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林小札：米芾《宋拓英光堂》四帖考释 | 张庆
文 | 张庆
编辑 | 云在
（本文原刊于《书法》2020年第11期）
宋拓《英光堂帖》第三卷﹑第四卷均为孤本。两卷法帖幸存于世，让我们能在九百年后一睹米芾书法神采，体会其浑穆神韵。《英光堂帖》刻工精良，凝重滞涩，气概生动。是学习米芾书法绝佳范本，同时也为我们研究米芾人生经历提供了新的线索。此两卷宋拓孤本公开印制发行较晚，故少有学者考察，尚有部分内容未有定论。庚子春，新冠肆虐，居家近半载。关心疫情之外，则畅游书海。手摹心临之余，则对《宋拓英光堂》及其他米芾碑刻考据细究。每日只凭心情，不思结果，边思边写，不经意竟成三十多帖。今择与《宋拓英光堂》相关四帖，以考据各帖成于时间为主线，并对正文稍加考释整理。努力发现新的线索，虽不敢以书正史，但尚可丰富米芾交游及其友人之宦历。抛砖引玉，求教于同道。
高邮帖
本帖行书，凡十三行，共一百一十九字。刊刻于《宋拓英光堂第三卷》，现为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全文如下：
芾再啓,高邮不须乱置,生事蹔居，非吾乡我里无人,句副定国是也。牵复既去,只养别人。《四时纂要》,四月一雨又主旱，请借一阅。道路人言：高邮依旧水氵齿，雨雪不少。不知累否？昨过彼时水氵齿，见邵伯以次，数道通湖港，皆以土填塞断。从初救田，今合放开耳。想不一处，豪姓因而擅之，恐非公家利也。芾顿首再拜。
定国，为王巩字。《中国历史大辞典-宋史》王巩：号介庵，自号清虚居士，大名莘县（案今属山东聊城莘县）人。王旦孙（案宋名相），王素子（案龙图阁直学士兵部郎中），张方平婿（案参知政事）。上书言事，冯京荐之，不为王安石所用。历大理评事秘书省正字太常博士。坐与苏轼往来，谪监滨州盐酒税。司马光执政，为宗正寺丞，屡更外任。哲宗末，新党再起，编管全州。徽宗时，列名元祐党籍。生平练达世务，好臧否人物，招忌屡逐，诗为苏轼兄弟所推重。着有《甲申杂记》《闻见近录》《随手杂录》等。《御定佩文斋书画谱》（第三十三卷-书家传十二）载王巩擅长小草，东坡赠巩诗云：清诗草圣俱入妙，别后寄我书连纸。《东坡题跋》：近日米芾行书﹑王巩小草，亦颇有髙韵。虽不逮古人，然亦必有传于世也。[1]由此可见东坡对王巩的书法评价很高。王巩不仅在书法上确实有一定的造诣，且在书画收藏上与米芾也有着密切的互动。米芾《书史》有多条记录：“宗室叔盎收《兰亭》，遂不及吾家本，在舜钦本上，因重背，易其后背纸，遂乏精彩。然在都门，最为佳本。王巩见求余家印本，曰：‘此汤普彻所摹，与赠王诜家摹本一同。’今甚思之，欲得此以自解尔。钱塘关景仁收唐石本《兰亭》，佳于定本，不及余家板本也。”“怀素诗一首，绢上真迹，王巩易与王诜家。”米芾《画史》又云：“冯京当世托王定国背《西升经》。”
由本帖“句副定国”可知王巩应任职过管勾北宅所。《中国历史大辞典-宋史》：管勾北宅所，景祐三年（1036）徒南宫吴王院属睦亲宅，乃只称管勾北宅所，管勾官二人，以诸司副使充任。[2]查《宋官制辞典》宗正寺丞：为职事官，参领本寺事。宗正寺则职管宗室﹑诸王宫以及皇族事务。王巩宦历中未见有此记录，但因王巩元祐年间曾任宗正寺丞，两者职管宗族事务类似，所以任职“管勾北宅所”是可能的。而此时段王巩一直还在贬逐之中，元符元年王巩经历了一次比较严重的处罚“编管全州”。[3]宋制，凡官员得罪，削除名籍，其情罪轻者处以“送某州居住”；情罪稍重者称为“安置”；情罪又重者则称“编管”，编入当地户籍，并由地方官加以管束。
王巩“招忌屡逐”之后则迎来了一次复官的机会。《续长编》卷三百八十七注：……建中靖国间，巩初牵复，得通判西京。……“牵复”谓复官，既本帖米芾云：“牵复既去”。又云“四月”，说明米芾已在四月之前得到了王巩复官消息，告知并加以安慰。本札当此时寄王巩，是年米芾在真州发运司任。[4]首句“高邮不须乱置,生事蹔居”既王巩此时已在考虑，于高邮购置居所。所以在屡贬例还，致仕后，晚年徙居高邮。[5]故本札成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四月。
