在木心诗句诗行里,展示的是灵魂的徜徉或飞翔,一如肖邦《夜曲》呈现的是星空的浩渺无际。身体、物欲之类的器官感受,在木心的诗行里,被沉淀在看不见的河床底下。木心所谓纷纷的情欲,并非感官挣扎,而是心灵的飘荡,有如雪花,“纷纷飘下,/缀满树枝窗棂”(《我纷纷的情欲·我纷纷的情欲》)。


木心的诗歌是走过了饮食男女的纯情咏叹。倘若说通过那道窄门必须是两个人的话,那么木心手臂上挽着的,乃是木心的诗作。倘若可以通过两次,那么下一次走在木心身边的,是木心的画作。木心与诗歌的联姻,导致其诗作飘逸得不食人间烟火。任何一对情侣都无法摘取木心的诗句,放进写给对方的情书里。比如,“下班后不回家的便是男人”(《巴珑·巴珑》),要是让绅士写给淑女,会让人家误以为有出轨嫌疑;而要让淑女摘给绅士,更是成了用反讽语气出示的黄牌警告。


木心的诗歌,大都是诗人的沉思冥想。有时在罗马、伦敦、巴黎、东京那样的城市里,有时直接与古人、诗人、文学作品的人物交谈,犹如哈姆雷特与骷髅对话。有时全然是天马行空,有时聚焦于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思绪万千,物象纷呈。可以将很大的事情归结入微,“文艺复兴是一种心情”(《云雀叫了一整天·大心情》),又可以将很日常的人生诉诸惊心动魄的讲说,“有两种职业往往只能世承”(《伪所罗门书·两种职业》),一种是灯塔看守者,一种是刽子手。刽子手工作完毕,回家时为了不让妻子知道,“在溪水中把斧子和血衣仔细洗净”。


作为诗人的木心,偶尔会跟另一位诗人开个玩笑,“波德莱尔要出头,/处境困难”(《云雀叫了一整天·象征关》)。但提及被历史掩埋的文人,却充满柔情。比如在《云雀叫了一整天》集子里的那首《道路的记忆——知堂回想录》,轻淡的文字底下,是一掬同情之泪的辛酸。同一个集子里的另一首,《而我辈也曾有过青春》,开头一句“二战结束后的上海街头”,更是道尽诗人那种却道天凉好个秋式的怅惘。该句以下的诗行毋需铺陈都已然可以想见。


尽管木心不太喜欢加缪小说《局外人》,但木心徜徉在城市中的诗作,处处透露着局外人式的恍惚。比如“东京的天气实在没有信用/我喜欢行向市中的废址”(《巴珑·东京淫祠》);或者“凡事到了回忆的时候,/真实得像假的一样”(《云雀叫了一整天·伊斯坦堡》);甚至“莫让生命带走我们绝妙的自己”(《巴珑·罗马停云》)。世事,人生,在诗人笔下,显得无常而飘忽;“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我纷纷的情欲·杰克逊高地》)。


木心式的智慧,在诗作中或者被诉诸直截了当的表达,“我愿他人活在我身上/我愿自己活在他人身上/这是‘知’//我曾经活在他人身上/他人曾经活在我身上/这是‘爱’”(《云雀叫了一整天·知与爱》);或者被写成相当得体优雅的娓娓相谈,“噢,夫人,我要说您在这点上大错了/您的鞋子挤得您脚疼,您是知道的/别人的鞋子紧不紧,你就不知道了”(《伪所罗门书·塞拉比吉号》)。读着这样的诗句,忍不住要提醒木心老兄一声,小心惹上青藤缠树哦。须知,像木心这么雅致而风趣的绅士,要是现身于十九世纪的巴黎沙龙,史达尔夫人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没准乔治·桑也会笑盈盈地凑上前去。倘若一不小心走进普鲁斯特小说,那么一定会接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邀请。


不过,要是木心突然陷入冥想,又一定会让巴黎命妇吃不消的。比如“从清晨六点起/连续学习到傍晚/发觉我的左手/怜悯地握了握右手”(《云雀叫了一整天·卡夫卡的旧笔记》)。但博尔赫斯一定会开心得手舞足蹈。“一从没有反面的正面来/另一来自没有正面的反面”(《西班牙三棵树·剑桥怀博尔赫斯》),彼此惊喜万分地相遇在交叉小径花园。


