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木心纯属当代文学史上的一场意外
木心的魅力所在,也即他遇到的问题,也许就是这“自成一家”和“陌生性”。你文学史如何安放他?
看到这句话时,陈子善虚岁六十六岁,他是在刚出版的《文学回忆录》中,一路读到当年这节“最后一课”。他戏称,虽然无幸聆听木心先生讲文学,但自己已到“可以看看”的年龄了。从头读到尾,他觉得,“好像先生就在面前,耳提面命一样。”
陈子善未曾真正谋面木心,但“谋字”于木心,却几乎可算作大陆最早的一位(木心的学生们除外)。1984年11月,台湾《联合文学》创刊号,刊登了一个木心专题,诗人主编正是台湾诗人痖弦。
“木心,一个时代的鲁滨逊”——如此醒目又意外的标题,让陈子善相信,那个“陌生”的诗人、散文大家木心,一定在第一时间也刺激到了痖弦和台湾文化界。那次隔岸的阅读,让陈子善第一次见识了木心。“读来就是惊喜,非常的惊喜。但一时还无法判断,猜不出他的来龙去脉。”
惊喜来自于突袭的陌生感。“我搞现代文学研究这么多年,在此之前,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些作家,即便没看过他的作品,但名字多少都知道一点,不太会弄错。或者读一下,基本就知道这个作家是20年代、30年代或40年代的。但是读到木心,尤其是那些那么特别的散文,我完全拿不准。最初我以为他可能是香港、台湾或者是美国华人作家。”
陈子善开始四处搜集木心的作品,台湾的洪范书店成了他托人打捞木心的港口。《哥伦比亚的倒影》、《素履之往》、《会吾中》 ……他发现,木心纯属当代文学史上的一场意外。“我就奇怪,为什么此前大陆的文坛全然都不知道它?”即便这次发现和这声发问,也未能让木心在那时被内地更多的知晓。“我跟周围的人提,外面还有一个木心,很特别,可很少有人听。”
陈子善那时也忙,他更主要的工作还在研究推介董桥,张爱玲,周作人……,直到2001年,《上海文学》杂志邀约他主持一个老上海的栏目,他登时想起木心那篇奇文《上海赋》。“我觉得时候来了, 木心该跟大家见面了。”十二年前,木心那组未完的长文《上海赋》在《上海文学的》连载,算作这位“鲁滨逊”与大陆读者的首次相见。
“古往今来写上海的太多了,念上海之旧的,抒上海之情,各种题材,汗牛充栋。但都比不上这部《上海赋》。这是一篇奇文,一篇妙文,非大手笔无以出之。”尽管陈子善给出了如此评价,并因为这篇奇文,惹起了随后陈村阅读经验里的“大惊失色”。
但木心的这次浮出水面,也仅是浮出而已。直到再时隔五年,陈丹青于2006年借木心八种的内地出版,高调推介木心,才让一些大陆读者相信:木心的露面,只是他大师才华的冰山一角。
木心毕竟是来的太迟了。他还没被更多的读者好好相认,先背身离去了。陈子善也惋惜,这一角,还没定位一个合适的位置, 冰山先只剩冰山了。《文学回忆录》在木心故去之后,在木心的作品如“不明飞行物”般飞来之后,才终于呈于人前。陈子善说,自己何止“可以看看”,简直“非看不可”,应该“一看再看”。
木心毕竟是画家出身,他以文字惊开视野,让陈子善再次对美术家不敢小觑。“他是文学中的不明飞行物,可他难得的跟传统续上脉络。中国自古至今就有这样的传统,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吴冠中、黄永玉,散文都写的不错,黄永玉现在还在写长篇小说。
木心,更是了得。他全都打通了,他懂美术,懂音乐,通宗教,通哲学,他用美术、音乐、宗教、哲学这些来谈文学。他不仅在谈文学史,他在谈整个人类艺术发生的一个共通的东西。这个别人是没办法谈的,只有他。他是自成一家,成大家。”
布鲁姆曾试图直陈那些作家、作品之所以成为经典的原因,发现答案常常就在于一种陌生性,一种无法同化的原创性。他甚至认为所有的经典作品,都可以定义为:使美观增加一种陌生性。然而,木心的魅力所在,也即他遇到的问题,也许就是这“自成一家”和“陌生性”。
“现在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到目前为止,对于木心,我们的评论界、学术界还是缺席的。严格来讲,他还没有进入文学史,没有一部文学史的著作提到他,当代文学史,包括台湾文学史也没有,很奇怪。现在木心的问题,就是怎么安放,放在哪里?他无法归类的。但我相信这是迟早的事情。”六年前,木心作品陆续出版时,曾关于他的文学地位引发争议,陈子善那时说——现在对木心的评价还为时过早。
六年过去了,问题并未出现太大改善。“文学史家应该要想出一个办法。你不能让他长期缺席,在一段时间缺席你还有话可说,时间越长你就越被动,他又拥有那么多读者。好在,《文学回忆录》出来了,意外之喜,摆在这里,也许会有一些回响。你总不能再视而不见吧?”
陈子善说到痛快处,随手抽出手边的《素履之往》,翻开就念:早晨起来洗澡,把夜洗掉。“他对文字的讲究,他的意外之语,他的意象,随手翻开就是诗。”
而在陈子善没有翻到的另几页,木心对自己或曾遭遇的尴尬,似乎有种先知或预示。那些句子是:
“先知在故乡是不受欢迎的,先知在家中是没有床位的。”
“寂寞的是,在生时,没有一个朋友;更寂寞的是,被理解的,都不可能是伟人。”
“也许上帝的大能,限度如下:它可以造成一位耳聋的作曲家,而造不成一个耳聋的音乐评论家。”(完)
注:此文原载于《新周刊》389期,2013年2月15日,由鹤无粮编辑整理,不做商用。
作家,文学理论家,长期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曾参加《鲁迅全集》的注释工作。后来在周作人、郁达夫、梁实秋、台静农、叶灵凤、张爱玲等现代重要作家作品的发掘、整理和研究上做出了重要贡献,尤其对张爱玲生平和创作的研究为海内外学界所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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