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作品,最珍贵的地方在于其难以重复。在书法家的一生中,一旦错过了几种要素的结合,他的字就变成另外一种样子了,自己也变不回来。
文 | 刘九洲
编辑 | 倩倩
作为大书法家的何绍基(1799-1873),目前还面临两个方面的困境。一个方面在于,以往总是把何绍基“碑学化”,把猿叟“妖魔化、晚年化”。这三个“化”的评价,始终干扰人们正确地看待何绍基的贡献。“碑学化”是动辄称何绍基为“碑学大师”,依据就是强调何绍基从汉碑中学习到的东西,强调何绍基26岁购买到的《张黑女墓志》,决定性的影响到他的风格、他的水准。但是根据现有的材料,我们发现,何绍基是“晚年学碑,早年学帖”,甚至他学《道因法师碑》都是比较晚的事情,在这个学习、发展过程中,各种风格的东西,他都愿意尝试。如果分析他第一次书法高峰的形成过程,决定性影响他的因素,居然是《定武兰亭》和《争座位》,这就是说,何绍基早年书法的根底,立足于王羲之、颜真卿,而不是《张黑女》。对“猿叟”执笔妖魔化的问题更加严重一些,以往介绍何绍基书法,一定要强调他的执笔方法,以为那个执笔方法,才是何绍基成功的重要原因,其实,难道没有人注意到,头脑才是指挥毛笔的?没有头脑的变化,一个怪异的执笔方法,必然带来一个江湖术士,而不是一个书法大师。而何绍基书法登上早年高峰的时候,他还没有使用特殊执笔方法。关于何绍基“晚年书法”问题,就是一贯说何绍基晚年书法如何高妙,但是,很早就有人说他中年书法最好,杨钧的《草堂之灵》和1993年梅墨生有关文章中正面指出,何绍基书法“晚年最佳”是值得怀疑的,因为何绍基晚年时候,就比较赞赏他自己中年的作品,“自叹自赏”,赞赏到自己掏钱去买自己早年的字。何绍基的困境,除了评价方面,受到习俗干扰,还有一个困境,在于艺术家的作品数量太多,这显然是个问题。古往今来,作品传世最多的艺术家,应该是毕加索和齐白石,毕加索大约有30000多件作品,齐白石大约有20000多件作品,这是经过反复推算过的数据。现当代大师中,傅抱石、潘天寿的作品传世特别少,陆俨少传世作品比较多,这些都是常识。一般来说,书法家的作品要比画家多一些,但是如果书法家生前没有足够的订单,自己关门写上1000件作品自己保存的事情,也从来没有见过。以林散之为例,他是比较愿意提供作品的大书法家,他的传世书法,大约不超过8000件。这些数据,都是研究与探讨这些艺术家的基础。1799年出生的何绍基,其书法存世有多少呢?根据最新估算,大约在2000件左右。海内外各种博物馆的藏品,加在一起,大约接近1000件,流散于各处私人收藏的,大约有1000多件。对于一个晚清书法家来说,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因为他毕竟已经辞世将近140年了,期间中国社会变动巨大。能有这么多的作品传世,主要原因,是他生前的书法名声就很大,当时就很珍贵,同时他自己也很愿意写,颇以能写字为荣。曾国藩讥讽何绍基,说他“欲写尽天下字”,这个话不太容易理解,拿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要把各种场合的字都“包圆了”,仿佛今天市面上的招牌都是何绍基的字。估计何绍基写的太多了,也写得太好了,曾国藩这样的能臣、也是喜欢写字的,与何绍基又是老乡,交情还不错,面对那么多何绍基书法,估计也是无可奈何、头痛无比,所以说出了这样的话。还有一个客观因素,就是何绍基交游很广,那个时代著名人物,很多都与他有交情,往来信件、应酬,也导致何绍基书法作品很多。