木心的诗歌,本然地与读者保持着距离。读不懂的,只知道木心没有说了什么,诸如江山多不多娇、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之类;能够读懂的,理当知道木心说了什么别人不曾说的。但可以肯定的是,木心诗歌不会让读者产生任何负担,就像倾听肖邦《夜曲》一样。木心的诗歌绝对不会声称“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从而弄得读者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领了通行证,还是认了墓志铭。木心诗作,有如天空中飘过的云彩。云彩有心无心,看云彩的有意无意,悉听尊便,彼此自得其乐自得其逸。诗作《剑桥怀博尔赫斯》的起首几行,应该是木心这种肖邦《夜曲》之美的经典描述:


一从没有反面的正面来

另一来自没有正面的反面

克雷基街上即兴考证

如梦邂逅(以前也曾走过)

克雷,克雷基,塞尔特苗裔

苏格兰瓜瓞绵绵,嗟夫

与阿根廷有涉与支那何涉

难改的这是很坏的习性

随时分神于莫须有的琐思


木心比较沉痛的诗句,大都写在《诗经演》里,或者交付给了《西班牙三棵树》第三辑,整整十九个诗章。倘若说木心大多数诗作轻盈有如浮云,那么木心《诗经演》和《西班牙三棵树》第三辑则凝重如山。


《诗经演》虽则在形式上东取诗三百、西取商籁体,但其审美内涵,却全然是屈原《离骚》的忧伤激愤。有道是“凡夫不人/我子独贤”(《弄椒》),“五载荼苦/其甘如荠”(《谷风》),“凯风自南/思子为酲”(《棘心》);句句铿锵,怎一个怨字了得?更有呼号如斯:“苍者悠悠/百废俱酬/望国在远/扣心在周”(《彼黍》)于此木心如是注:扣心,捶胸。《南齐书·张敬儿传》:“华夷扣心,行路泣血。”又是望国,又是扣心,当年箕子站在殷墟跟前的悼亡心境,也不过如此。此刻奏响的,绝对不是肖邦的《夜曲》,而是贝多芬的《悲怆》。


将这样的悲怆推至激越有如钱塘江大潮滔滔而来的,是《西班牙三棵树》第三辑中的十九章无标题奏鸣。此处仅择一章,便可窥知全豹:


(其三)己丑春余导学武林贡院登坛敷说出入从众羡优孟优旃之犹得寓言余则沧浪清浊不及缨足雪夜闭户守灯呫嚅此心耿耿欲何之谢家屐痕懒寻思钱塘有潮不闻声雷峰无塔何题诗大我小我皆是我文痴武痴一样痴龙吟虎嘨草堂外骚人冷暖各自知前面的诗序,已然激愤如斯,“沧浪清浊,不及缨足,雪夜闭户,守灯呫嚅”。紧接着上场的正文更是呼天抢地,“此心耿耿欲何之”。仅开头一句,便道出一个“翻了脸的爱国主义者”的满腔悲痛。更有“钱塘有潮不闻声,雷峰无塔何题诗”的绝望透顶。最后一句,仿佛长剑劲舞之后的一个收势,“骚人冷暖各自知”。


陶渊明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李清照有“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木心有“望国在远,扣心在周”,还有“沧浪清浊,不及缨足”,更有“大我小我皆是我,文痴武痴一样痴”。倘若可以将《诗经演》比作行草,那么木心这《西班牙三棵树》第三辑的十九章,则有如狂草。滔滔心曲,尽付笔锋,龙吟虎嘨。难得,难得。


仅就文体而言,读着木心的《诗经演》和十九章,自然而然想起的,是乔伊斯《尤利西斯》的第十四章、第十八章。在第十四章里,乔伊斯使用了古盖尔文、古拉丁文、古英文,又故意模仿了自班扬、笛福到狄更斯、卡莱尔诸家的行文风格。在第十八章里,乔伊斯以通篇不用标点的写法,如江河决堤一般,将布卢姆太太摩莉的内心独白滔滔不绝地一泻千里。这几乎就是木心的《诗经演》和十九章的所作所为。顺便说一句,为什么是十九章而不是十八章或二十章?那应该是木心有意与汉代的《古诗十九首》遥相对称。这与乔伊斯模仿英语写作史上的诸家风格,异曲同工。假如乔伊斯精通汉语,木心精通英语,彼此碰到一起,互相阅读过后,没准会相顾莞尔:怎么会想到一起去了?