《四时纂要》又称《四时类要》，唐韩鄂撰。参以实际经验，按季分月列举农家应做事宜，其中叙北方农业生产、农副产品加工制造、医药卫生、器物制作与保管、商业经营、教育文化等等。为当时实用性较强的农业生产、生活知识简明汇编。米芾在帖中云：“《四时纂要》,四月一雨又主旱，请借一阅。”这说明米芾在真州发运司任上，为熟悉相关业务知识，提高水运﹑农务事务处理能力，还在学习，还在充实自己。并与王巩交流了由邵伯（今江苏）回真州一路，因雨雪多道通湖港被填塞等观感。米芾因个性怪异，举止颠狂，世人称之“米颠”，留给大家的印象，玩世不恭，不务正业。本札则为我们勾绘出米芾正面的官场形象，让我们对米芾又有了新的认识。
王巩书法小草写得浑然天成，极具气势。现仅存行书手札两纸，[6]无法一窥其小草全貌。虽被苏轼评为与米芾齐名，但终无法与米芾相比较，米芾书法作品留存之多，说明米芾两宋受欢迎程度，以及在书艺上确实高于其他北宋书家，为宋书法风格的典型代表当之无愧。
老妻帖
《老妻帖》行书，凡九行，七十二字。《宋拓英光堂第三卷》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
本帖吾师曹宝麟先生在《中国书法全集·米芾卷》依据“小儿作书”结合《海岳名言》“友知代作小简”暂定为崇宁二年书写。此帖书风确实为米芾晚年之作。今依曹师考释线索，细审正文，又有新的发现。全文如下：
老妻上问，夫人玉体万福。杨家夫人乍到，未得去拜，屈同官于此，必得款还往也。才廻谒杨，签归便行。知有人在彼，故立草草作数字，不得周悉，书表司与假，遂小儿作书。不罪不罪。芾再拜。
首句“老妻上问，夫人玉体万福。”一般如此提及内室问候，两家关系必然密切，甚至我猜此受信人或有姻亲关系。“杨家夫人乍到，未得去拜，屈同官于此，必得款还往也。”由此可知，杨家夫人刚刚才来到米芾任官之所，且杨家与米芾为同官，对米芾来说，还必须拜谒和款待，说明杨家对米芾很重要。从本帖第六行平阙示尊，也佐证杨家与米芾二人之间的关系不一般。但本帖却只提及夫人而未提同官之人，何故？
带着此疑问，查阅米芾宦历，发现有一人符合上述条件，既杨杰。《宋人传记资料索引》杨杰，字次公，自号无为子，无为人。嘉祐四年进士。元丰中官太常，一时礼乐之事，皆预讨论。元祐中为礼部员外郎，出知润州，除两浙提点刑狱。卒年七十。有无为集十五卷﹑乐记五卷。据《宋稗类钞》载米元章守涟水，杨次公为按察使[7]。两人为上下级关系，可谓同官。在《竹坡诗话》中也有杨次公守丹阳，元章过郡，杨次公以赝本河豚戏米芾的故事。除上述交往外，自然还少不了书画收藏方面的交易，米芾《书史》也有记录曾在杨杰处购得王羲之《官奴帖》。这些被后世广为流传的趣闻和著录，从中足见两人关系密切。
无为，虽非杨次公祖籍，但其定居于“无为”则是无疑。《宋史》卷四百四十三本传载：元祐中为礼部员外郎，出知润州，除两浙提点刑狱。卒，年七十。又其《润州到任谢太皇太后表》[8]言己“已见耆年”，而知润州在元祐三年（1088）[9]，以此类推其卒年约在绍圣五年又元符元年（1098）。
如此一来，整个事情都清楚了。曾经同官上司兼好友的杨杰已去世，杨家夫人回到无为，而米芾在无为军任[10]，作为地方官员，必然要去接待拜谒。故本帖成于崇宁四年（1105）。
至于“小儿”，类同犬子一词，可作自己儿子的谦称，此处非指米友知。考虑友知已卒，这倒给米友仁替父代笔提供了新的证据。
与太史公书
本札行书，凡十三行，共九十八字。刊于《宋拓英光堂帖第三卷》，现为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收藏。乃米芾晚年书。全文：芾皇恐再拜，彦稽提学太史公，甲兄节下。抱疾之官，十日九假，事皆委薛侯，改双槐堂为宁（一）堂，射堂，两败堵悉见北山万叠，命曰，仰止堂，于甲兄可谓无负矣。芾衰落之人，每临一事，欲仰兄精力不已，力疾答专使不宣，彦叶太史公提举节下，四月旦日状。
