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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穉荃│ 杜诗在中国诗史上的地位

黄穉荃 杜甫研究学刊 2022-08-27


编者按:原文刊载于《草堂》(今《杜甫研究学刊》)1983年第1期,总第5期。


黄穉荃(1908—1993)四川大学教授


杜甫卒后四十三年,元稹为杜甫作墓铭,对杜诗便作了评价,认为杜诗“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也”。北宋孙仅也认为,杜甫是“风骚而下,唐而上,一人而已”。北宋秦观、李纲推杜诗为“集大成”。南宋朱熹、杨万里尊杜诗为“诗圣”。一千多年来,我国诗人,奉之为诗宗。

自然也有个别的不喜杜诗、驳斥杜诗的人,但“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于杜诗价值毫无妨碍。

杜诗之备受推崇,自然见仁见智,各有不同。管窥所及,则以为自汉魏以来,诗人何啻千万,惟杜甫一人之诗,思想性与艺术性高度统一,成就最大,最为完美,影响也最为深远,在中国二千余年的诗史上,居于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最关键的地位。他吸收了唐以前历代的优秀文学遗产,反映了由盛唐到中唐三四十年间的整个社会现实,树立了爱国诗,爱民诗的光辉典范,为后贤开辟了极正确极广阔的道路。

杜诗的优点,清人刘熙载概括得好,他说:“杜诗的高、大、深,俱不可及。吐弃到人所不能吐弃,为高;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为大;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为深。”惟其不惜吐弃,故于吸收前人著作与乎斟酌自己的章句极为精严,绝不轻于取拾。惟其广于涵茹,故“不薄今人爱古人”,于今古人著作,不轻加否定,转益多师,取精用宏。且眼前一切,皆纳之诗中,大而《北征》《洗兵马》,小而《修水筒》《树鸡栅》,内涵之广,十二万状,森无涯涘。惟其工于曲折,故遇物能写难状之景,抒情能出不说之意,表达能力之强,使读其诗者,千载宛如目前,细大无不可观。

杜甫的思想和感情,亦可以高大深三字概之。杜甫以康济为心,契稷自许,怀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具有“济时肯杀身”“济时敢爱死”的精神,他最厌恶“各有稻梁谋”“但自求其穴”的个人利己主义。此其高矣。当奉先探亲,“幼子饥已卒”时,他由自己的痛苦更推想到生活不如他的“平人”,乃至“失业徒”“远戍卒”,使自己的忧愁亦更不能遏止。当成都茅屋为秋风所破,室内漏雨时,他希望出现“广厦千万间”,以“大庇天下寒士”。他的《朱凤行》不啻为他自己写照。朱凤自己已很凄凉,“哀鸣侧顾”,但还“下悯百鸟在罗网”“愿分竹实及蝼蚁”,此其大矣。杜甫“致君泽民”的思想始终如一,虽不在其位,造次颠沛,终无所易。《风疾舟中伏枕书怀》诗已是绝笔,还说“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为国家祸乱未平,人民将继续吃苦而担忧。“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这种一往不返的忠爱之心,可谓深矣。


杜甫早慧,“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资质既特异,又出生在“奉儒守官”的家庭。祖父杜审言,便是初唐名诗人。杜甫早年就与高适、岑参、李白等为友,又处在文化生活高度发达的盛唐社会里。“读书破万卷”是很自然的事。“法自儒家有,心从弱岁疲”,说明家学渊源,少年时即很用功。杜诗三才万象,无不包罗,想其精研经史旁及百家,唐以前所有之书,杜甫应无不遍读。

前代之书,对杜甫影响最深的,应以《诗三百篇》为第一。这部在汉代即尊之为经的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时间是从西周到东周,地点几乎包括整个黄河流域。作者有各阶级、各阶层的人。诗的内容极为丰富,反映了当世的文治武功,兴衰治乱,不同阶级的生活状况,欢娱哀怨各种情感。语言生动优美,概括性极强。用西方文学术语称《诗经》为现实主义的优秀作品,是完全正确的。

《诗经》究竟是何人所收辑,何人所删定,大小序究竟是何人所作,至今尚有争论。但做这些工作的人,他们都有个共同的目的,就是要使诗这一文艺作品,为儒家的政治思想、伦理道德服务。