无论是诗人还是小说家,至大师级别,都有不期而遇的会心之处。就好比从不同的侧面登山,最终抵达的,都是巅峰。乔伊斯的英语小说,木心的汉语诗作,相看两不厌。


木心的诗歌语言,可以说,自五四现代白话诗以来,首屈一指。古代汉语,现代汉语,最书面的古典辞章,最简朴的口语俚语,水乳交融,浑然一体。木心作诗,可以从《诗经》四言,突然转到现代口语,街谈巷议,点铁成金;也可以从律绝词牌,跳跃到十四行商籁。木心作诗,信笔而至,不拘一格。木心之于诗歌语言的驾驭,就像资深司机开车一般,车随心转,出神入化。这又跟肖邦《夜曲》一样,没有任何固定的曲式,却仿佛早就固定在那里了。


就木心诗歌的创作境界而言,其诗作又是与其画作,全然对称。木心的诗、画,是可以互释的。画如其诗,诗如其画。木心的诗有两种品性,一种是云彩般飘逸的,一种是山势峻峭的。同样,木心的画也有两种风格,舒展于云天之下的山水画,颇有黄公望的意境;诸多线条色彩乱作一团的,又像贝多芬“英雄”交响曲或者“命运”交响曲的激昂旋律。木心的画作是否最终将两者融而为一,区区无以置评;但木心的诗作,却不曾抵达贝九交响乐第三乐章那样的境界,不曾展示出一派悠远、深邃而又丰富、浩瀚的宁静。


木心诗作,云是云,山是山;云是飘逸的,山是不动的。木心反复思索过看山是山的三段论公案,但诗,是不能思考的。因此,那段公案在木心的诗歌里,是肯定解答不了的。更要紧的是,贝九第三乐章的境界,乃悲悯的极致,于佛法有如大乘。而这,刚好不是木心的修为法门。


木心的无与伦比在于,他嫁给了诗歌,一如他迎娶了绘画。站在木心的诗歌和绘画背后的,是艺术女神。木心的艺术女神,有如但丁《神曲》里的贝娅特丽丝。木心手挽着自己的贝娅特丽丝,亦即那位艺术女神,一路前行。木心与他的两位夫人,诗歌、绘画,相敬如宾,不管对方是否举案齐眉。木心不会为两位夫人寻死觅活,但也不会罔顾左右,从而以沫相濡地走过今生今世。但丁的《神曲》是完整的叙事诗。


木心的诗作看上去是零星的,骨子里却是整体的,由诸多片断合成到一起,好比许多花瓣编织成的一个巨大的花环,又像经由莲花重获新生的哪吒太子。这可能也是木心由衷喜爱哪吒的缘由所在。《神曲》造就了但丁,木心的诗歌也同样成全了木心。诗人木心,堪比但丁。木心,其实就是中国的但丁。但丁开启了欧洲的文艺复兴之门,木心有如中国式文艺复兴的启明星。彼此的历史地位,一模一样。


倘若说木心的诗画有如与两位夫人同在,那么木心的散文就是木心本人。散文,是木心的独处,也是木心纯粹的自言自语。在诗歌绘画里看到的,是挚爱艺术的木心;在散文里看到的,是独孤无求又无告的木心。木心本人是如此表达自己的这种独孤的:“人类的远房亲戚”。区区读到这一句时,会心一笑。区区隐隐约约的自我定位是:不小心降生在这个星球上的外星人。彼此的相通,并非在于是否都是到这个星球上来作客的,而是在于人,其实是不能类化的。人的存在与人类这个概念,完全不是一回事。


但木心与区区之间并非没有相异之处。木心在《鱼丽之宴》中如此自白:


当听到纪德说他“爱爱,不爱单个的人”——我吃了一惊,以为他窃听了我内心的独白。


但区区听到纪德如是说,绝对不会吃惊,只是耸耸肩膀,并且还不是像阿特拉斯那样的。爱爱,不爱单个的人,好像离柏拉图近了,但肯定离基督远了。问题是,那道窄门,纪德独自一个,能通过么?木心可以爱爱,因为他嫁了诗歌娶了绘画,纪德却并没有嫁了小说娶了散文。因此,与其引纪德为知音,不如认同卡夫卡。卡夫卡在婚姻跟前的一再犹豫,并非因为爱爱,而是害怕承担不了对单个人的爱。但卡夫卡爱的,就是单个的人而不是人类,也不是爱。卡夫卡爱那个变成了甲壳虫的格里高利,爱那个在《审判》中被处决的约瑟夫K,爱那个走不进城堡的土地测量员。爱爱,到底爱谁的爱?不可能爱他人之爱,只能是自己之爱。爱爱,是自恋者的心曲。彻底的自恋是境界,比如木心;只是想琢磨着通过那道窄门的自恋,仅自恋而已,比如纪德。


