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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女媚男”、营销过度?当玲娜贝儿出现舆论危机
从#川沙妲己#到#玲娜贝儿下头#,一只迪士尼的小狐狸,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经历了一个顶流明星从走红到深陷舆论危机的全部过程。不同的是,玲娜贝儿没有办法像真正的艺人一样发布声明或解释一切。
争议之中,有网友用“内胆”一词形容扮演玲娜贝儿的工作人员,这又延展出新的议题。本期GQ Talk,我们从玲娜贝儿的几个争议出发,探讨了传播媒介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从“皮下”到“内胆”的词语变化,以及现代社会中情感消费的必然与矛盾,最后延伸到主题乐园的造梦背后——当将普世价值嵌入到乐园建构,近乎苛刻地“守护神奇”时,是否也为现实世界带来了一定影响。
争议之中,有网友用“内胆”一词形容扮演玲娜贝儿的工作人员,这又延展出新的议题。本期GQ Talk,我们从玲娜贝儿的几个争议出发,探讨了传播媒介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从“皮下”到“内胆”的词语变化,以及现代社会中情感消费的必然与矛盾,最后延伸到主题乐园的造梦背后——当将普世价值嵌入到乐园建构,近乎苛刻地“守护神奇”时,是否也为现实世界带来了一定影响。
❶
释放了足够多的解读空间
靳锦:她作为一个玩偶,持续登上热搜。这个在之前是很少见的。一般我们看到的热搜还是关于人的。但是不奇怪的点在于,她的争议又都是我们熟悉的、关于人的争议。有一个视频是她与一个男性游客照相的时候离得比较近,整个互动过程中表现得非常热情,就被认为是“媚男”。
康堤:我最初看到那个视频的时候觉得她非常生动,非常有意思,还转发给朋友们看,没想到后来成为她的“罪状”之一。
靳锦:是的,似乎一个以女性受众为主体的偶像,是不能够对男性表现出过多的热情。一旦这样的话,你就会被打上“媚男”的标签。
可是另一方面,玲娜贝儿每天营业那么多小时,和她互动的可能有成千上万人。我们可以挑出无数她对女性非常热情的例子。我看过一个视频,她与一个女游客对话,对方说,我飞了很久过来看你,我希望我将来的孩子像你一样。整个互动过程非常感人。如果挑出一个她也许没有那么热情的视频作为她“厌女”的佐证,这是不是也不太公平。
康堤:其实所有争议都在我的设想之内。当时我喜欢她,就是认为她有自己的态度,包括对不礼貌的男性“拔剑”等。一个非常生动的人,就是会在如今被严格审视的舆论场上擦枪走火。但如果她无时无刻都满足大家的所有要求,会不会觉得她个性和尊严的一部分被削减了?会不会只把她当做一个服务游客的工具?这些争议之后很快就出现了一个热搜,“玲娜贝儿下头”。
靳锦:当粉丝足够多的时候,这就不是一个小众爱好了。不论是达菲家族,还是迪士尼乐园文化,并不是一个大众爱好。但是因为每天很多人去拍视频,在社交网络上广泛传播,它就逐渐成为一个大众形象了。在小众群体中,偏爱是视为共识的。我们之所以成为一个群体,是因为共同偏爱某一个东西。但一旦大众化,这种偏爱就会稀释。你难免会吸引那些能一眼发现你很多缺点的人。而且一个玩偶每天营业那么久,与那么多人互动,这会产生足够多的内容,并引发足够多的解读空间,也一定会产生与原先那些令人上头的刻板印象不同的解读,也就是所谓的“下头”。这是从小众走到大众的一个必然的过程。
康堤:之前做丁真报道时曾采访过一个粉丝,她说所谓的粉圈无关你是否想踏入,也无关你是否特殊,只要你有流量,你就自然进入了粉圈,进而引起粉圈的争议也是必然的。玲娜贝儿也是要一样,只要她有流量,她就必然会进入粉丝逻辑当中。
另外,玲娜贝儿的故事只有三句话,她的性格是一个大致轮廓。而之后玲娜贝儿的形象是即时更新的,每日通过工作人员的演绎在动态变化着。当然在新的时代,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去拥有电影或动画作品,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因为没有一个被固定下来的形象,放大了争议的可能。
靳锦:玲娜贝儿不能讲话,也无法像艺人一样,总有一天可以站出来说说这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这就导致她一旦出现任何舆论危机,就只能在漩涡中越陷越深。
❷
一步步加深的“去人化”
静怡:“内胆”跟“皮下”有什么区别?