据说,何绍基一天可以写100副对联,这是需要极其熟练的功夫(对书法史熟悉,对书法的各种招数熟悉,算是书法功夫),才能够办到的,因为写起来以后,这么多作品基本技巧不能重复,这不是容易的事,很少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何绍基这种大量写字需要的功夫、热情、精力、手段,都不容易达到,他确实是一个天才书家。书写数量大了以后,精品自然会出现,但是,问题也随之出现,因为写得多,技巧就会反复使用,最后容易把字给写油滑了,很多书法家都是在成名不久之后,把字给写滑了。何绍基的大量作品中,确实有相当部分,是无所用心。但是何绍基早期的,以及少量的精品,依然是精彩动人的。到目前为止,湖南省博物馆藏有何绍基作品238件(套),并且时间跨度比较大,品种比较齐全,是最大的一批收藏,其他博物馆的何绍基书法收藏,比较零星、分散。在历史上,谭泽闿可能是有史以来收藏何绍基书法最多的私人藏家,我们今天可以看到至少数十件,带有谭泽闿“瓶斋”收藏印的何绍基书法,他的全部藏品,应该不止这个数量,但是这批藏品质量并不是特别突出,这说明,70年前的谭泽闿,在收藏何绍基书法的时候,并不比今天我们面临更广阔的市场,不比我们拥有更好的选择范围,现代市场拥有强大的“起底”能力,是毋庸置疑的。这也是我们的藏品可能超越谭泽闿的背景。湖南省博物馆收藏的何绍基作品的数量和匹配关系,现在已经很难超越了。假如你很有眼光、财力充裕,可以一下子买光今年市场上所有的何绍基,但是,数年之内,也没有那么多何绍基真迹、以及搭配好的品种,在市场供应。这是收藏的一个基本问题,也是艺术品投资存在的一个问题:收藏需要时间,一夜之间很难成为一个收藏家。何绍基书法的困难,不仅在于作品的数量多、藏地分散,更加麻烦的问题在于,何绍基绝大多数书法不落年款,这使得他的作品,只能靠风格推断创作年代。这与王铎等书法家情况截然不同,王铎的绝大多数作品,都有明确的年款,研究者就轻松很多。因为存在以上两个问题,所以,何绍基书法,到今天依然不能被正确认识。何绍基只好依靠一些偶然出现的精品,来撼动人们对他的误解。本文将介绍两件何绍基早期代表作,一个是临本,一个是创作,两个比较,从而使人们对何绍基有一个新的了解,只有早期优秀书法,才可以担当这个使命。首先讨论何绍基37岁时候临写的《争座位》。北宋的时候,《争座位》就非常著名,当安师文的两个儿子,把分开的《争座位》真迹带到北宋首都开封的时候,苏轼、黄庭坚等当时最重要的人物,都跑去看,而且对《争座位》都给出了非常高的评价,连米芾这样的反对颜真卿的人,对《争座位》也是另眼相看。但是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北宋开始,《争座位》刻石就在西安,至今还在,而且拓本素来不难得,但是没有什么大书法家出自《争座位》。历史上看,何绍基就是第一个从《争座位》中获得重要营养的大书法家。其中原因是什么?简单的说,可能有两点,第一,《争座位》技巧高,难度大,字迹多,动作复杂难解,一般人学了记不住,用不上。第二,如果没有对笔法的实践经验与相当程度的理解,很有可能完全看不懂《争座位》。正是这两个原因,使得《争座位》在1000年后,才等到了何绍基。何绍基学习《争座位》的代表作品,是1837年(丁酉九秋)写的《为颂南前辈临争座位》册页,和1841年前后写的《为霁南四兄大人临争座位》册页。2013年春天,香港又拍卖了一本(道光戊戌,1838年)。这三本真迹传世,使得我们可以看到何绍基对《争座位》的临摹与变化,是他早年书法突破点所在。这里特别介绍一件何绍基1835年(乙未二月)的临本(图一),这是发现目前最早的临本,而且明确写明,这是临写的“第三本”(图二),可以推想,何绍基就是从这一年开始临写《争座位》。此作仅存黄牧甫拍摄的照片,此物珍贵在于这是真迹照片,比较准确,与拓本价值不可同日而语。结合上述三本来看,这件最早的临本,已经具备比较强硬的习惯与内核,也就是说,何绍基上手就写的很好,直到1838年,变化也不大,这可以视作他当年临写之际,对书法,对《争座位》已经有坚定的认识。而比较何绍基那个年代的多件立轴,可以发现,他基本上就是用《争座位》为基本立足点的。
