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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唯物主义者”:反审查,抑或女性伦理

盖井 长翰洲Guyzisland 2022-06-06




作者 | Shawn Chan
 
本文旨在论述:
  • 反对表面的审查以及分级制度是一种自我安慰,实质要反对的是超我
  • 多个上帝的多元,都只能导致多神论和泛灵论,这仍然不是彻底的无神论,无神论的圣状恰恰是上帝;
  • 不存在非暴力的政治——政治就是暴力的,甚至你要接受并履行之,这是唯物主义的、无神论的真理。



 

在牧夫看来,当走绳索者用头倒立的时候,这表示着现今的被颠倒的世界;转轮子的神秘意义就是破产;耍鸡蛋的秘密就是一个“真正的社会主义”的作家的谋生之道,他尽管能“颠来倒去”,但有时也会失手,使自己的整个“物质基础”为蛋黄所污损;手风琴是不能使人吃饱的宪法,鼓是不能使人吃饱的出版自由,旧货铺是同样不能使人吃饱的“真正的社会主义”。沉入这种象征的想像之中的牧夫,唉声叹气地穿过人群,终于像英仙以前一样,产生了一种骄傲感:他是“在恶魔之中唯一富有仁爱精神的人”。

——安格尔斯,《“真正的社会主义者”》


1.
删减即增补:

圣状,抑或是强迫症?

什么是圣状?它当然是神圣的,但是咱们也要反直觉一点,这种崇高的颠倒就是污秽——就像神圣人恰好就是牲口般的非人。藏传佛教的转经筒就是一个典例:那些虔诚的信徒的信仰,不在于他们的声音或行动,而只在于这个小小的转经筒,信仰的实际表现就是不断地转着筒子。但是,转经筒里面什么都没有,这反而是信仰。

所以,如果那些“实干家”和“科学家”想要一个圣状的“客观实在”,那非 转动转经筒 这个行为莫属,圣状就是这种极度自觉——自觉到不自觉的行为。我们每天不用想着道路或者看着地图,也能随便走回家也是个例子。当然,咱们并不是为了把症状和行为一一挂钩。

精神分析的主要目标在于消除分析者症状,但是,总有些症状不可消除(精神分析也不追求“治愈”),所以这时候只能保留这个剩余——圣状恰恰不是日常理解的神圣,它是那个结构的支撑,却又是不可能点,所以这和精神病学等治疗行为也不同:就是这个独特的症状保证了新的精神结构的诞生,而不是医学那种 老套的“没有症状才是正常人”。从这个角度圣状不妨叫作“剩状”。

为什么要特地把圣状搬到台面上来?这就是为了说明一些电影发烧友的“真正的唯物主义”,在他们那里,物就是物质——物就是享受。他们理解的享受电影,就是不要有规限的自由,简单来说,就是反审查。但是,我们得区分这种对规限的态度。一是除权弃绝,即宁可不看电影,也绝不向审查制度低头;二是否定电影审查,但是又可以接受一定的“审查”,他们的“辩证法”就是可以审查,但是不要删减,不要破坏电影的“原初完整性”。他们的药方就是电影分级,似乎即便审查了,但是分级的话,还能保存我们完美的电影,哈哈!

不难看到,这些电影发烧友的圣状就是电影的完整性,进而他们认为电影审查就是破坏电影创作,但是,只要有个分级制度,他们立刻就投降了。除了表面上的反审查,那些一看电影被删减(他们最喜欢用的词,“阉割”),他们就立刻扭头。哪怕这种删减不是动用国家机器,而是为了向市场和观众妥协:电影时长不能太长,否则影响排片。

这里面最滑稽的,无疑是所谓的上映版和导演剪辑版的分裂,他们这些“唯物主义者”的独特有神论,就是以为导演是真正代表电影的人,恰如观众以为艺术策展人有什么专业的魔力一般。于是极其吹捧长得像裹脚布一样的导演剪辑版,但是他们终会遇到欲望的挫败:导演剪辑版还不如短小精悍的上映版,他们拒绝“阉割”,反而遭受了更大的打击

这种文艺圈子的独特的“唯物主义”,其实就是强迫症的。他们所渴求的,就是还要一点,还要再多一点——说得难听一些就是欲求不满。他们如此病态地渴求不要阉割,或者接受一点阉割,但是不要阉全了,这恰恰是对内在的审查的认可和乞讨。之前意大利取消电影审查制度的消息引来了一片欢呼。但是我们实在是应该歇斯底里一点:这里的取消,就真的取消了?没有法律的审查,但是律法的审查呢?