康堤:以前我们经常说一个社交网络帐号的“皮下”是谁,其实你默认的是有一个人在操作这个账号,皮下是人。但是内胆不一样,颠倒过来了,是直接把人物化了。
靳锦:其实大家也可以注意到两个现象,一个是当讨论到特别严肃的公众议题,我们会把一些东西拟人化,在它身上投射人的情感和情绪,去规避掉那些本应该进入理性范围内的东西。但是恰恰是那些我们应该去投射人的情感的时候,却把它去人化。包括“皮下”这个词,我们的后台就经常会收到评论说,“皮下”也是用心险恶。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就非常奇怪,记者编辑的名字都明明白白写在页面上,都是活生生的人,人之下还有什么皮下。
从“皮下”到“内胆”,去人化的程度必定是一步步加强的,这就是抹煞个人意志和对一个人的共情,去合理地投射自己不加思索的好恶,甚至是纯粹的恶意,最终就会导致能够减轻人作恶的成本。如果说拟人化是能够规避掉那些我们本应该去理性讨论的一些问题的话,那去人化就是减轻作恶的成本。当涉及到拟人的时候,大家可以想一下,拟的是什么人,拟人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康堤:当时我看到博主古门门,说了这样一段话:人的物化和物的人化是一体两面,当我们作为情感需求的消费者,将玲娜贝儿的扮演者称之为“内胆”的同时,可能在另一个场合,作为情感需求的生产者的我们,也不得不将自己变成一种装饰着某种情感,并且不会生气的“内胆”。
我想到《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这本书,它阐释了工作是怎样被塑造出来的。当我们身处在机器当中,就必须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小齿轮。在工作中你要对抗的是身上“没有用的部分”。所谓“没有用的部分”,就是你的兴趣、雄心、情感。因为它不仅跟生产力无关,还会干扰你生产,比如说你的情绪就会影响你的工作。于是工作伦理的幌子之下演化出一种纪律伦理:不用在意尊严或荣誉,感受或目的——全力工作就好,追求效率。当我们说玲娜贝儿的工作人员是“内胆”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也在某个环境里面临着同样的处境呢?
圣诞装的达菲家族
包括靳锦介绍我看的《心灵革命》,书的序言中提到,中国人拥有丰富的情绪生活,而且情绪与社会经验之间也的确存在某种联系。但好像我们一直在压抑它,情绪没有变成创造性的力量。现如今我们开始强调了,却更像推销商品一样去包装它的价值。我们一方面提出要尊重自己、爱自己,另一方面又强调要把自己工具化,似乎在非常功能性地使用自己作为人的那个部分。靳锦:可能这也是互为因果的。正因为我们在工作和生活中习惯性地或者是被迫压制自己的情感,但同时人的情感的宣泄又是刚需,那它必然会被资本征用。我就制造出来很多让你投射情感、发泄情感的种种消费的场景,引导你去消费。而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很好地习得如何使用、辨别自己的情绪,导致在这些消费场景中去肆意地挥洒自己的情绪,并且可能会对他人造成伤害,用一些“内胆”这样的词。并不是说是资本的错,只是说可能我们处于一个比较特定的经济形态中吧,这和我们的社会生活形态也是非常相关的。
康堤:对,在工作伦理中,你要全力工作,追求效率,压抑情感。那你的情感空间怎么释放呢?再通过打工挣的钱去购买。
靳锦:是,彼此都在工具化对方。长久以来我们可能既不知道什么是工作,也不知道什么是抒情。所以如果鸡汤一点,我认为人还是要有充分的自觉的,以及可以做一些无用之事,不要把一切都计算得那么清楚。太清楚的话,你就会失去自己感知到一些纯粹情绪的能力。
❸
与其说是寄语,不如说是恐惧
靳锦:这个讨论肯定是与近两年关于“不要恋爱脑”的讨论是一致的。大家认为一个处在上升期、引人注目的、有能力的女性,她就应该专注于提升自己,而不要陷入到一些感情的纠葛之中。这个逻辑如果套在明星身上,那就是既希望她能够出演人性复杂的角色,又希望她单纯得只知道搞事业。但矛盾的是,假若她只专注于事业,又怎么能体会到人性各种幽暗之处,又怎么能够以此来演出那种非常复杂的角色呢。
但是另一方面你又特别理解这种争议。就像之前吴文光导演提到,女性创作者一直在飞翔,但她也很容易坠落。想必大家都见过那种飞翔得非常好的女性,但突然她就坠落了。你可以找出种种原因,但是这个结果是非常令人伤感的。当然你也能举出一万个例子,说女性经历过如此,仍能飞翔得很好。只是引人担忧的点在于,她陷入到纷争之后,可能并没有很好的制度性支持、舆论支持,或者她要走出争议,需要更大程度地调用自己的生命能量,而这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的。因此我们希望她能远离任何引她下坠的因素。与其说是祝福或者寄语,不如说是一种恐惧。
