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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林小札:怎样忽悠一个老实人 ——读赵孟頫《应酬失宜帖》

赵华 四海书院USA 2020-02-01


赵华

从事环境保护工作。作为艺术史研究的独立学者,近年来尤其在赵孟頫研究领域取得了比较丰硕的成果。在鉴定方面,俞和是历史上作伪赵孟頫最成功的作伪者之一,通过风格分析、印鉴解析等可重复、可预见的描述手段,将俞和作伪作品从传世赵孟頫款作品中彻底分离出来,使得长期混沌的赵孟頫书画作品真伪界限豁然开朗。通过多种统计手段的提出和应用,促进了赵孟頫书画作品的分期和年代研究。在人物生平方面,廓清了与管道升婚年、出仕初期的三起三落、提举儒学之后的病辞和灾疫、老病与死亡及其医药、作品与交往等问题,对赵孟頫的生平有重要的重建性发展。在近年的艺术史热点问题中,提出王羲之《大报帖》《妹至帖》的合并、参与苏轼《功甫帖》论辩、重建《千里江山图》的元代流传等等问题,也都有突出贡献。文章发表在《故宫文物月刊》《书法》《中国美术》《中华书画家》《书法研究》《东方收藏》《中国书画》《东方艺术》等专业刊物上。




| 赵华

编辑 | 云在




日本私人藏赵孟頫真迹《致郭天锡二札卷》成为今年秋拍季古代书画万众瞩目的焦点,两件信札,一件出仕之谜,一件外放济南之谜,赵孟頫人生中两次最大转折集于一卷。


我在《赵孟頫同知济南考》《关于赵孟頫致郭天锡〈应酬失宜帖〉的几点意见》《赵孟頫〈秋兴诗卷〉臆说》等很多文章中都谈到过这件作品,但是还不够深入,这里结合我新书中的内容略作展开。


致郭天锡二札卷·应酬失宜帖、




释文:“孟頫拜覆。右之二兄坐前。孟頫早间承伯正传道尊意,自知叠数干渎为罪。掷还三物已领。但此番应酬失宜,遂有远役之忧。今虽见尔辞之,尚未知得免否。若必欲行,将何以处之?忧烦不可言,奈何奈何!外见伯正言及前此王维兰亭二卷,此乃他人不知兄所以相与之厚,故有此谤,今谨以归还,使知孟頫亦非为利而然,示入幸也。专此代面,闷中作字,或直率告,不见罪。孟頫拜覆。二司户(位)……”


赵孟頫出仕以前存世墨迹真迹共两件,最早的是上海博物馆藏《秋兴诗卷》,其次就是这件致郭天锡《应酬失宜帖》,书于至元二十三年(1286)程钜夫奉旨求贤江南时期。另外还有一件上海博物馆藏《草书千字文》,比《应酬失宜帖》同年稍晚,是前往大都途中所书,就不能算出仕前了。到大都后时间最近的还有致鲜于枢《论古人画迹札》等。这些是早期中的早期。

赵孟頫智商很高,“书一目辄成诵”,但是情商可能跟不上智商的步伐,拿《应酬失宜帖》中的话说,就是不善应酬,放到今天,就是不够油滑,或者不够油腻。


比如我们见到一位姓郑的副局长,该怎么称呼?肯定是称呼郑局长对吧。但赵孟頫不是,他会称呼郑副局长。听上去又正又副,怪怪的。比如《乐善堂帖》中的《北行渐远帖》,赵孟頫称呼顾信“善夫副使”,但是顾信也有虚荣啊,他自己给自己写的《圹志》自称“金玉局使”,就不称“副”。


《北行渐远帖》中的“善夫副使

至元二十三年,程钜夫奉旨求贤江南,“帝(忽必烈)素闻赵孟藡、叶李名,钜夫临当行,帝密谕必致此二人”。

赵孟頫虽然“声闻涌溢,达于朝廷”,但并没有在忽必烈的名单里。我们不能刻舟求剑地认为,这时的赵孟頫是后来那个荣际五朝、官居从一品的赵孟頫。33岁的赵孟頫,能力之外的资本等于零,优势并不突出。


虽然是宋宗室,但并不是宗室代表,赵孟頫只是一个旁系远房的庶出的庶出的过继的庶出,有一个团的人身份地位比他高,说多了都是泪;


虽然考上过公务员,但没上任当过一天官,没实践经验;


诗文书画这些,文艺不能当饭吃,更不会被注重实干的忽必烈看重。


忽必烈喜欢以貌取人,赵孟頫长得好看,但这不是还没有见着吗;


至于“程钜夫奉诏搜访江南遗逸,得廿余人,公居首选”,首选是赵孟頫学生杨载给赵孟頫写的《行状》里说的,最多是程钜夫的考察意见。


元朝并不像一些人想象的那样,拿枪指着脑袋逼人当官,按《元典章》统计,元朝的正式公务员编制为26690人,与峰值人口9000万到1亿相比,官民比不到0.3‰,要当就当,不当拉倒。比如这个忽必烈钦点的赵孟藡,说不当就不当,程钜夫拿他一点辙都没有,同期考察的谢枋得、袁洪、白珽等都以种种理由辞荐,赵孟頫的资历和名望远远比不上赵孟藡、谢枋得,更是可去可不去了。