木心的另一个自白是:“翻了脸的爱国主义者”、“转了背的理想主义者”。若要知道什么叫作翻了脸的爱国主义者,只消读一读木心的悼亡文章,悲悼恩师、悲悼学生、悲悼张爱玲、悲悼知堂老人、悲悼上海,便可了然。倘若还不太明白,那么索性翻开木心的《诗经演》,或者前文曾提及的十九章。那样的坦露心迹,比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还要直截了当。悲悼文章悼的是他人,《诗经演》和十九章悼的是自己。


但倘若仅止于是一个翻了脸的爱国主义者,木心还不成其木心。木心的精彩在于,还是一个转了背的理想主义者。作为一个翻了脸的爱国主义者,木心可能会被混同于一大批不认同专制王朝的人群当中;但转了背的理想主义者,不要说在汉语族群里,即便在整个人类当中,也是屈指可数的。在西方文学群落里能够数出来的,恐怕也就是塞万提斯、哈代、福克纳;在汉语写作史上,近人有曹雪芹,先秦有李耳,木心算是第三个,区区忝为第四人。


或许会有人提醒,孔丘算不算也是个转了背的理想主义者?区区答曰:当然不算。孔丘并没有转过背去,而是个心仪周公从而将背脊骨紧紧地贴向周室王朝的克己复礼者。用孔丘自己的表白乃是:“吾从周。”孔丘不从殷商,尽管孔丘其实是殷商遗民后裔。木心虽然不太清楚孔丘那些来龙去脉,但照样凭着非凡的直觉,一眼透底:“孔丘的言行体系,我几乎都反对——一言以蔽之:他想塑造人,却把人扭曲得不是人——但我重视孔丘的文学修养。”(《文学回忆录》)


在其散文集《素履之往》中,木心为了将转了背的理想主义者立场表述得更加彻底,索性断言:“人类的历史进程,倒过来,才文明。”意思是清晰的,但表述得过于诗性了。木心读过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一著,应该知道文明与文化的区别。文化的物质化,是文明。人类的历史进程,是文明化的过程,亦即文化的不断物质化。


但木心的表述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总是能够说到点子上。正如对孔丘始终不予肯定,木心对司马迁的缺陷,也看得清清楚楚。“如果司马迁不取孔丘的观点而取李耳的观点来治《史记》,这部作品就难想象有多伟大。”(《素履之往·困于葛藟》)中国人读《史记》读了两千年,很少有人读出过如此简单的道理。在明眼人看来是常识,但可悲的是,这个常识恰好被悬置了那么久。所以木心会在《许愿》一文中断言:中国史一直是痛史。这部痛史不是痛在中国人不识字,而是痛在识字人没文化。区区说孔丘开启了中国的私学传统,不会有人反对。但假如区区说,朱熹其实是个文盲,肯定会遭到非常激烈的反弹。


所以木心会说,“穆罕默德等山来电话,等了好久。”(《素履之往·困于葛藟》)中国人只知道不识字叫作愚昧,不知道识字人也会成为文盲。司马迁《史记》的常识性缺陷,理当一眼可辨,就因为识字人的没文化,结果导致了两千年的愚昧。


爱爱的木心是自恋的,但又正是那样的自恋,无师自通地天然不为愚昧所愚弄,成了一个与生俱来的自我救赎者。也许有人会把木心看作先知,但区区宁可将木心定位于自我救赎者。因为木心曾如此引用过耶稣之言,“先知在故乡是不受尊敬的”,木心的故乡却跟木心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以热情洋溢的敬仰否认了木心的先知身份。木心声称:“知名度来自误解。”区区补充道:人的最大悲哀,就是总要被类化。木心这位人类的远房亲戚,又怎么逃得过被拉进门去成为自家人的命运?