我们可以看到一些人对这种欢呼声的怀疑:如果审查代表的是封禁《巴黎最后的探戈》,那么反审查也不代表要解封,因为这部电影的问题根本不在于封还是不封,而是在于贝托鲁奇利用导演权力,如此粗暴地让女演员接受猥亵(甚至有人直言这是强奸)。专业人士依靠自身权威来控制他人的问题太普遍了,这难道不比隔靴搔痒的什么反审查严重吗?

所以,我们还可以大胆地延伸下去,这种对法的反对,或许只是让人们内心的各种陈腐规矩曝光:关键不是外部的审查,而是这些观众的内部的审查,取消审查制度或者法律根本不值得高兴,如果没有审查就等于自由的话,这种自由会不会是鼓励导演消耗演员身心的自由?所以,齐泽克曾经指名道姓地斥责福柯的倒错,这里也有所体现:不是没有法律,就没有律法,相反,这个暗地里的律法才是真正操控人们的东西,它的厉害有两方面:一方面人们毫不知情,却在履行着律法;另一方面甚至正是因为有了律法,所以只需要遵守它就行了,我是不需要知道它有什么(罪)的。即便我知道自己做什么,但是我可以假装不知道,反正守法就完事了,法利赛人深谙此道

社会政治领域中,这种对律法的遵守就更明显。律法的“楷模”就是遵守职业道德的“专业人士”或者是道貌岸然的卫道士。他们的奥义就在于,即使法条是这样,但是我还会遵从我自己的法,甚至要把法条变成我自己的律法。这种现代的法利赛人群体里同样产生了很多滑稽例子:某个知名的美国色情网站清理视频,很多人的“珍藏”都没了,于是有人直呼这是违反了“美国宪法规定的言论自由”,更滑稽的是,他根本就不是美国人!这就是色情自由主义和律法世界主义的奇妙结合。

所以,纸面上的审查存在与否都没法改变以下事实:不审查,不等于创作自由,这里仍然有道德约束,不管是传统道德还是“时髦”道德,即迎合市场和大众(背地里是代表了钱的主人能指)。所以这种不堪一击的反审查运动不是全部,同样它只能代表并非-全部——纸面上的审查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道德——律法才是最厉害的。相比于明面的运用公权力的审查,内在的审查更为强大。不管是市场经济的隐性规则,对于传统风俗道德的无意识遵守,什么时候触碰到这些深藏——实际上是浮在表面,人人都知道却被“忽视”的“自觉”,才是唯物主义的反审查。

我们也知道律法的另一个名字:超我,它不只是父性超我般的禁令,即不允许做,更是母性超我般的勒索:你不只不允许这麽做,甚至不允许不这么做;超我在这里的形象就不是威严的诫令,而是纵容你享受,甚至不能不享受。反暴政的道德化也没法逃出超我,所以反暴政诉诸的通常是过往的合法性,尽管是反道德的行为也很容易陷入凡事都要合法的陷阱。这道理其实非常浅显,反暴政一般被非常简便地理解为反暴政过后就是好,但显而易见的是,这种好是预先设定的,似乎只要没有坏,就是好,更糟糕的就是以为之前是好的,现在是坏的,回到好的过去就行,这简直是另类维持现状的说辞

因此,反暴政不意味着有种“善政”,这仍然指向了大他者的欲望。法国六八世代的结局就是他们的自我设限:禁止禁止,用禁令来达成另一个禁令,如此这般,好像所有事情都允许了。他们不止没意识到禁令不带来解放,而且还要把解放等于禁令:以一个禁令反对下一个,上帝死了,于是还得有个上帝——他们自己心中最强大的超我不是禁止享受,而是禁止不享受,千万不要停下来!不难看到,强迫症患者(不停延续,回避现在)和倒错(直接成为大他者享乐的工具)并不见得有太大的区别,哪怕这二者结构上不一样。

 

2.

上帝死了,万事皆允?

