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能源品牌:“打一架”,就是最好的“在一起”
文丨FT中文网专栏作家 刘远举
一、
8月9日,比亚迪第500万辆新能源车下线。在发布会上,王传福回顾了中国汽车工业以及中国汽车品牌的发展历程,细数了比亚迪在过去二十年经历的起伏,数度哽咽,多次强调“中国汽车品牌”,并再次喊出“我们在一起,才是中国汽车”的口号。
值得注意的是,与一般贬低或者不提友商不同,此次发布会上还罕见地出现了长安、上汽、吉利、长城、蔚来、小鹏等竞品车企的车,背后是一个巨幅背景板,上面写着:“在一起,才是中国汽车”。在总结如今的中国新能源汽车产业时,王传福也友善地夸奖友商,“像一汽、东风、上汽、奇瑞、广汽、长安、吉利、长城、比亚迪等中国品牌在技术研发、产品设计和服务体验上都有了很大的进步”,表示比亚迪将与同行携手并进,为全球汽车工业变革注入中国汽车力量。
该话题也迅速在网上引发热议,被比亚迪提及的多家汽车品牌迅速回应,都给予了正面的积极的回应。不过,之前曾举报比亚迪的长城汽车似乎并不领情。
长城汽车的CTO在微博中说:文章中提到“在这样严峻的时刻,中国汽车怎么在一起?有人跟我说,轩辕之学的口号已经指明了答案,就是“革新、链接、化反”,然后达到“极致、共生、引领”的境界。那可能是一种比较高的境界,最低条件,我们必须直面竞争的现实,我们不要道德绑架地在一起,我们不要被裹挟着在一起,我们不要“我跟你谈法律,你跟我谈感情”的在一起,商业还是要用商业的逻辑来解决,如果只是口头上强调在一起,那一定是嘴上蜜糖,内心砒霜,那还不如先打一架再在一起吧”。
似乎言犹未尽,他在晚上又发了一条微博:“究竟什么才是中国汽车在一起的正确姿势?正如上条微博所转文章中说的,是价值观相同的企业心在一起、力在一起,而不是用民族情结的宏大叙事掩盖内心苍白。我们首先是一个法治社会,其次才是人情社会。即便打感情牌也要遵纪守法,这是底线。”然后,他还提到生态环境部已就长城举报比亚迪展开联合调查。
“在一起”作为一个公关策划,无疑是成功的。但是,客观理性地看,一个国家发展自身产业,路径到底是在一起还是打一架?
二、
如果中国所有的企业都要“在一起”,相互体谅,相互协同,而不是追求自己的利润,蚕食竞品的市场份额,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个机构来统一领导,这实际上就成了计划经济。
比如,一个工业部下面有诸多局,每个局下面又有诸多厅,然后管着诸多企业。本质上,一个行业内的所有企业都是紧密的“在一起的”。所有的厂长,本质上不是竞争对手,而是同事,在上级领导下,在一起,共同为中国的经济发展,作出贡献。
1965年,第一轻工业部,下设:造纸工业管理局、轻工业管理局、日用化学工业管理局、食品工业管理局、新型材料办公室、盐务总局,其管理的轻工业主要有:造纸、卷烟、土陶土瓷、缝纫机针、自行车零件等,对这些行业,第一轻工业部会根据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计划,制定相应的发展战略,制定相应的技术进步计划和技术经济政策等。这些行业内的工厂,都是按照第一轻工业部的计划来生产,你多生产一点,我少生产一点,不会抢份额,不会搞价格战,更不会贬损对方的产品质量不好。毕竟大家都是同事。但实际上,这样的“在一起”,并没有高效地生产出产品,也没有技术创新。
1953年,中国成立了中国第一家汽车制造厂——一汽。1956年,一汽生产的红旗轿车,成为中国第一辆国产轿车。此后,一汽推出了一系列的汽车产品,如吉普车、卡车等。1965年,二汽成立,生产东风轻型卡车。此后,二汽也陆续推出了各种汽车产品,如小轿车、客车等。一汽和二汽是两家独立的汽车制造企业,但他们都在第一机械工业部领导下运行,在技术、研发等方面进行了广泛的合作,共同推动中国汽车工业的发展。但我们知道,那时的中国汽车工业是虚弱的。
中国汽车行业的发展,正是一个不断“不在一起”的过程。
1964年8月,第一机械工业部以汽车工业为托拉斯试点,成立中国汽车工业公司(下称中汽公司)。“文革”期间公司停办。1982年5月6日,中汽公司又成立。到1987年6月29日,经国务院批准,中汽公司予以撤销正式更名为“中国汽车工业联合会”,其拥有的行政职能也被大大弱化。然而由于种种原因,1990年中汽公司不仅恢复了,还加上了一个“总”字,并被原机械电子工业部授予汽车工业管理的职能,成为亦政亦企的“汽车工业部”,包括一汽、二汽、重汽在内的国内诸多大汽车企业通通被网罗名下;还参股上海大众10%的股份。
但随即一汽、二汽实行计划单列,随着汽车产业开放程度的日益加深,中汽总公司行政职能强大所造成的垄断积弊日渐显露。出于政企分开的需要,1993年4月,中汽总公司被国务院定位为汽车行业综合性大型国有独资公司,所属企业包括汽车整车(含跃进集团)及零部件工业企业11家、商贸企业5家、投融资企业2家、专业服务公司5家、科研机构3家。1994年1月,汽车行业管理职能从中汽总公司分离出来,由新组建的机械工业部汽车工业司承担。
