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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志强:木心的文学课给人带来难得的享受

塔中之塔 2023-07-26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读木心 Author 许志强

《阅读与青春》许志强谈木心片断



最近出版的木心《文学回忆录》,洋洋五十万言,引起读者关注。它是木心讲授文学史的一份课堂记录,尽管不能算是木心作品,仍给人带来难得的享受。


我想起最初读到木心的诗歌和散文时那种感受。一个未被驯化的诗人,一个机智从容、造诣不凡的语言艺术家。


他的散文只需读上几篇就让人感到,这是难以企及的成就;作家把渊博的学识、对艺术的精辟见解、对世界的瞭望浓缩在十几页空白稿纸上,意蕴丰富,不落窠臼,令人不由得赞叹。


我不知道应该把他的作品摆放在谁的旁边,叶芝、马拉美、瓦莱里还是蒙田、纪德?他让文学回归精神的本体,进入意气高远的朝圣之旅。木心的诗歌和散文,不是当代文化自恋自娱的散兵游勇。


在这个浸透势利的实用主义时代,木心奉持一个信念,无论是出于绝望还是出于远见,他仍坚信艺术保护这个世界,保障人性美和人类爱的存在。他的创作具有超越性,在当代文学格局里显得如此奇特,赢得越来越多读者的喜爱。


也有一些不喜欢的读者表示,木心的诗歌和格言类文字未免太玄虚。这种拒斥我想是跟语言的隐喻性有关。文学使用隐喻仍是文学的本质所在。木心在《文学回忆录》里反思道:用比喻“说明人类的智力还在低级阶段”,最美的是数学和音乐……完全没有比喻”。


柏拉图说要将诗人逐出理想国,因为诗人没有遵从理性规范,但柏拉图的对话录本身是隐喻性文字,正如木心说庄子是“老牌形象思维大师”,善用比喻说事。诗人和哲学家试图透彻表达思想,仍不得不依赖隐喻,这个方面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也是一个例子,不能说他们是“故弄玄虚”。


人们对修辞和隐喻愈是冷淡,文学的本质显然也就愈是隔膜。但愿此种现象未成为阅读主流。因为来不及消化就斥之为故弄玄虚,也是一种傲慢。


若干年前,我在读私下传阅的木心作品时听说,上世纪90年代初木心在纽约给一些画家讲授传统文化。当时还以为是给提高古文修养的年轻人讲一点《诗经》或汤显祖。我对课程内容觉得好奇。


但没有想到,木心的课是从古希腊神话、圣经讲到魔幻现实主义,从《诗经》、屈原讲到明清小说。这么庞大的框架让人有些惊讶。我不知道有哪个艺术家做过这样的事。法国作家纪德做过有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讲座,讲了六次,影响很大。


据说木心的文学史课一讲就讲了五年,自称“文学的远征”,把西方文学史和中国文学史都讲下来了。有点难以想象,这两种性质不同的文学史是如何汇集在一个从事绘画的诗人身上。


其实,木心的作品已经透露他的文学渊源。他承接古希腊和福音书的遗泽,融汇启蒙文学的批评传统,浸润尼采哲学,出入于象征主义诗域,把读者引向一个富于现代性的精神空间。


木心一向认为,作家要有“读者观念”,也要有“世界观念”; “现代文化第一要义,是它的整体性”;在他看来,所谓“中西合璧”不过是一个伪命题,正如“中国的经济问题、政治问题、文化问题,不用一个世界性的视野,无法说”,文学的观照也应该在这个整体性框架里展开。这种说法仍具有启蒙意义;它跟木心的艺术实践(文学和绘画)是一致的。


时隔二十年后,由陈丹青笔录的《文学回忆录》终于问世。这是一本什么性质的书?


梁文道在序言中说到,木心讲课的框架底本主要借自郑振铎的《文学大纲》,这个底本的治学方法似嫌落伍,而木心选择的重点作家作品多为他自己的偏爱,所述史实相对简略,个人议论既多且广,我们“不能把它当成今日学院式的文学史来看”,而序言要强调的其实是以下两层意思:


一、艺术家“不循惯例、乾纲独断”的做法未必能得到文学史家赞同,正如昆德拉、卡尔维诺、纳博科夫等人的小说史也只是一家之言,专业学者不一定买账,但我们读这类书,“究竟还是看到了一种饶富深意又极有韵味的观点”。


