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篇:休言万事转头空 | 净源
文 | 净源
编辑 | 丁引
北宋嘉佑元年,1056,那个夏天距今已经将要一千年了。
出巴山蜀水,沿长江而下,中国历史著名的父子三人组——苏洵,苏轼,苏辙,这一天到达峡州。
自古蜀道多艰险,顺流至此,仿若劫后重生,李白写过,“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以李白之诗名,这篇《蜀道难》,苏家父子一定读过。
还有一个人也写过,“江出峡始漫为平流,故舟人至此者,必沥酒再拜,相贺以为更生。” 这一篇《峡州至喜亭记》,苏家父子此前倒不一定读过,毕竟,同一个时代的文人所出,非成名作亦非代表作,对于考功名的学子来说,没读过,也没什么好奇怪。
不过,这一回,他们读到了。父子三人此刻正在峡州停留,江津这间小亭,就叫“至喜亭”,这篇《峡州至喜亭记》,文章作者正是当朝翰林学士欧阳修。此刻,苏家父子三人怀中,正揣着张方平写给京城的举荐信,收信人正是此公。二十年前,正是苏轼出生时,欧阳修被贬到这里做夷陵县令,为这座小亭起名修书剪了彩,在永叔一生漫漫诗文名声中,这一篇,倒也算不上特别。
亭内远眺,看江平水阔浩浩汤汤,想到二十年前贬谪至此、如今已是北宋文坛泰斗的欧阳修,二十岁的苏轼,留下了几句诗,标题就叫《夷陵县欧阳永叔至喜堂》。
称至喜,是因为出蜀江道危险,每一趟旅程都是九死一生,到此地,出了峡,江水总算开始平缓,艄公纤夫们,那些挣生活的底层百姓,到这里都如同挣出一条命来,当然心中充满至喜之情。
但苏氏父子真正的至喜,并不会来的这么容易。父子三人此行漫漫,始于家乡四川眉山,终点是京城开封,目标是第二年的礼部考试,有着致君尧舜的鸿鹄志。那年苏轼二十岁。他们的至喜,要在次年春天到来。
命运并非突然降临,总是早早埋下伏笔。只是身在其中的人,往往读不出来罢了。
一路游山玩水到达开封,第二年春天,带给苏轼至喜的,正是欧阳修。
欧阳大人是当年的主考官,苏轼以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应考,北宋早期文坛继承晚唐时的浮糜绮丽,欧阳修一心改变,看到这一篇文风平实言之有物,便赞赏有加,钦点进士。若不是因为他看考卷以为是自己的学生曾巩而刻意避嫌,只录了第二名,苏轼其实才是他心目中的状元。
欧阳修在放榜后给梅尧臣写信,称:“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苏轼果然出人头地,文采俊杰,天下皆知,而他一生的沉浮曲折,也皆从此出。
许多年后欧阳修已仙去多年,苏轼还曾写西江月怀念恩公: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
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
平山堂是欧阳修修建的宅子,也是师徒二人最后相见的地方,不过,到那时,苏轼已成苏东坡,宦海沉浮,几起几落,尽管还有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潇洒倜傥,却也早已不是当年踌躇满志的少年郎。对于人生中的至喜与至悲,想必有了更深的感悟。
感到深处,便是淡了。不知,是否有想起在峡州至喜亭,与老仙翁最初的缘分。或许也要到这时才明白,无论是居庙堂之高或处江湖之远,与那峡州艄公纤夫都一样,没有什么比出得南津关挣得一条命来,更为至喜了。
峡州至喜亭记碑
璧立于千仞峡江漫漫
继续说回在峡州落脚的苏轼父子三人。
就像我们现在迷恋苏轼一样,二十岁的苏轼也是个迷弟啊,他的男神是比他早了两百多年的知名文人白居易。
有诗为证。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我似乐天君记取,华颠赏遍洛阳春。——《赠善相程杰》
我甚似乐天,但无素与蛮。
——《送程懿叔》
他时要指集贤人,知是香山老居士。——《赠写真李道士》
出处依稀似乐天,敢将衰朽较前贤。——《予去杭十六年而复来留二年而去平生自觉出处》
苏轼父子三人此刻在峡州停留,得闻此地有一洞穴,就在那长江对岸南津关的绝壁之上,名曰“三游洞”,正是白居易最先发现的。
那又是一段佳话! 819年,白居易自江州司马改忠州刺史,江州司马青衫湿,又与弟弟白行简一起踏上了入蜀的漫漫长途。说来也是凑巧,就在峡州,即将进入蜀道最艰难的部分时,竟遇上了元稹。说起来白居易与元稹之间的故事,又够写一篇了,后人称元白,他二人虽同在长安不过一两年,天涯各处时却一直你唱我和,诗书传情。这一年,白居易入川,恰逢元稹自通州司马授虢州长史出川,竟然,此二人在下牢关相遇了!那时候没有微信没有电话,这样的相遇,真不知缘分修了几世。
于是各自再作逗留,在峡口饮宴时,他们偶然发现一奇特天然溶洞,相携探访,由元稹提议:“吾人难相逢,斯境不易得,请各赋古调诗二十韵,书于石壁”并由白居易做“序”而纪之,《三游洞序》尾言道“以吾三人始游,故为三游洞”。