杜诗是三百篇现实主义文学的继承者。安史之乱发生,破坏了盛唐百余年来的安定局面和经济文化。杜甫由秦而蜀、而湘,流离转徙,忧时念乱,时政得失,贤贤嫉恶,一发之于诗,使天宝至大历三四十年间朝野面貌,皆从杜诗中反映出来。蔡梦弼说:“杜诗奋乎风雅不作之后,比兴发于真机,美刺该乎众体。”宋濂说:“杜子美诗,实取法三百篇,有类国风者,有类雅颂者。”杜诗亦诚如此。杜甫凡所经之处,山川城郭、风土人情,皆历历见之诗中。读《佳人》诗,颇有《谷风》《柏舟》之感。夔州之《负薪行》《最能行》,写夔巫乡土之情,隐含诗人悱恻之意。《三吏》《三别》《哀王孙》《哀江头》,则变风变雅之音。《行次昭陵》《收京》《洗兵马》《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雍容典丽,宏伟矞皇,颂体也。

杜甫心迹,同乎屈原。屈原虽遭流放,而惓怀祖国,系心怀王,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不愿随波逐流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故司马迁说:“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杜甫年少才气凌厉,对词赋之祖的屈原,似还未加重视,所以他早期的诗说:“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中期更事既多,认识到屈原的伟大。他的诗说:“骚人嗟不见,汉道盛于斯”,透露出他对屈原的向往之情。后期出峡以后的诗说:“丧乱秦公子,悲凉楚大夫”。到湖南后的诗说:“迟迟恋屈宋,渺渺卧荆衡。”杜甫经过十余年的艰难曲折,从他自己心灵的愿望和痛苦中,才对屈原有了深刻的了解,产生了凄凉留恋、深切的感情。杜甫窜迹夔巫,心念乱后民困,听到王缙在河南举行屯田,他便写诗赞赏:“稍喜临边王相国,肯销金甲事春农。”知道交广久未入贡,写出“炎风朔雪天王地,只在忠良翊圣朝。”希望祖国极南极北的地方都有忠良以作守臣。《喜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诗云:“燕赵休矜出佳丽,宫帏不拟选才人”。惓怀故国,系心唐室,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的善良愿望和敦厚心情与屈原何异。杜甫集中的《同谷七歌》《寄韩谏议》《渼陂行》《奉赠薛十二丈判官见寄》,超忽变幻,幽邈奇丽,虽非骚体,实类骚心。

杜甫早年山水诗学谢灵运,《渼陂西南台》一首不仅未脱大谢窠臼,其中还有大谢的整句。后来由同谷入蜀,重岩叠嶂,栈道连云。杜甫的纪行诗:“始知五岳外,别有他山尊”,及“饱闻经瞿塘,足见度大庾,终身历艰险,恐惧从此数”,又“优游谢康乐,放浪陶彭泽,吾衰未自由,谢尔性所适。”他发觉地点不同,人的情况也不同,遂摆脱陶谢,就所见到的山水,写自己的山水诗。后来瞿塘所作“入天犹石色,穿地忽云根”,又“地与山根裂,江从月窟来”,《登岳阳楼》诗“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这些是杜甫出自自心的对大自然的真切描绘,遂成为千古名篇佳句。



杜甫于六朝人物中,最心折的应该说是庾信。杜诗曾多次提到庾信,如“清新庾开府”,“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杜甫《詠怀古迹五首》第一首云:“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梁亡,庾信身羁北周。他的《哀江南赋》《枯树赋》《拟咏怀》等都是对故国故乡的诚挚思念。此诗杜甫既怀庾信,亦借庾信以自况。次首,因庾信而及宋玉。庾信《哀江南赋》:“诛茅宋玉之宅,穿径临江之府”。盖庾信八世祖滔,于晋元帝时由金陵迁江陵,得宋玉故宅以居,故次章即怀宋玉说:“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杜甫连章诗,多前后脉络,精密相连。此云“亦吾师”,则前当已有师在,故如此“师”字上承庚信。

杜甫之于庾信,何以推崇至此?杨用修《丹铅总录》云:“庾信之诗,为梁之冠冕,启唐之先鞭。史评其诗曰绮艳,子美称之曰清新,又曰老成。绮艳清新,人皆知之;而老成,独子美能发其妙。余尝合而衍之曰:绮多伤质,艳多无骨,清易近薄,新易近尖。子山之诗,绮而有质,艳而有骨,清而不薄,新而不尖,所以为老成也。”庾信《哀江南赋》是用极高的艺术手法反映侯景之乱、梁室崩溃的最全面最现实的文字,杜甫的《哀江头》《哀王孙》等篇,其惊魂动魄,凄骨寒神,直追庾信。