书眉有何绍基批注：学字盖笔误，后作举与宝真合。又吴云眉批：前书彦稽提学，后书彦叶提举，不应名衘俱误。且细审彦叶一行纸系割标，岂别有彦叶一帖耶，尝缺疑考。何绍基仅仅与《宝真斋法书赞》比勘而已，未作深究。吴云则有细察，我同意其为两帖之观点，略有不同之处在于，《彦叶帖》则自“仰兄”一行始。理由是此行捶拓墨痕与前行不一致，如系一体两行间不应剪裁，也不至于因剪裁过多，还另加纸条接裱。此皆流传散佚，不断重裱，乃致将“提学太史”与“太史公提举”不同受信人之两札，合二为一，错为一札。
虽为两件残帖，但字数不少，残留部分不妨稍加考证，一探究竟。
宋官制太史隶秘书省提举所，秘书省提举所可简称提举。职掌观天文，验算﹑考定历法。每年颁新历，并进御览，祭祀﹑冠婚丧葬，选择吉利之日。元符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诸路选监司官有出身人一员兼提举学事官，简称提学。《长编拾补》载崇宁二年四月已在诏文中有提举学事司之正称。如果本札仅仅此称呼不同倒也罢了，但是“彦稽”与“彦叶”之不同，则确属两人。此为何人，惜无法查考。
米芾曾任太常博士，既掌讲定五礼仪式，拟定谥文，参与祭祀有相关活动等，必与太史有诸多交结。“射堂”“仰止堂”在无为军宇北，这与米芾撰写的《仰高堂记》[11]可互证，此记或为太史所托，故曰“无负”。本帖书写当在米芾任无为军之后，又本帖与《广帅帖》皆言“十日九假”，乃属同一告假中，故可断定本帖成于大观元年，姑且置于《广帅帖》之后。
庵成帖
本帖行书，凡十二行，共八十四字。现为故宫博物院藏。刊于《英光堂帖第四卷》之《壮观帖》后，因紧接其后，被视为一帖而忽视。岳珂《宝真斋法书赞》卷十九上有收录，乃单独一帖。
兹录全文：知庵成自逸，仰慕不已，雨多种植，必皆青活。弊庵前柏活否？更求数株益之。黄鹤家山前水池，水不乏否？告问主者，若不乏，不须问也。宝晋必蒙照管，恐损漏。开春求宣明东帰，老拖曳不行也。天啓曾有书去，达否？芾顿首。
此为家书一札，前疑有缺。文中讯问宝晋状况，落实庵前植柏。“黄鹤家山”在清卞永誉《式古堂法帖》卷七《宝珠阁帖》亦有提及：“北固山后作一阁，前见黄鹤群仙捧珠势，乃芾家山也。”而据蔡肇《米公墓志》载，米芾父母皆葬于润州黄鹤山。米芾另有《公衮帖》内容与本帖可互证，两帖皆有云“开春﹑东帰﹑老拖曳”，而本帖更言“不行也”，说明此时米芾身体状况极差。由此推测，米芾已有安排后事之意。
米芾在本帖询问“黄鹤家山前水池，水不乏否？”，既欲对《公衮帖》所云“残水”调理，应稍晚于《公衮帖》，文中尚问及天啓书信，结合蔡肇为米撰写墓志之事实，极有可能为米芾委托交代相关后事。依据米芾于大观二年三月卒于淮阳军廨，卒前疡发于首，谢事不允。[12]本帖应成于大观元年（1107）末，且晚于《公衮帖》，所以此书当为米芾绝笔。
注：
[1] 《东坡题跋》卷四，论沈辽米芾书条。
[2] 《中國歷史大辭典-宋史》
[3] 《续资治通鉴》元符元年十一月，癸丑。
[4] 《中国书法全集38》米芾年表。
[5] （清）王国栋《王氏宗谱·三槐王氏》卷一
[6] 曹寳麟主編《中國書法全集41》北宋名家卷，295頁
[7] （清）潘永因《钦定四库全书》 影印《宋稗類鈔》 ，卷十五。
[8] （宋）杨杰《钦定四库全书》之《无为集》 丧一
[9] （宋）杨杰《钦定四库全书》之《无为集》 题范文正书伯夷颂：元祐四年四月四日权发遣两浙提点刑狱公事杨杰谨题。故其知润州约在元祐三年。
[10] 《中国书法全集38》米芾年表，550頁：1105崇寧四年乙酉，五十五歲，米芾在無為軍任。
[11] 米芾集139页
[12] 《中国书法全集38》米芾年表，55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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