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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兴无·书话文脉 | 董仲舒与汉武帝

徐兴无 江苏文脉 2023-10-11


徐兴无

书|话|文|脉

一代儒宗与一代雄主风云际会,都想大有作为,却貌合神离。个人的命运虽有遭逢,而思想和精神却不可磨灭。董仲舒与扬州的故事,堪称中国历史上的文化传奇。


我的两个母校扬州中学和南京大学都创办于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今年都跨入121岁了。扬州中学肇始于仪董学堂,1904年清廷分布《奏定学堂章程》后,更名为两淮中学堂,才有了中学之名。所谓“仪董”,就是效法西汉大儒董仲舒的意思。董仲舒(前179-前104)是广川(河北衡水景县)人,司马迁尊称他为“董生”,也就是董先生的意思,后世也尊称他“董子”。因为他做过江都易王刘非的相国,也称“董相”。江都是扬州的古称,清代的学术号称汉学,扬州学派又是清代的学术重镇,因此董仲舒也就成为清代学者和扬州人的典范。不过扬州人有时也会攀附风雅,搞出笑话来。

隆年间,江都县的衙门口悬着两个匾额,一个上面写着“绩传董相”,一个上面写着“邑肇荆王”。挂了五年之久,某日被当地大学者汪中(1744-1794)看见了。于是他写了篇《江都县榜驳义》,说这两个标榜都是错的。首先,汉景帝前元四年(前153)设立江都国,治下包括广陵、江都等二十一县,相当于今天的扬州、太平、宁国、池州、徽州五府,通州、广德二州,江宁府上元、江宁、句容、高淳、溧水,镇江府溧阳以及杭州府于潜、昌化,泗州府天长等十来个县,现在的江都县不过是国中的江都一县而己。汉朝的县令只是个千石或六百石的品秩,而董仲舒担任的相国,视同郡守,是二千石以上的品秩。如果以继承董相国的政绩自比,岂不是以国为县,混淆视听?其次,汉高祖六年(前201)封刘贾为荆王。高祖十一年,淮南王黥布造反,刘贾与战不胜被杀,国灭不传。刘贾以吴作为荆的国都,并非江都国的都城广陵。况且景帝设立江都国时,刘贾都死了四十三年了,在此之前从未听说有过江都县的设置,怎么能说江都县肇始于荆王刘贾呢。汪中说:“二者之云,失于不学。榜立五年,无觉其非者。”此言一则讥刺江都县的官员不学,也讥讽扬州的士民无知或者不敢直言。此文收入汪中的文集《述学》。

扬州北柳巷董子祠

董仲舒担任江都相要拜汉武帝之赐。《史记·儒林列传》说他专心治学,景帝时就做了《春秋公羊》学的博士。“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受业,或莫见其面”,也就是说新来就学的弟子跟着老弟子们学,不一定面授。又说他“三年不观于舍园,其精如此。”东汉王充认为并非三年坐着思考,没有进园子看一眼,而是他精于思考,存道亡身,察而不见(《论衡·儒增篇》)。汉武帝于建元元年(前140)即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英主雄心勃勃,想要改变文帝、景帝以黄老无为之术治理天下的局面,下诏举荐贤良方正、直方极谏之士来朝廷对策。丞相卫绾上奏,建议所举士人中,不许有治法家和纵横之术的人。于是儒生董仲舒应运而出。

《述学校笺》
[清] 汪中 撰 李金松 校箋

凤凰出版社

汉武帝这次并没有问国计民生,而是询问“大道之要,至论之极”,即天人之道的根本问题。他问贤良们:听说上古时代的五帝三王治天下之道,都是通过改制作乐使得天下和洽,他们作的乐还在流传,为什么他们的道却衰微缺失了呢?努力效法古代帝王,难道与世无补?夏商周三代是如何接受天命的?天为什么会降下灾难和怪异?人性的原理又是什么?如何才能做到“膏露降,百谷登,德润四海,泽臻草木,三光全,寒暑平,受天之祜,享鬼神之灵,德泽洋溢,施乎方外,延及群生?”说到底,他在询问如何通过改制作乐,成为尧舜那样的圣人。他还屡屡叮嘱说,你们务必逐条论述,详细分析,知无不言,无所顾虑,我将亲自启封阅览,不必担心外泄。于是董仲舒一连对了三策,史称“天人三策”。