图一
图二在有了早年与《争座位》反复较量的背景下,我们再看另外一件何绍基的四屏,《跋郭熙树色平远图》,这是何绍基大约1845年的作品,距离上件临本,大约晚了10年。当我们把大多数传世书法都看明白的时候,就会对书法本身产生一点厌倦的感觉,这个时候,就是缺乏刺激,缺乏新信息的刺激。其实我们在等待创新,如同在等待苹果公司新产品上市一样,但是这种等待往往很漫长。在这样的背景下,这件何绍基《跋郭熙树色平远图》四屏(图三),就是一件可以令人耳目一新的产品,其力度大约可以等于苹果公司的Ipad 出现在市场上。
图三这件书法,最早出现在1989年秋天纽约佳士得拍卖中,其内容是节录《庚子消夏记》卷三讨论郭熙《树色平远图》的内容,郭熙这件山水画真迹还存世,收藏在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何绍基书写的时候,对这段文字进行了一些修改。为什么何绍基这件《跋郭熙树色平远图》很好?我最早看到这件作品的时候,同一个房间,挂着很多徐悲鸿齐白石的绘画,说实在话,在这件何绍基书法的照耀下,那些绘画黯然失色。书法要么就不高,如果高起来,你就会理解“法书名画”这个说法的顺序是有道理的。为什么这么好?当年我获得这个何绍基四屏的时候,一个管理书画的小伙子把东西交给我,他当时说了一句让我感到震惊的内行话:“何绍基早一年不好,晚一年也不好,就是这件最好。”虽然现在我可以增加很多说明,来阐释这件作品,但是这个小伙子的话,其实说得比较到位。何绍基更早的东西,有点不足,更晚的东西,有点老气横秋。只有这件东西,恰到好处,不可言喻。潘良桢先生也认为这件作品,妙不可言。我后来曾经追问一句,到底好在哪里?潘先生说,就是各种地方他都处理好了。在“恰到好处”,与“各种地方都处理好”这两条之外,我想,这件作品,可能是把各种要素都结合的比较恰当。古人的东西多了,迂腐;自己的东西多了,往往是妄人;帖的东西多了,容易流利;碑的东西多了,容易笨拙。这件书法,恰到好处,不偏不倚,算是整个清代书法的亮色。我曾经把几件王铎书法挂在这件作品旁边,王铎的作品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最近又把《砥柱铭》的墨迹印刷本,与之比较,发现此作与《砥柱铭》居然存在息息相通的地方,让我大吃一惊,而何绍基其他几件精品,显得个人的东西多了一些,古典的东西少了一点,这件书法,可以与黄庭坚、王铎形成这样的比较,让我目瞪口呆。这种作品,最珍贵的地方在于其难以重复。在书法家的一生中,一旦错过了几种要素的结合,他的字就变成另外一种样子了,自己也变不回来。这件作品达到了古今的结合,他人与自己的结合,老与嫩的结合,偶然与必然的结合,是一件精力弥漫、毫无习气之作,在整个何绍基书法作品中,毫无疑问堪称巅峰之作。这件作品,给人们带来的是全新的感受,完全可以重新唤起对整个书法的热情与希望。有人会问,那么何绍基早年书法价值何在?我约略觉得,何绍基早期的成功,来源于他的取法纯净,这个综合了《定武兰亭》和《争座位》的做法,其实是书法正道,他自己的书法,后来也被碑学带坏了。如此数百年一遇的天才大书家,都被碑学带坏了,何况“浅浅吾辈人”?碑学不能说是歪门邪道,但是其资料实在过于庞杂、生猛,如果吞食过多,或者吞食以后消化不良,很容易把人引入野道,20世纪后半期的书法,很多书家早年很好,至少说早年尚可,晚年越写越枝蔓,也许教训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