所以,这种对于法-非法的常规理解,就是二元对立,性别上就是“有一个男人,而且有一个女人”。可是我们说的远远不是这种保持男女差异、事实是以性差为基底的性等级制。真正的唯物主义——不只是承认圣状,承认有这么个不可消除的症状,还得明白这个不可能点带来的不只是失落,而是比绝望更绝望——主体发现了圣状的不可能,但不是像强迫症主体那样得过且过,也不是在倒错之门前徘徊的犬儒主体,而是“女人不存在”。这里的无和不可能是一样的,不可能不只是说明做不到(禁令),而是说明了通向不可能的道路:精神分析所能言说的就是不存在的东西。类似地,布朗肖反击工会官僚的警句就是“做现实主义者,行不可能之事”,这很反直觉,却也很“平常”,因为现实主义者理应意识到,没有那个不可能的存在,我们就没法理解现实,这就是想象力的宝贵之处。如果真的要拒绝不可能,那就只剩下稳健平庸的老干部,而不是迎难而上的革命者。

这些不存在的“物”当然是虛构的,正如符号就不是实体本身,但是为了击破这些虛构——同样也是为了澄明象征如何勾结了实在,它甚至要付出物质性的代价破坏——或者创造(即便是创造出灾难)。这种为虚构而牺牲的典型则是耶稣:一个歇斯底里、被内心的声音(神的旨意)弄疯的人。然而,就是这样的人代表了上帝,上帝在这里和人殊途同归了。这不等于那些经院哲学的陈词滥调,上帝在这里的宿命不是永生,而首先是耶稣的死亡使得我们明白上帝(它的儿子,人和上帝的中保)也是会死亡的,在此人和上帝共享的财富就是死亡本身。而圣灵所创造的新的共同体,它的生命也在于耶稣之死:耶稣复活于信徒们的信仰之中,这就是死和生的辩证——也是新能指的出世,这其实没有先后之分。至于信仰本身的空洞依靠行动来呈现。当然,那就是后话了。

因此,我们对于耶稣的“前辈”——安提戈涅的解读不需要遵从律法:一是她自己遵从的家法,她以此为安葬亡兄的藉口,另外则是不要把她当作反暴政——指向大他者欲望的英雄,她只是听到了她内心的呼唤,并且付诸行动,以拋弃象征秩序的姿态而重新回到象征之中。所以即便安提戈涅经受万分苦楚,我们也可以看出其中的喜剧性:这个无法重新安排自己生命的人,却永远地保留在历史之中,它既是反对大他者的污点,却又铭刻于象征的裂縫之上。

而耶稣的另一“前辈”,也是耶稣受难的前奏,即拒不认罪的约伯也要加入这一系统。我们也可以从这三者的视差看到,他们之所以代表了激进的伦理态度,不是因为他们这么做合法,或者有什么得益,而是他们的牺牲没有意义(一旦有什么意义,那只能引发为牺牲而牺牲的目的论),但是他们居然还坚持到底,这已经印证一个事实——一个很多人装作看不见的事实,那就是大他者不存在,没有支撑象征律法他者他者

展露了象征创伤之核后,我们方能看到为什么这种主体能够避免陷入倒错的漩涡:因为他们很清楚大他者无能为力,也知道大他者它自身是个点位,主体到这里只能自己行事了。这事情很容易看到,但知易行难。

我们也从中得到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上帝死了,你不需要得到任何批准,所以你什么都可以做。但是坏消息来了:上帝死了,没有人来担保你,所以上帝之死在很多人看来,反而意味着什么都不能做了。拆解这种迷局的扳手就是女性的歇斯底里。事实上,歇斯底里大他者的试探,也已经暗示有个最小的主人:我当然知道有象征秩序就有大他者,可是它只是为了让我明白它的作用,只是为了让主体明白自身任务罢了。

所以,无神论者的圣状,反而就是他们竭力反对的上帝——正是上帝不合时宜地在场,无神论才有它的价值,无神论者才可以逾越这个受难的上帝来实现无神论,这是那些拒认上帝的“无神论者”所想不到的,也避免了自以为没有上帝、却迷恋拜物教的“新有神论”

所以,逃避/服从大他者强迫症,还有比强迫症更“好”的倒错都无法避免成为大他者享乐工具的欲望,歇斯底里最后达成的理性,就是悬置大他者——还有律法,绝不能再遵从它或者天真地违背它,这些行为依然是向善的,而不能揭穿善中之恶,并且步向恶之行动:“大他者不存在的社会学解释不就是风险社会吗?