董仲舒对汉武帝不切实际的理想浇了盆冷水。他说,汉朝得天下以来七十年多了,一直想治理好国家却一直做不到,这是因为“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即应该改制的时候却不改制。古人有言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与其向往太平盛世,不如退回去改革制度。而改制决非“改制作乐”,那只是改变朝代的名号、历法的正朔,回应天命而已,当下之务是变革吏制,因为官员们多出身于荫仕(二千石官员的子弟保送为官)和訾选(富人买官),“未必贤也”。只有兴太学、置明师、养士选贤,通过考绩以尽其材,才能为民师帅,教民廉耻。

汉武帝读后不甘心,反问董仲舒:既然你主张孔子《春秋》里的王道是永恒不变的,为什么夏商周三代的政教都产生了偏弊呢?董仲舒答道:“天不变,道亦不变”,行不由道,才有偏弊,并非有不同的道。所以夏商周三代都要通过减损或增益制度的方法补偏救弊,回归王道。“今汉继大乱之后,若宜少损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也就是说,皇上你不要好大喜功,做那些制礼作乐的表面文章,而是要看到汉朝建立在天下大乱之后,应该减损礼乐虚文,重视道德教化,从而为礼乐文明打下基础。

位于陕西咸阳的汉武帝茂陵

尽管武帝心不在焉,可是按照汉代诏举制度,对策得中就要拜官。把董先生留在朝廷,时时听他教训当然不行,于是汉武帝就让董仲舒去教化一个不可教化的人。“对既毕,天子以仲舒为江都相,事易王。”《汉书·景十三王传》中说景帝有十四个儿子,程姬生刘非,是武帝的异母兄。先封为汝南王,吴楚七国之乱时,十五岁的刘非上书请求出击吴国,景帝授予将军之印。吴国平定后改封江都王,治理吴国地区,还以军功授予天子旗。武帝元光年间匈奴大举入边,刘非又上书出击匈奴,武帝不许。因为江都王喜欢军事,招募四方豪杰,生活过份骄奢,是个危险人物。

不料董仲舒上任之后,“以礼谊匡正,王敬重焉。”有一天易王问董仲舒:“越王勾践和大夫泄庸、文种、范蠡谋画伐吴,就能灭了吴国。孔子说殷有三个仁人,寡人以为越国也有三个仁人。当年齐桓公有疑问就去请教管仲,寡人就向您请教。”董仲舒说:“臣愚昧不堪重任。过去我听说鲁国的君主问柳下惠:‘我想讨伐齐国,行不行?’柳下惠说:‘不行。’回去后面有忧色,说:‘我听说讨伐他国的事不会询问仁人,怎么问起我这种事情来了?’柳下惠只是被问了一下,就感到羞耻,何况要他设计诈术讨伐吴国?由此可知越国没有一个仁人。仁人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因此孔子门下五尺童子都羞于谈论春秋五霸的事,因为五霸们重诈术而不重仁义。行诈术都不能被贤人君子们赞许,所以五霸虽比其他诸侯贤能,但比起禹汤文王来,就象武夫和美玉一样。”易王听了直说好。

“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是指端正道义而不谋取私利,明白道理而不计较得失。南宋大儒朱熹将此语列入白鹿洞书院的《学规》之中。刘非在位二十六年,得以善终,但其子刘建参与淮南王、衡山王谋反,元狩二年(前121)畏罪自杀,封国被取消并入广陵郡。