木心在《云雀叫了一整天》里写道:“成名,好像梦中赛马。”一语道破名声的虚妄,并且表达得如此漂亮。诗人运笔散文具有天然的优势,更不用说,随心而行,随意而至。


木心的散文,就像木心的诗歌,近看是一篇一篇的甚至一句一句的,远看却是一幅完整的图景。有如满山遍野的鲜花,令人目不暇接。一集一集的束扎,只是便于阅读而已。至于那些个命名,更是随手插上的标签。《即兴判断》,《素履之往》,《琼美卡随想录》,《爱默生家的恶客》,《哥伦比亚的倒影》。倘若将这些标签抽掉,木心的所有散文,都可以归入到一起,织成厚厚的一本。木心曾说:“俄罗斯的文学像一床厚棉被。”(《琼美卡随想录》)木心的散文有如阳光下的花丛,随便在哪里驻足,都能赏心悦目。


没脚没翅的真理 争论一起 它就远走高飞(《琼美卡随想录》)


像一幅倒挂的广毯——人类历代文化的倒影……前人的文化与生命同在,与生命相渗透的文化已随生命的消失而消失,我们仅是得到了它们的倒影。(《哥伦比亚的倒影》)


有神论无神论,都是用词不当。(《鱼丽之宴》)


一个纯良的人,入世,便是孟德斯鸠;出世,便是陶渊明。(《文学回忆录》)


能归真返璞的人是禀赋独厚,常见的是无真可归无璞可返。如果大家都有望各归其真各返其璞,那还算什么真什么璞?(《即兴判断》)


持平常心,不作平常语。(《即兴判断》)


《道德经》若浅读,就会讲谋略,老奸巨猾,深读,会炼成思想上的内家功夫。《离骚》若浅读,就爱国、殉情、殉国,深读,则唯美,好得很。(《文学回忆录》)


我之所以时常涉及宗教,纯属艺术的思辨,杠杆要个支力点。(《鱼丽之宴》)


“我思故我在”的时代过完之后,来的竟是“我不思故我不在”的风气潮流。(《哥伦比亚的倒影》)


不谦而狂的人,狂不到哪里去;不狂而谦的人,真不知其在谦什么。(《琼美卡随想录》)


观赏木心散文当然可以仅止于浏览,甚至走马观花。只是真要细细品味,那么就会发现,就连标点、就连语气都意味深长。在此信手拈出一例:

韩愈文章好。他的浅薄的功利主义无时不发乎膏肓间,《原道》篇中“道”与“德”的定义尽由他下,继之竟直指李耳坐井观天——李耳是坐天观井……韩愈呀。(《素履之往·困于葛藟》)


木心的评说韩愈入木三分,与区区断定朱熹是文盲,相得益彰。只是木心说得更加优雅,那个省略号用得出神入化。最后一声感叹,“韩愈呀”,放到京剧舞台上,愣是四大名旦都无法准确念出的。那个感叹词“呀”字的意蕴,有如书画艺术中的飞白。枯笔留出的细微空间,很难找出恰当的辞语替换填补。既要婉约雅致,又要柔中有刚。区区想来想去,仅在上海方言里找出一个来,“十三点”,并且一定要用上海方言的发音念出。不妨试试:


李耳是坐井观天……韩愈格只十三点。


从木心散文里读出,其日常口语一定相当生动。把文字做到大师份上,口语扮演的角色,不会无足轻重。木心散文之天然之高妙之精深,五四以降的白话文诸家当中,实在想不出还有第二个。而在木心所有散文当中,又首推《困于葛藟》登峰造极。倘若说木心的散文是可以随便乱翻的,那么《困于葛藟》是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的。木心散文好比一顶皇冠,《困于葛藟》犹如皇冠上的一颗宝石。


该篇的题目就很有意思,“困于葛藟”,看上去颇有苦苦挣扎之状。殊不知,文章的状态却刚好相反,空前的自由自在。文思泉涌,妙语连珠;既气势磅礴,又顾盼神飞。几乎每一行都是警句,每一句都成格言。