虽然编制只有26690人,但是当时的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所以不能等官员离任了才招聘,需要储备干部当听用,这种储备叫“冗官”。冗官等上班,行话就叫“守阙”或者“需次”。初次入仕以及任满、丁忧、犯事等情况离职的官员都要排队听用。赵孟頫入仕前,至元二十二年(1285)的规定是排队一年,大德元年(1297)改为排队二年。元朝后期,有个叫王豫齐的比较悲催,从1327年注官,排队排到1337年才能上任,按3年1届,前面排队排了3个;刚刚当了4年,1341年调任,又排了7年队才上任。所以被举荐到朝廷插队直接当官占名额,得有多招人恨。



赵孟頫出仕前的基本情况是,龙生龙、凤生凤,老子户部儿财务。赵孟頫的父亲官至户部侍郎,相当于财政部副部长,所以赵孟頫承家学,也擅长“经济之学”。结婚前赵孟頫曾给从事海运的沈文辉家族打理经济,有声有色,这才是“声闻涌溢,达于朝廷”的原因,所以被管伸招为赘婿。老丈人“倜傥尚义”“以任侠闻乡闾”,意思是仗义疏财,小有资产,招个会做生意会管钱的女婿,定能风生水起,富甲一方。

打断一下,当上门女婿不是要改女家姓吗?这是一般认识。宋元招赘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户绝”,户绝就要全部或部分没收财产,总之对女儿很不利。所以女儿奴们往往用招赘的方式规避法律风险,把财产传给女儿,有的还会跟女婿签订一个不平等条约,约定入赘若干年后归宗婿家,法律术语叫“年限女婿”。赵孟頫入赘限满后归宗,故称“(管道升)至元二十六年归于我(赵孟頫)”。户绝条款导致宋元时期赘婿大面积流行,跟今天的商品房限购对策是不是很像?打住,这话题不能展开,展开就是几万字。


回到正题继续说赵孟頫出仕。元、明、清当官比不得宋朝,名义工资很低。最初蒙古时期,甚至没有工资。都给你官当了,你就该自己凭本事去捞啊,这个理由我基本无法反驳。



到忽必烈时期,想起自己是正规朝廷,还是该给官员发工资。但是“中都俸薄难裹缠”,指导原则还是管饭管酒不管肉,所以赵孟頫有一次招待朋友时“白酒薄薄无荤膻”,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如果不会用权力捞钱,老婆那里“寄书妻孥无一钱”,男人的面子就很挂不住了。


赵孟頫出仕后甚至“向非亲友赠,蔬食常不饱”,工资远远不能满足其文艺而奢侈的生活,倒贴着钱当官,最后还因为财务问题被贬了官,老实人当官的成本收益实在不合算,这是当官以前就能看明白的事了。所以在《应酬失宜帖》中,赵孟頫把当官视为“远役之忧”,还“见尔辞之”,不知道有没有效果,“忧烦不可言”。总结起来就两个字:“不想去”。

但最后还是去了。由此可见,这个程钜夫不是个省油的灯,是个大忽悠,一不小心“应酬失宜”就掉坑里了。


比如吴澄就被这个大忽悠套路过。


吴澄是元代最著名的理学家之一,与程钜夫是同门。至元二十三年,程钜夫求贤时,吴澄胸有成竹地念着台词:“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眼看就要拒绝,程钜夫灵机一动,计上心来:“诚不肯为朝廷出,中原山川之胜可无一览乎?”意思是说“世界那么大,为啥不出去看看”,关键是还包盒饭,这个理由充分得完全无法拒绝。


宋室南渡后,南北分治,江南人已经几代没到过中原了。一席话说得吴澄心花怒放,就跟着程钜夫一行到了帝都。虽然说好只是耍好吃好就回家,但程钜夫假装失忆,还是把吴澄的名字报了上去,并“不令其知”。


吴澄知道后自然不干了,“城里套路深,我要回农村”,说好的讲信用呢?套路再深,也怕耍横,吴澄当场就把忽必烈给炒了鱿鱼。炒就炒呗,反正又不缺人,只是大忽悠的绩效怕是要打折扣了。临走,赵孟頫去送别,写了一篇《送吴幼清南还序》,大意是说,你先走,我断后。


赵孟頫有个优点,是诚实,还有个缺点,是特别诚实。诚实的人最好忽悠,因为诚实的人守信用,有求必应讲义气,缺乏拒绝的艺术,还不会耍横。三个字就是:“不善应酬”。


有多诚实呢?举个栗子:


很多艺术史学者认为赵孟頫当官一帆风顺。为什么一帆风顺呢?赵孟頫的《行状》里就是这么写的啊!你看,诚实的学者最好忽悠,我没说错吧!