不过并非读过《春秋》的人都能正谊明道。菑川薛人(今山东淄博薛县)公孙弘曾向董仲舒的同学胡毋生学习《公羊春秋》。他做过狱吏,犯过罪,放过猪。武帝即位时他已六十岁,被征为博士。因出使匈奴回奏情况不合武帝之意,称病免官回家。元光五年(前128)又被举荐为贤良入朝对策,武帝又问“天人之道,何所本始”之类的问题,于是公孙弘在对策中称颂人主之德。当时有百余人对策,主持对策的太常卿将他评为下等。但对策上奏后,武帝却“擢弘对为第一”。此后一路飞黄腾达,官至丞相(《汉书·公孙弘传》)。

这是个博闻多识,处事谨慎却内藏阴毒的人。常常与公卿们约好向武帝汇报的内容,但临场却背叛约定顺从上旨,大臣汲黯在朝廷上当众指责他诈伪不忠,公孙弘却说:“了解我的人就说我忠,不了解我的人就说我不忠。”武帝同意他的辨解,此后大臣越是批评公孙弘,武帝就越是袒护他。当年齐诗的宗师辕固生与公孙弘一道被征为博士,他对公孙弘侧目而视,告诫他:“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阿世!”董仲舒也批评公孙弘顺从阿谀。武帝的另一位异母兄胶西王刘端,是个阳萎病人,性情残忍,经常谋害朝廷派来的官员,于是公孙弘就建议武帝派董仲舒出任相国。谁知道胶西王听闻董仲舒是大儒,对他善待有加。董仲舒也怕夜长梦多,不久也称病免职。史载他“凡相两国,辄事骄王,正身以率下,数上疏谏争,教令国中,所居而治。及去位归居,终不问家产业,以修学著书为事。”

就在董仲舒出任相国和归居家中的时期,武帝一方面接受了董仲舒的建议,于建元五年(前136)置五经博士,立学校之官;元朔元年(前128)诏举孝廉;又接受了公孙弘的建议,于元朔五年(前124)诏令礼官劝学,为博士招收弟子。另一方面大张旗鼓地制礼作乐。元鼎五年(前112),他采用齐地方士所奏太一神,在甘泉筑泰畤,始行郊祀上帝之礼。元封元年(前110)四月登泰山行封禅礼,宣示天下太平。太初元年(前104),武帝改历,以正月为岁首,而一代儒宗董仲舒病逝长安家中,葬于下马陵(苏舆《董子年表》)。

《廿二史劄記》

[清] 赵翼 撰 曹光甫 点校

凤凰出版社

《汉书·董仲舒传》除了收入他的《天人三策》外,还记载他留下一百二十三篇奏议和行政文书,数十篇阐论《春秋》的篇章,如《蕃露》《玉杯》《竹林》等,后世搜集编纂为《春秋繁露》十七卷,其中真伪杂陈,无法辨读。而扬州毕竟是清代的学术重镇,董仲舒的学问,还是要靠扬州人传承光大。嘉庆年间,江都人凌曙(1775-1829,字晓楼)撰成《春秋繁露注》,“篇义字句,皆梳栉而理解之”(洪梧《春秋繁露注序》)。嘉庆二十年由蜚云楼刊刻,凌氏手稿现藏上海图书馆。

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也是汉代政论文的典范,并影响了唐宋古文。赵翼(1727—1814,常州府阳湖县人)《廿二史劄记》认为唐代大历、贞元年间,“文士多尚古学,效扬雄、董仲舒之述作。”刘熙载(1813—1881,字伯简,号融斋,扬州府兴化县人)在其《艺概·文概》中评论道:“西汉文无体不备:言大道则董仲舒,该百家则《淮南子》,叙事则司马迁,论事则贾谊,辞章则司马相如。”

南宋嘉定四年江右计台刻本《春秋繁露》书影

《艺概笺注》
[清] 刘熙载 撰 王气中 笺注

凤凰出版社

《淮南子》
[汉]刘安 编 马庆洲 校注

凤凰出版

南宋学者王应麟感慨道:“惜也,帝不用仲舒之真儒!”(《通鉴答问》)不过在儒家看来,能否受到帝王的知遇,得君行道,本来就是由命运安排的,但是践行道义这件事,君子却当作自己的道德禀性和人生使命,努力去做而不交给命运,所以孟子说“义之于君臣”是“命也”,但是“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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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白雁 王子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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