苏轼父子,也是三人,遂循着偶像的足迹,踏进了悬崖峭壁上的溶洞中,那夜餐风露宿,心潮澎湃。那时候洞中题刻还不算多,苏轼父子当然也留下了自己的句子。苏洵其时屡考不中已年华老去,苏轼苏辙二人初出茅庐前途未卜,像是追星的粉丝,就算志向远大,他们大概也不会想到,千百年后,他们三人,与白元三人一起,竟成全了此洞前三游后三游的名声。
三游洞苏轼诗碑
与心中男神共舞,洞为高台,两百年光阴为幕。跨越时空的神交,又岂止这一摩崖洞穴的相逢。
东坡有相逢。
就在白居易入川之后的忠州城里,他于宅东垦有一坡地,在诗文中常常出现: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离开忠州时他又写道:何处殷勤重回首?东坡桃李种新成。
至于苏轼,他是东坡居士啊,被贬黄州时亦于宅东垦荒,同样留下过许多诗句,“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不光留下诗,还留下了东坡肘子东坡肉呢。
西湖亦有相逢。
白居易曾出任杭州,疏浚西湖,苏东坡也曾出任杭州,疏浚西湖。如今湖心白苏二道长堤,两两相望,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苏轼在自己的半生轨迹中,越来越发现自己与白居易的相似之处,经历过人生起伏之后的晚年苏轼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乐天自江州司马除忠州刺史……某虽不敢自比,然谪居黄州……出处老少,大略相似”。
也许这样的大略相似,很早就注定了,所以才会有东坡西湖的神识相逢,才会有前三游后三游的时空穿越。
三游洞苏白刻像
千年之前的峡州,元白相遇的峡州,欧阳修被贬地峡州,三苏进京赶考前落脚的峡州……今天的湖北宜昌,我出生长大到十八岁的故乡。
一个人,打了一辆车,穿过半座城,过了一座桥,最后停在景区大门口。吵吵嚷嚷的旅行团大巴,无甚新意的纪念品小店,以及有些突兀的仿古建筑,甚至还有正在下牢溪上玩蹦极的人们的惊叫声,都没有关系,走进去就将一切现代的印记抛在身后,今天,我是来会古人的。
景区是一个突入江中的小半岛,逆时针走,先到张飞擂鼓台,峡巍巍壁立千仞,江浩浩奔涌不息。这里是长江三峡中最下游西陵峡的起始点,我这半生无数次坐车过桥跨越这长江,从来不曾像此刻般细看江水奔腾。
再到至喜亭,正门迎面巨大碑刻,正是欧阳修的《峡州至喜亭记》,清地理学家严如煜在文集中有载,“十月六日,晚至峡州,泊至喜亭。”“《至喜亭记》,欧阳公撰,黄鲁直书。” 只不过如今我们能看到的,早已不是当年黄庭坚的题刻。我伫立良久,逐字读完,然后拾级而上,倚立阁楼,孤帆远影,天色朦胧。儿时家中书柜里多年来一直有一本《夷陵欧阳修》,我也不曾完整翻阅。
几乎是要沿着半岛外围走一整圈,最后走过一段凿入崖壁里、有水滴落路面变得湿滑的栈道,终于,三游洞出现在我眼前。
严如煜记载了他所看到的的三游洞,“洞大如三间屋,有穴通人过,然阴黑峻险,甚可畏。缭山腹,伛偻至岩下,至洞前,差可行。然下临溪潭,石壁十丈余,水声恐人。又二穴,后有壁,可居。钟乳岁久垂地若柱,正当穴门,上有刻云,“黄大临弟庭坚,同辛纮子大方,绍圣二年三月辛亥来游。” 旁石壁上刻云,“景祐四年七月十日,夷陵欧阳永叔。”
黄庭坚后来重访过三游洞,看到自己辛亥旧题,颇有感,再题:“黄庭坚弟叔向子相侄儆同道人唐履来游,观辛亥旧题,如梦中事也。建中靖国元年三月庚寅。”
滴水能够穿石,光阴亦能抹平石缝,今天的三游洞,石壁上仍有满满的历代文人题刻,但如今我们能看到的,已多属明清与民国时期了,据说洞里还有宋代遗留下来的欧阳修亲笔题刻,我终究是没能找出来。洞口并列两块石碑,上面是苏轼白居易的的刻像,白居易所写、明朝重刻的《三游洞序》以及其它一些诗文石碑也伫立在洞口最显眼的位置,逐句读来,忘却身边熙攘。
岂止是黄鲁直的辛亥旧题,一切都如梦中事,白居易与元禛,白居易与苏轼,苏轼与欧阳修,山川无言,却能记住人与人之间那些奇妙的缘分。东坡也说,“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
年轻时总想去远方,就连读历史,也总更偏向欧洲史与那些消失的神秘文明,家旁边的这一处写满了白云苍狗名士风流的摩崖名洞,记忆中隐约也有儿时随父母来此春游的印象,在成长后这么些年间,却也从未想过探访。
不过,人总是要长大的。少年时,这不过是一个刻满字的山洞,经历过许多后,才懂缘分难得。访古迹就像是一场时空穿越,站在三游洞里,我努力将自己融进千年时光,与那些气贯长虹的名字神交。那些文人间惺惺相惜的旷古奇缘,久久萦绕在风中,心里,隔着时光回响。
怀古文,照例仿古一阙,聊以慰藉心中的白云千载空悠悠。
序:少时流浪,中年牵绊,心性不似从前。高堂白发,病榻跟前,偷闲出走半天。去国离乡,风雨飘零,十载渐行渐远。古迹易寻,故土难忘,一曲西江月,寄前缘。
西江月.三游洞怀古
翼德督兵台下,醉翁至喜亭阑,
峡江极目旷无言,一叶孤帆正远。
沁绿草生栈道,忘忧人隐林泉,
转头大梦已千年,犹叹相逢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