这就再次使中汽总公司处于没有权力,名分不正的为难的境地,实质上为中汽总公司的运行亮起了黄灯。然而明确企业角色后的中汽总公司,却依然恋栈行业领导的名号,始终没能退去设立之初亦政亦企的旧有姿态。在企业自身发展上,也是过度依赖目录管理的行政优势,没有真正把公司发展引入市场竞争中去。与所有面临市场化冲击的“国字号”企业一样,没有自己的商号和品牌,最终未挽回覆灭的命运。以后中汽总公司因为贷款担保问题和投资公司经营不善的问题,出现了亏损总额达12亿的债务,要频频应付各路债主的官司,其形象受到严重影响,处于十分被动的局面,各项工作难以为继。2002年国务院决定撤销中汽总公司,2004年在清算了全部债权债务以后,中汽总公司正式摘牌,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作为一个“在一起”的象征,消失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但伴随这个过程,比亚迪、吉利、奇瑞等民营汽车企业发展起来。在电动车时代,中国经济规模更大,民间资本更雄厚,更多的市场民营企业主体参与进来,市场竞争更激烈,每个企业都在为了自己市场份额、利润而努力,但这种竞争并没有损害中国汽车行业,相反技术发展,生产规模的提升速度却更快了,而不是更慢。
三、
当然,作为一种制度,市场经济中的竞争,本身也是有成本的,但这种成本却是诸多制度中最小的。惨烈的竞争,看起来是一种内耗。这也是持有计划经济观念的人,最不能接受的地方。这是因为他们缺乏深入的了解,缺乏长逻辑链的思考,只看到市场竞争表面的惨烈、浪费,看不到更深层次的好处。
首先,消费者可以从竞争中得到好处。近日,中国两家头部的仓储式会员商店——盒马与山姆,为一块榴莲千层蛋糕,打起了价格战。盒马和山姆围绕 8 寸榴莲千层蛋糕这个商品反复调价,发展到了盒马一降价,山姆就比它便宜 1 元的程度,至今这个战役还在进行。对于盒马与山姆的价格战,很多网友叫好:“好哎,消费者可以冲了”“就喜欢这样的厮杀”。
厂家通过技术进步获得超额利润,都会在价格战中释放给消费者,促进社会的发展。扩大的市场,反过来又给厂家增加利润。当新技术普及之后,又会促使厂家进行新一轮研发。这就是竞争与技术进步的相互促进。
当年的VCD大战,仅仅1995年一年国内就多了七八十家VCD制造厂商,在不到十年的时间中VCD就有了一个上百亿的市场,小霸王、爱多、步步高、新科、万燕,无数品牌逐鹿中原,到后期,很多品牌都没落了。看起来这是巨大的浪费,但VCD大战带动了产业链发展,锻炼了人才,富士康这样的巨头才能在大陆落地,华为、小米才可能出现。1990年成立的步步高,最后成了现在的OPPO、vivo。
美国有世界上最大的,也是唯二的两家X86通用CPU厂家,AMD和英特尔。美国政府没有要求这两家企业“在一起”,这两家CPU厂家,自己也不愿意在一起,竞争得非常厉害。当然,两家企业之间也有共生,有专利的相互授权。这里面的原因很多,比如大公司采购的原因,也有反垄断的原因——intel希望有竞争,以免自己被反垄断调查。但总体上是非常激烈的竞争关系。
同样的AMD和Nvidia也在GPU领域激烈竞争,看起来如果他们合并,技术不相互封锁,会发展得更快。但如果真的这样做,合并的确会带来短时间内的快速发展,但却会因为垄断,丧失创新的动力。所以不管是美国政府还是中国政府,都不要求企业在一起,而是出台反垄断法,促使企业在市场打架。
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写道:“我们每天所需要的食物和饮料,不是出自屠户、酿酒师、面包师的恩惠,而是出自他们自利的打算。”同样的,一个国家技术进步,产业发展,不是出于每个厂家在一起,共同发展的愿望,而是出自他们自私的打算——为了赚更多的钱,为了更多的市场份额,进而努力去把产品做好,满足消费者的需求。从这个意义上,长城的CTO说错了,市场的最高境界就是竞争,企业为国家做出贡献的最高境界也是竞争。
中国新能源汽车出口量全球第一,全球有超过60%的新能源汽车由中国生产销售,中国新能源汽车专利公开量占全球70%,全球有超63%的动力电池由中国供应。这些成果背后,正是无数中国企业,通过“打一架”共同塑造的。中国手机行业的发展,也是行业内很多企业,不断“打一架”,共同塑造的。
所以,一团和气、不竞争、搞共谋,在过去、现在、将来,都不可能为中国技术和中国品牌带来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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