其实官员的行状一类传记,按照潜规则,一般都是门生故吏写好交给家属验收,所以只写好听的,不写难堪的,这都是套路。


稍微动点歪歪脑筋,查查赵孟頫自己的诗、文、书、信就会发现,从入仕大都到同知济南,赵孟頫三起三落,差点小命不保,最后被贬官赶回老家。


对于贬官、罢官这样的“丑事”,当然家属要严格把关,赵雍跟程钜夫一样是官二代,家境优越的纨绔子弟花花肠子最多,干起涂脂抹粉的事来就像贾宝玉一样得心应手,既然难言之隐,不外一删了之。


但赵孟頫就从不回避罢官的事实,还(只)逢(告)人(诉)就(过)说(你)没有贬过官的仕途是不完整的。比如任士林当枪手帮赵孟頫写过一篇文章,说:“余既召为夏官(指在兵部当官),入直集贤,出贰济南,罢归,复擢汾州,既又联师儒(指儒学提举)于外,十数年间,靡有定役”,这当然是以赵孟頫的角度自述的,这是枪手的职业道德。

没错,就是“罢归”,换成赵雍肯定删了,只是这文章没有收入《松雪斋文集》,而是在任士林的《松乡集》里,赵雍的手不够长。


赵孟頫还为其父赵与訔写了一篇《阡表》,也是传记性质,今天流传有墨迹抄本珂罗版、元沈氏刊本《松雪斋文集》、清城书室《松雪斋文集》三个版本。墨迹本写了赵与訔三次被弹劾免官、罢官;赵雍主导的元沈氏刊本把三次免、罢全部删掉;城书室本则从另外渠道找到另外的墨迹抄本把三次免、罢又补了回来,你说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先侍郎阡表》墨本与元沈氏刊本校勘中的两处免、罢官
清曹培廉城书室本的惊喜与意外

不过千算万算,总有失算,粗暴的人往往粗心,《阡表》里赵孟頫在末尾埋了一颗地雷:“元贞元年,孟頫自济南罢官归里”,元沈氏刊本就没被删掉,就防着儿子篡改老子。

赵孟頫埋的地雷和赵雍的失算


和对待自己的履历一样坦荡,赵孟頫的多个墨迹抄本都不回避赵与訔被免官、罢官。赵孟頫还把这样的文章抄了到处送人,生怕别人不知道。那么篡改《阡表》的人是谁呢?只能是主持文集元刊本刊印的赵雍。


国宾山长索取赵与訔墓表,赵孟頫说其他人我都不给就只给过你 


对比起来,赵雍和程钜夫两人,油腻得像两根油条,而赵孟頫诚实得像一股清流,程钜夫不忽悠他,都对不起他。 


被忽悠其实不可怕,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就没人知道被忽悠了呀。



但是老实人即使被忽悠了,他还是老实人,赵孟頫把被忽悠后的不知所措全都写了下来:“今虽见尔辞之,尚未知得免否。若必欲行,将何以处之?忧烦不可言,奈何奈何!”这就是《应酬失宜帖》的史料价值所在。


被忽悠完了才想起复盘,对程钜夫简直就是一道送分题,标准答案是:“答都答应了”,甚至不需要再编理由。到了大都如果还想走,忽必烈看到赵孟頫长得好看又想留人,也可以说句“来都来了”就能诓住。


那么,程钜夫当初是怎么忽悠赵孟頫的呢?赵孟頫又是怎么不小心掉坑里的呢?这就要靠脑补了,其实你们才是老司机。



写到这里,还要说一点,赵孟頫特别诚实,但也不是长不大的傻白甜,诚实的人一样是复杂的,不然也混不到接大忽悠的班。除了诚实这个缺点以外,赵孟頫还有个特点,就是文艺,文艺的人爱用典故,有时说话说一半。文艺的人不服输,甚至在失败中学习、思考、成长、油腻。


比如赵孟頫刚到济南当了半年官就被“双规”了大半年,给朋友季宗元的信里他说这大半年是“及瓜未代”,意思是任期到了,没人接替,这是用典故掩盖尴尬,并没否认停职,官场油条季宗元自然一眼就能看破。有事实有保留,需要你猜;


又比如赵与訔“因言者罢”虽然是事实,但言者言了什么,是不是事实,赵与訔有没有贪赃枉法,赵孟頫当然不该说的不说,你先猜猜;


又比如《五牛图》跋,赵孟頫说“不知何时归太子书房”,太子指的是谁?为什么《五牛图》到了“太子”手里?他真不知道吗?其实答案非常浅显。


赵孟頫跋《五牛图》第三跋


赵孟頫的这么诚实文艺细腻的人怎么会生出赵雍这么油腻粗暴粗心的人呢?探索未知与真相,和那些给我们挖坑埋地雷的古人斗智斗勇,艺术史的乐趣正在于此。


最后,“写都写了”,想起正规文章一般都是一个主标题一个副标题,也给本文起个主标题,那就叫“如何忽悠一个老实人”吧,像不像一篇教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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