康堤:提到情感连接,我其实通过喜欢玲娜贝儿,理解了曾经并不理解的亚文化现象。有一部分人可能无法理解玲娜贝儿的走红,但换个角度想,即使你不喜欢玲娜贝儿,那你是否也在别处安放了自己的这份情感?也许是游戏,也许是追星,也许某种小众的亚文化。对于无法理解的事物,能否保持尊重,或者保持一个不听、不看、不评论的状态。因为可能对一部分人而言,那个东西就是他的“抗抑郁药”,是他生活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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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击下方音频条,收听我们和她的对话。
主题乐园造梦背后:
幻想工程与普世价值
静怡:其实那两个月我一直在解答自己的疑惑:为什么人会在乐园中流连忘返,为什么明明知道梦会醒,还是愿意沉浸其中。我记得去乐园那天天空灰蒙蒙的,说来不巧,活着的27年,我的观影完美错过了主题乐园涉及的所有影片。所以那天在逛整个园区时,我是没有办法进入乐园制造的那种快乐叙事逻辑中,就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我只记得门口有个大雕塑。
康堤:迪士尼乐园入口也有一个雕塑,上面是华特迪士尼牵着米老鼠。它告诉你,你现在要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了。
静怡:对,我后来明白,这意味着好像我跟它之间签订了一个契约,就像一个桥梁,把我送到另外一个世界,进入一个普世时间,一个永恒的最佳时代。
康堤:我看了一个关于迪士尼的纪录片,叫《幻想工程故事》。在迪士尼造梦背后,有一群幻想工程师,他们包括导演、编剧、特效师、美术、服装设计师,还包括建筑师、工业工程师、数学建模师等等。我终于理解游乐设施之外的耗费巨大心力财力的那些“闲笔”了,就是故事本身。比如在迪士尼,过山车不能只是一个装置,而是小矮人的矿车开到孤峰边缘的时候只有一条路。这个纪录片里,我还非常震惊的是,在上个世纪60年代,一个没有电子邮件的时代,迪士尼已经在开发动作捕捉和环幕电影,我们今天在迪士尼乐园里体验的种种大型项目比如《加勒比海盗:沉船宝藏之战》,在几十年前就有了。
《幻想工程故事》
我想到很早之前听播客“IT公论”,李如一提到,迪士尼作为一家公司对标的可能是苹果。它不仅在创造内容和理念,同时也在创造科技和硬件。为了一个游乐设施,在当时它真的要去造车,而这个车只有在迪士尼乐园当中才存在。
静怡:不止是硬件方面,软件方面对乐园来说也非常重要。所有人都很友善,因为笑也是造梦的一部分。所有员工,你只要跟他对视上,他就会非常热情地打招呼。在这里,你所有能够联想到现代生活的都会被屏蔽在这个区域之外。而且像电影里面的人类的普世价值,捍卫地球人的利益、伸张正义、站在宇宙中心呼唤爱,这套叙事逻辑完美地复制到了乐园中。
靳锦:迪士尼能够开遍全球,背后就是普世价值观。这个价值观说起来非常简单,无非就是勇气的力量、真爱战胜一切、正义战胜邪恶,我们一定有一个非常光明的未来。为了营造出这样的一个价值观,无论是草木还是工作人员的笑容都要配合这一套逻辑去存在。我一方面特别理解它们作为商品和文化的逻辑,以及能带来的所有正面的效果。但是另一方面我总觉得这种纯净的背后其实是一种暴力,一定是采用了非自然的手段来达到这样一个有着纯净价值观的世界。无论你用乌托邦来形容它,还是用造梦来形容它,它一定是抹除了复杂性的。
有一年我在东京迪士尼,晚上的时候,当所有灯一暗,人少了一点的时候,就非常恐怖。如果一个地方,所有的人都同时在对你笑,那一定有可能在一个时刻同时对你非常凶,不可能一个地方的人永远对你笑的。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地方特别适合拍恐怖片,无论是旋转木马,还是摩天轮、云霄飞车之类的。这就是纯净的背面。它很容易翻过来。这是我对它比较疏离的一种看法。
康堤:那像主题乐园这样的虚拟世界,有没有对我们现实世界的意义?我能想到一点是,曾经迪士尼要对抗的东西和现在非常不同了。从商业的角度,现在对抗的可能是手机,可能是人们无法走出家门,可能是疫情进一步阻碍了我们去体验线下空间。而它的魅力也在于此。
康堤:我最后用社会学家马克·戈特迪纳的话来做结尾吧。他说,虽然这种主题乐园的环境侵占了民主化的公共空间,用一种纯粹的消费行为取代了沟通互动,用一种看不见的手段进行了监视和隔离。但是吊诡的是,它在单调化、机械化的、真实的日常生活空间当中保留了人们对于都市公共生活的热望,投射了一个更美好生活空间的愿景。如果能看到这个愿景,再以之对比外在的真实空间,便有可能因为对于现实的不满而形成批判意识,从而促成社会的变迁。
关于玲娜贝儿和主题乐园,
你有什么想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