杜甫《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韵》为其最后病革时之作。“葛洪尸定解,许靖力难任”,说自己携家避难,已到力不能支的时候。而这诗里还提到“哀伤同庾信”。尤其这诗起首四句:“轩辕休制律,虞舜罢弹琴。尚错雄鸣管,犹伤半死心。”用两联四句双起,用下句完成上句之意,乃庾信作诗之特有手法。此诗与庾信《拟咏怀》首四句“步兵未饮酒,中散未弹琴。索索无真气,昏昏有俗心”句法完全相同,乃至“琴”“心”二韵亦相同。这不是少陵有意摹仿,而是支离漂泊,身世相同,才力和思想感情相近,造次属词,不觉其言之毕肖也。

杜甫对前代文学遗产的继承,绝不是因袭摹仿,而是如蜂采花,酿而为蜜。将前人著作,融为己有,结合当时的时代特色、社会情况,以及自己的遭遇和思想感情,然后超心鍊冶,自铸伟辞,成为后代所崇敬的奉为诗宗的杜诗。

杜甫有绝不依傍他人的崇高的独立精神,有伟大的创造发展能力。人们说他的诗“与风雅相表里”,他自己也说“别裁伪体亲风雅”,但他没有写过一首摹仿《国风》《小雅》的四言诗。他恨不见屈原,恨不见宋玉,但他没有一首摹仿《离骚》《九辨》的骚体诗。他说“李陵苏武是吾师”,却没有拟过苏李的送别诗。他说“文章曹植波澜阔”,却没有一首拟陈思王的诗。他说“永怀江左逸”,却没有用过一首六朝乐府旧题。他的乐府诗,都是即事名篇,连乐府二字都不用,这种创作精神,是如何的难能可贵!回头看看陆机江淹等的拟古诗、拟古乐府,只觉优孟衣冠,令人生厌。萧子显《南齐书·文苑传》云:“若无新变,不能代雄”。杜诗之卓立千古,俯视百代,其新变多矣。

杜甫一生对时政得失,都非常关心,绝不是徒托空言,不是以“致君尧舜”来夸大自己。杜甫不仅有政治见解,而且有政治主张,政治行动。如果遇合得时,他一定能有所作为,为国为民立下一番功业。杜甫早年与房琯、贾至、严武、高适等为友,他们是有共同政治主张的。房琯被谗罢相,他上书相救,祸几不测。《奉谢口敕放三司推问状》中,杜甫并未认错,仍说房琯“晚为醇儒,有大臣体”。谢肃宗赦自己的死罪说:“是古之深容直臣,劝勉来兹之意。”这样置一己之得失生死于度外,惟正义之所在,惟责任之所在,不惜冒白刃以赴,其风骨之峻,可为千古言官之楷模。

杜甫既贬华州司功后,《为华州王使君进灭残寇形势图状》建议诸将为犄角之进,对安庆绪打歼灭战。《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建议以亲王或重臣镇西川,以阆州梓州为西川东鄙。与高适奏“请罢东川节度以益剑南”之主张,如出一辙。自房琯、严武、高适死后,杜甫便飘泊江湖,齎志以殁。虽心系长安,并不向长安有所干谒,其政治风度,可谓高矣!

杜诗本固枝茂,源深流长,对后世影响之大,影响之深远,历代诗人中,一人而已。



杜甫卒后不久,唐人对杜诗即有认识,韩愈推为“光焰万丈”。元稹对杜诗的认识更深,除《墓系铭》所作肯定之外,对杜甫的变革,是很有认识的。他酬《孝甫见赠》(十首之二)说:“杜甫天才颇绝伦,每寻诗卷似相亲。怜渠直道当时语,不著心源傍古人。”说杜甫用自己的语言写自己的思想,不依傍古人门户。元稹《乐府古题序》说:“近代惟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余少时与友人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遂不复拟赋古题。”说明元白在不拟古这一点上,是深受杜甫启发的。元稹、白居易的《新乐府》,皆即事名篇,无复依傍。元白二氏《长庆集》之通俗平易,当亦元白之“直道当时语”,是文艺创作上的一个进步。