比起那些避免风险而乞讨安全保障的人,安提戈涅-约伯-耶稣的主体更明白绝对的自由就是绝对的风险,这自由也不是纯粹自愿的,而是你不能不这么做,可是你就是义无反顾。

我们到这里就可以引伸出爱了,哪怕用日常经验也可以知道,爱就是不顾那个人怎么样,你却还是喜欢ta,甚至藉此融为一体。不过这个解释远远不够,这么解释还是太神秘了。

 

3.
真正的唯物主义:

政治暴力与女性伦理

除了男人,女人也是父之名的另一名字,但是我们该如何理解?我们唯有从伦理入手。女性伦理在这里也代表非理性的疯狂——菲勒斯既是代表那个不存在却又要回溯出来维护律法原父,但是又意味着充当男性的症状的女性,这里我们必须上当:女性在此的角色就是原父。即使我们心知肚明,女性当然不是那个暴烈的父亲,但是她最为纯粹的生存姿态,就是这么暴烈而殘忍的,她不需要为自己的行动找理由,显示自身的正当性——要说明自身是正当的,那就仍然是暗示了有个大他者来“认证”你的行为

然而,这里的非理性向理性的过渡不等于有个比行动更高的精神,而是没有什么更高的,这是知性的狂暴引发的理性:知性能够划分一切,理性就是知性划分之后的产物,它不是更高者,也不是综合,而只是在行动里孵化出来的某个结晶。

因此,唯物主义者不该沉迷于圣状,而是明白政治-伦理就是坏的,甚至正是它糟糕透顶了,我们才要行动起来。反暴政不意味着在这之后就没有暴政,如果真是这样,那是不是太轻巧了?反过来,反暴政也不是代表好,而是清楚地、或许是痛苦地理解政治本身就是暴力的,所谓非暴力的反抗只是意味着政治的核心暴力被遮蔽了。而暴力所带来的毀灭的死亡驱力,当然就是死亡,却也是新生,这不是两个阶段,不是向死而生,而是为了打败死亡驱力,我们只能依靠另一种更根本的驱力,这是持续的,没有间断,也没有余地。最后显而易见,如血淋淋的婴儿般的主体诞生了。

我们到这里可以撇掉引号,说明真正的唯物主义者的纯粹伦理:阴性的政治不是什么多元和包容,这只能是菲勒斯的诡计:不存在原父,但是为了让男性避免挫败,所以需要小原父多元背后意味着的不就是这种不够父亲的父亲吗?除了为了维护律法本身而需要这个唯一的父亲,同样也要制造多座小神祗來避免自己遭遇已经被阉割的事实,这只能是男权-父权社会的逻辑,而绝不是彻底摆脱菲勒斯逻辑的后父权社会。

举一个说明剩余享乐的绝佳例子,一些有权有势的清朝太监为了保持自己的男性气质,于是每年检查净身状况的时候,都会买通官员以逃避检查,这样就保留多一点生殖器组织,以此来获得更多摩擦快感。

为了避免变成偶像崇拜和这种猥琐的补充,女性伦理到底就是决绝的,她就是绝对的、不容分说的,这里的女性性是一种残忍:男性恐惧回避阉割,但是女性不需要回避:她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被阉割的,就像上帝——不是犹太教的暴躁的耶和华,而是逐渐发现自己无能为力的失落的主体,它创造一切的同时也破坏了一切,不管如何,它都已经对这个残破的世界负上责任了。在此才是我们说的——爱就是爱上全部,不管好歹,而不是对局部客体投注乃至固着恋物癖)。

这种艰苦是很多人难以直面的,然而这就是超越死亡的。不是同归于尽的精神症,也不是不断拖延的强迫症,这里的爱和承担便悬置了律法本身,它把这个世界的所有矛盾都接受下来,并且通通背到自己肩上——所以主体的任务,就是通过大他者意识到了这种外-密性的自由:大他者空无(void)使得主体必须对自己-他者负起责任,在此再也没法逃避了。这里的反面则是“遁入空门”,如被新自由主义吸纳为其中一条“路径”的嬉皮士,以及各种宗教和神秘学的灵修。

因此,若要给予反暴政一个终结,那只能是接受政治的暴力本质,甚至变本加厉,要通过自己的暴力来倒转过去的结构。说到令人耳朵起茧的非暴力说到底也只是暴力的剩余,非暴力=理性亦只是男性化主体逃避责任的妄想。我们不妨再大胆地断言:政治里面只有不同暴力的结构,而不存在非暴力的政治,这是拉康的“女性不作为整体存在(not as a whole)”的全部——也是并非-全部(not all)的政治-伦理之奧义。 


插图 盖井
排版 / 鳌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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