二、“大部分一流作者的文学史,其实都是他们的自我定位”,表呈作者写作的由来,他们“为自己创作生涯与志趣寻求立足于世的基本定向”,而这便是《文学回忆录》的实质,也可以说是木心讲解文学史的内在出发点。


陆续读完这本书,有不少感想,这里略微补充几句。


要感谢陈丹青和出版社所做的工作,为我们奉献这样一本书。木心的言谈和观点在《文学回忆录》中记录得较详细,他对文学史的讲述也给人带来很多启发,这部不能算是遗作的“遗作”确有出版的必要。


至于说框架和方法,若要求全责备,恐怕没有哪一部文学史是称得上完整的,我认为这个框架跟学院文学史的框架其实并无差异,目前学院讲的文学史也未见有多周全。


由于内容多、跨度大,讲文学史一般都采用点评式的方法,着眼于背景、生平、思潮和流派的介绍,不可能像专题研究那样对作品细加分析,所以方法都差不多。


木心授课对象是一群青年艺术家,他多的是艺术本体论方面的“修正”,把他自身的美学观和世界观讲进去,为文学史课注入少有的慧见、热情和趣味,而这正是木心文学课带来的一种规训:“文学的远征”宜在个人的诚实状态下进行。


总体上讲,我不太赞成把《文学回忆录》视为木心“独断乾纲”的文学史。木心不是像昆德拉那样别出心裁,提出一套阐释小说史的观念。


他推崇19世纪欧洲现实主义创作,尤其是俄国的人道主义文学,以此作为小说价值观的主线。他最景仰莎士比亚,对福音书的语言风格赞美有加,主张“返朴归真”,对卡夫卡、乔伊斯以降的现代主义文学有所保留,你也可以说,他的立场是稳健的。


从该书纲目及其对文学流派的介绍来看,木心的讲述脉络清楚,兼顾中西,贯穿传统与现代,殊为不易。中古波斯及阿拉伯文学仍是学院课本的冷僻一角,通常只是简略提一下,木心讲起来却如数家珍,如见满天繁星;他对这类作品的熟稔和偏爱,不过是邀请我们和他一道去品尝中古诗人的酒和智慧。


离题话是本书的一个特色。把大量的离题话抽去,就不成其为木心的文学课了。笔录最难得的是为我们留下木心的这份文学自由谈。


谈政治,谈宗教,谈文化形态学……这些是文学的题外话,也是题内话。谈悲观主义和酒神精神,谈权力意志和自由意志……他是哲学的终身密友,也是哲学的远房亲戚。


谈魏晋风度的“一元论”,谈商业文化的实用主义,谈存在主义“闷室中的深呼吸”……这是在谈他的选择,也是在谈他的宿命。


木心认为,面对这个解构时代只能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守旧,一种是超越;两种态度都非常难,守旧仍然是依附的,从属的,不能成为主体,而他主张把古典和现代都当做背景,不参与解构;或者说新旧都要超越,进行双重超越,因为现代性是必须经历的洗礼,但现代性还不是终点,更不是立足点。


木心的这类思考最具启发性。《文学回忆录》描绘出一个年长者的文学记忆,一位尼采信徒的精神之旅,一名当代艺术家富于感性意义的形而上学。没有人能像他这样来谈论文学史。


要说木心是否在这本书中表述了他的“自我定位”,我想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作家已经把他的审美趣味和倾向谈得够清楚了。但我以为木心让人瞩目的地方还是在于游离,他作为诗人的那种天性。


就像哈姆雷特,木心永远是木心所不是的那个人。他倾心自然,反对整体。他是隐修士,也是浪子。是愤怒的精神贵族,也是冷静的人道主义者。


他纵览文学史上不朽的“圣家族”,对那些伟大作家频频致以注目礼,难以找到一个真正觉得舒适的位置。如果他有兴趣写长篇作品,想必他会坐在他所崇敬的《复活》旁边,写一部洋洋五十万言的“怪诞小说”?


说没有人像他这样来谈文学,是指那种比知识更可贵的天性。这样的天性已如辉煌的落日,日益远离我们这个实利主义时代。


《文学回忆录》和木心的诗歌散文一样,秉承尼采那个反中庸常识的精神血统。书中大量出现的“即兴判断”,精彩纷呈,不像是经过搜索找到的“合适”表达,而是从一个源泉中涌出。


合上这本书,还在回味那个句子。


木心说,屈原是中国文学的塔尖,陶渊明是中国文学的塔外散步者。


这种句子,把知见和妙喻轻轻联结起来,读来令人颤栗。也唯有木心才说得出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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