孙仅谓杜诗“支而为六家,孟郊得其气焰,张籍得其简丽,姚合得其清雅,贾岛得其奇僻,杜牧薛能得其豪健,陆龟蒙得其瞻博”,中晚唐服膺杜诗得其一体者大有人在。

晚唐学杜能工,当推李商隐。因牛李党争的牵累,他在政治上是不得意的。他的《行次西郊百韵》是有意摹仿杜甫《北征》。《送千牛李将军赴阙五十韵》,“风调清深,属对律切”,殆越藩篱而进乎堂奥。《有感(二首》《重有感》三首,为甘露之祸而作。朱彝尊评此三诗,谓:“用意精严,立论婉挚,少陵诗史,又何加焉。”李商隐《哭刘蕡》及《过崔兖海宅》诗,立言与用心,亦逼似杜甫。李商隐读书多,使事切,用心深细,其诗锤炼沉郁。王安石尤赏李商隐律诗,叹为“虽老杜无以过也。”宋初杨亿、刘筠的西崐体,专学李商隐,却大骂杜甫,可谓“数典而忘祖”了。

宋人收辑杜诗最有功,王洙辑的二十卷本得杜诗一千四百五十六篇,故杜诗在宋代益得以发扬其光焰,加惠于宋贤。王闿运谓杜诗在宋代开“硬语、愁吟”两派。两派诚有之,但“硬语、愁吟”四字,不足概括两派之内容。意者,其一派为继承杜诗之艺术,一派为继承杜诗之思想。

继承杜诗之艺术者,当首推黄庭坚。他的诗为苏轼所称许,是苏门四君子之一。他崇拜杜甫,他的《与洪驹父书》说:“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论作诗文》也说:“如老杜诗字字有出处,熟读三五十遍,寻其用意处,则所得多矣。”他只从琢句、用事上去研究杜诗,而把杜诗的思想内容抛开,表示读书多,避免常用的典故和词汇,争新炫奇,专学杜甫拗体诗,还故意造拗句,押险韵,作硬语。他用力学杜甫的诗,结果生、僻、枯,涩,并不如杜诗的艺术。倒是他比较自由写作的,如《书摩崖碑后》及《赠王郎》《登岳阳楼望君山》等到还有真情实惠,也确是好诗。黄庭坚长期过着书斋生活,除亲戚朋友之外,不接近群众,这与杜甫完全不同。他在士大夫阶层里声誉很好,又擅长书法,从之游者甚众。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列黄庭坚以下二十五人。其中除黄庭坚、陈师道两家外,其余有诗传世者,不过数人。后来方回著《瀛奎律髓》,因他们都号召学杜诗,遂以杜甫为一祖,以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为三宗。

陈师道与黄庭坚同时。他的诗受黄庭坚的影响极深。他性情狷介冷僻,每作诗,则闭门苦吟,故黄庭坚的赠诗,有“闭门觅句陈无己”之句。他的诗,极意锤炼,也是同黄庭坚一样的生僻枯涩。他认为“学诗当以子美为师,有规矩故可学,学之不成,不失为工。”他宁终身不用,不愿见章惇,宁受寒而死,不愿借赵挺之之裘,其持身之义,有足多者。

陈与义生年较后,他碰着靖康之难,避难南奔,展转到临安。在汴时,他也是号称学杜而脱离现实的江西派作家。经受国破家亡,他对杜诗才有了较深的认识。他的《避虏入南山》诗说:“但恨平生意,轻了少陵诗”。以后他的诗,也有好些反映现实的,如高宗的航海避寇,长沙的兵民抗敌,他写得沉痛悲壮,很类杜诗,在江西派中,要算难能可贵的。



宋代继承杜诗思想的,首先应该是王安石。王安石《四家诗选》,杜诗列在第一。他是很有政治抱负的人。自北宋建国以来,即受着西夏和辽国的威胁,加以兵多民困,王安石提出变法的主张,要求改变“积贫积弱”的局面。他早年作地方官,了解人民的疾苦。他写的《河北民》《发廪》《收盐》等,都是替人民说话,也是采取杜诗即事名篇的办法。他对杜甫有深刻的认识。他《题杜甫画像》诗末段说:“伤屯悼屈只一身,嗟时之人我所羞。所以见公画,再拜涕泗流。惟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他收辑了杜甫二百多首佚诗。他的《杜工部后集序》说:“然每一篇出,自然人知,非人之所能为,而为之者,惟其甫也。”说明完美的艺术性与高度的思想性相结合的杜诗,常人很难伪造。王安石诗很精炼,清深处颇类杜诗。