离智慧而存在的道德是虚妄的。


特大的智者总孤独,万一生于同时同地有二三子,他们的脾气,他们的脾气实在合不来——唯一的不智就在于此。脾气就是命运。


在接触深不可测的智慧之际,乃知愚蠢亦深不可测。智慧深处愚蠢深处都有精彩的剧情,都意料未及,因而都形成景观。我的生涯,便是一辈子受智若惊与受蠢若惊的生涯。


丑陋的因子渗出来,渗遍全体,美貌沦亡了——很公道似的。


“爱”是慧与德的天才学说。当今物欲横流魔火直走,接连几个愚而诈的朝代之后,爱已失传……残剩的慧心和德操要用也用不上,只落得图书馆内过生日,博物馆中结婚。


生命好在无意义,才容得下各自赋予意义。


哲学的最低层次,独特的疑问。哲学的最高层次,疑问的独特解答。


先前的哲学家,凭心灵思想,后来的哲学家,靠工具思想。


大哲学家总是非常之艺术的,大艺术家总是非常之哲学的。


……


读着如此晶莹的文字,能够想到的汉语经典,唯有李耳《道德经》。若说木心相当于老子,可能不太确切;但说《困于葛藟》足以与《道德经》媲美,应该不算夸张。木心散文并非每一篇都能抵达如此境界,但《困于葛藟》却自然而然地走到了那样的高度。此作与其说是奇迹,不如说是滴水穿石般的功夫不负有心人。倘若说,木心的诗作画作、木心的小说散文,都只是走过而已,那么可以说,在《困于葛藟》的写作之中,木心得以完成了。《困于葛藟》是木心的完成之作,是木心的成道之作。


完成,或者说成道,是一种状态。这种完成状态并非一劳永逸,有的完成者持续一生,有的完成者成在一瞬之间。释迦牟尼、基督、李耳、慧能皆属前者,木心算是后者。这种状态是没什么可以讨论的,抵达就抵达了,明白就明白了。就好比太阳升起就升起、铁树开花就开花一样。


从理论上讲,像木心这样的天才,理当像曹雪芹一样,写出一部皇皇巨制,以飨世人。木心自己也曾经坦承,有过许多写作大计划,最后全都没能兑现:介于《浮士德》与《查拉图斯特拉》之间的诗剧,《巴比伦语言学》,《瓷国回忆录》(《鱼丽之宴》)。然而理论毕竟是灰色的,天才是不按照理论生长的。木心与巨制的无缘,除了过于哈姆雷特,而不像唐吉诃德那样,慈悲常在,更为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自己所承认的,懒从中来。木心的懒,并非不想做什么,而是很想做而做不动。这种懒不是心理的,而是潜伏在生命遗传基因里的因素。民国的贵族,大都生活在这样的慵懒之中。与此形成对照的是,江湖造反者却朝气蓬勃。今人再为民国贵族唱挽,都不能不正视他们的慵懒,一如再反思或批判江湖造反,都不得不承认人家的生命力旺盛。


当然,再反过来说,木心在《困于葛藟》中完成,终究也是完成过了。这并非不幸,而是大幸。这在木心本人是无心插柳,这在木心的读者读来却是喜从天降。期待一部天才之作就像摄影师在大自然里恭候苍天恩赐一个最佳时刻,不是随时随地都能幸逢的。一面读着《困于葛藟》,一面默念着恭喜恭喜。此乃木心之喜,也是汉语世界的读者之喜。


一个民族之所以成为民族,不是因为能够造原子弹造航空母舰,而是因为有莎士比亚或者有曹雪芹。倘若硬要说莎士比亚或者曹雪芹是无用的,那么就只有像木心提及韩愈那样,无可奈何地呀一声,拉倒。


木心的散文,有如打翻珠宝盒,满地珍珠。当然更像满山遍野的鲜花,姹紫嫣红。当年白话文的倡言者,并不知道那场语言革命的结果是什么样的。更不用说,曾经有人担心沦落于引车卖浆者流。那样的盲目或担忧,最后被流氓话语主宰一切所证实。圆明园成为废墟,那是人人都看得见的。但一个民族的语言成为废墟,却并非人人都能察觉出来。木心没有说当今的汉语像一个废墟,但大凡读过木心散文的读者,都会有个对照,进而从对照中发现自己所置身的语言世界到底是怎么个光景。木心在散文中的完成,是木心的快乐。但在享受木心美文的同时,从一个语言废墟里走出来,却理当成为木心所有读者的快乐。


木心走过,不带走一片云彩。木心完成,撒下一地芬芳。




木心论:木心开屏  美在洞见(一)

木心论:木心开屏 美在洞见(二)

木心论:木心开屏 美在洞见(三)

木心论:木心开屏 美在洞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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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劼

李劼,本名陆伟民,上海人,1955年生,当代著名思想文化学者,作家,红学专家,文学批评家。1973年中学毕业下乡,1978年考入上海师大中文系,1984年硕士毕业留校任教。现旅居美国。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丽娃河》,五卷本《李劼思想文化文集》等,理想国最新出版《木心论》《唐诗宋词解》《论红楼梦——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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