李纲,靖康时金人入侵,他作兵部侍郎,是主战最力的,是一位铁铮铮的人物,为投降派所不容,被謪。南宋初,欲有所为,首召为相,于是修内治、整边防,讲军备,力图恢复,又为投降派所不容,很快罢相。李纲诗文雄深雅健。他题《四家诗选·子美诗》说:“杜陵老布衣,饥走半天下。作诗千万篇,一一干教化。是时唐时卑,四海事戎马。爱君忧国心,愤发成悲咤。孤忠无与施,但以佳句写。风骚到屈宋,丽则凌鲍谢。笔端笼万物,天地入陶冶。岂徒号诗史,诚足继风雅。使居孔氏门,宁复称赐也。残膏与賸馥,霑足沾丐者。呜呼诗人师,万世谁为亚。”

南宋爱国诗人陆游《老学庵笔记》说;“今人解杜诗,但寻出处,不知少陵之意,初不如是……纵使字字寻得出处,去少陵之意益远矣。”这与黄庭坚的议论刚刚相反。陆游生活在河山破碎的南宋,他坚决主张抗战,报仇雪耻。慷慨激昂的情感,充满着他一生的诗篇。他临终的《示儿》诗与杜甫临终时还在忧国忧民的情感何其相同。他有一首读杜诗的诗说:“……看渠胸次隘宇宙,惜哉千万不一施,空回英概入笔墨,生民清庙非唐诗。向令天开太宗业,马周而后非公谁。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嗟咨。”陆游认识到杜甫是可以做出一番事业,惜当时不能实现。

苏轼的诗说:“天下几人学杜甫,谁得其皮与其骨。”若王安石、李纲与陆游得其骨,乃至得其髓了。

伟大的民族英雄文天祥,在南宋既亡之后,还在力图恢复,转战东南,兵败被俘,拘囚燕京狱中四年,不屈被害。他在幽燕狱中,集杜甫五言诗为绝句二百首,每首下有注,皆纪宋亡时事,乃极有价值的史诗。文天祥在《集杜诗·自序》中说:“子美于吾隔数百年,而其言语为吾用,非情性同哉。”此语诚然,若情性不相同,必无共同的语言。杜甫赠严武的诗说:“公若登台省,临危莫爱身。”他赠裴虬的诗也说;“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如果杜甫处于文天祥的地位,文天祥所作的事,杜甫是定能作到的。

元、明,清三代,或尚唐诗,或尚宋诗,无有不归宗杜诗的。

在今天社会主义的中国,在社会主义的文化建设中,杜诗对爱国主义,现实主义诗歌发展的进程,仍将起巨大的作用。

杨万里在《江西宗派诗序》里说:“东坡云,杜诗似太史公书。不惟当时闻者呒然,阳应曰诺而已;今犹呒然也。非呒然者之罪也,舍风味而论形似,固应呒然也。”杨万里之所以反对这样看待杜诗,正是舍风味而论形似。其实此乃毕仲游之言,东坡赞同其说(志林)。陆游亦有此看法。《说郛·老学庵续笔记》云:“太史公作《张耳陈余传》,秦将诈称二世遣人遗李良书……四句叠用四良字。《冯唐传》:上曰……两句叠用三吾字,而语含飞动,减一字不得。杜少陵《曲江》诗云……三联中叠用三花字,又何好也。”王世禛也说:“七言歌行,杜子美似《史记》。”吴挚父评杜诗也说:“沉挚中乃具恢诡意景,大家意兴所到,辄具数种笔墨,惟《史记》、杜诗能之。”以上诸家,谓其相似,皆就杜诗与《史记》写作风格言。

今为之更进一解曰:杜诗在诗史上所起的承先启后的作用和成功,与《史记》在史学史上所起的承先启后的作用和成功相同。杜甫继承《诗》《骚》和前人之作,加以创造性的发展,自成一家,遂为后世诗学正宗。司马迁继承《尚书》《春秋》《左传》《国语》,加以变革,合纪事、编年为纪传体,遂为后世正史典型。自《汉书》以至《清史稿》,无不仍其体例。刘知几虽有通史纪传体与断代史纪传体之分,然其为纪传体则一。所以,杜诗在诗史上的地位与太史公书在史学史上的地位极其相似。



(文中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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