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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无闻│杜甫与书画

徐无闻 杜甫研究学刊 2022-08-27

编者按:原文刊载于《草堂》(今《杜甫研究学刊》)1981年第2期,总第2期。

徐无闻(1931-1993),著名学者、书画家



唐朝在我国长期的封建社会历史中,是空前的光辉灿烂的朝代。杜甫正处在唐代文化高度繁荣、百花齐放的时期。在诗歌攀上高峰的同时,音乐、舞蹈、书法、绘画也大放异彩,取得了新的成就。这在一代诗史的杜诗中,都有鲜明而深刻的反映,特别是书法、绘画最为突出。


现存的杜诗一千四百五十多首中,专以书法或绘画为题的有二十三首,诗中涉及书法或绘画的约二十首,共占整个杜诗的百分之二、三。这个数量虽然不大,却不容忽视。第一,一个诗人能以如此数量的篇幅来歌咏书法、绘画,不仅是唐以前所没有的,而且在当时的诗坛上也是绝无仅有的。与杜甫并世而存诗较多的诗人,如李白、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储光羲、王昌龄、孟云卿、元结等,有的一句也不曾涉及书画,有的有一两首关于书画的诗,最多的也不过四、五首。李白的《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虽然对画境有着生动的摹绘,但却归结到“五色粉图安足珍,真仙可以全吾身”。天才卓绝的谪仙,还是不得画中三昧。歌咏怀素的《草书歌行》,看来并非李白手笔。且不论诗的优劣,怀素的真迹《自叙》,这篇自我宣传的文字,援引颜真卿、张正言、钱起、戴叔伦等的诗文以自重,而名冠天下的李白却只字未及,便是有力的反证。王维是大诗人兼大书画家,也许因为他已经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也就不再着力题咏书画。高、岑等人偶然题咏书画的诗,在质量上也是不能比拟杜诗的。第二,杜甫这百分之二、三的诗中有些是思想性与艺术性高度统一的精品,如《丹青引》《戏题王宰画山水障歌》《天育骠图歌》《饮中八仙歌》等,成为历来许多选本都不能遗漏的名篇。这些名篇充分表现了杜甫对书法、绘画艺术热烈的爱好、广博的知识和精深的理解。杜甫与书法、绘画,是整个杜甫研究中一个不可缺少的题目。笔者学识浅陋,就此提出几点初步认识,期能抛砖引玉。


康有为讲书法极力“卑唐”是哗众取宠的偏激的谬论。有目共睹的事实是:从初唐起,便是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等名家辈出,在前代书法遗产的基础上努力创新,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整个经济、文化的繁荣,科举的施行和帝王的提倡,都促进了唐代书法艺术的普及和提高。在这种环境下,童年时的杜甫便认真学书法,“远师虞秘监”,“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 。他的书法作品现已失传,实很遗憾。巴州严武诗摩崖石刻,是否真为杜甫所书,还有待研究。但杜甫的书法艺术造谐很深,是可以无疑的,“甫于楷隶行草无不工”。明朝还有人“尝于内阁见子美亲书《赠卫八处士诗》,字甚怪伟”。他的家庭和他一生的交游,也促成了他在书法上的成就。史称杜审言“工书翰,有能名”。杜甫所交往的人中,李邕、李白、张旭、贺知章、王维、郑虔、张彪、李潮、顾诚奢等都是有名于时的书家。在他诗里提到的同时书家还有韩择木、蔡有邻等人。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杜甫包含着深刻见解的歌咏书法的诗,同时也可想见当时书法艺术的繁荣。



《李潮八分小篆歌》证明杜甫对书法的发展,有过系统的研究。写诗当然不是罗列知识,辨论学术,但却也包含着科学。这首歌开头说:“苍颉鸟迹既茫昧,字体变化如浮云”,便是很卓越的见解。从战国起便流传着苍颉作书的说法,一般人信而不疑,甚至还妄加附会,后于杜甫的书法研究家张怀瓘著《书断》,首先把仓颉论赞一通,北宋人刻《淳化阁贴》,冠首的便是所谓仓颉书;明朝有人编字典,也画出了仓颉所造的字形。杜甫不相信“苍颉鸟迹”,难道不是很可贵的科学态度吗?“字体变化如浮云”,说明杜甫曾博览各种字形资料,认识到字体并非一成不变的东西,有个复杂的演变过程。“陈仓石鼓又已讹,大小二篆生八分”。韦应物、韩愈都相信《石鼓文》是周宣王的东西,远不如杜甫的审慎。前人对八分的解释很多,有的说:“割程邈隶字八分取二分,割李斯小篆二分取八分”;有的说笔势没有波磔是隶书,有了波磔的是八分。近年出土的秦简和西汉初年的帛书,便有波磔分明字体,正好证明“大小二篆生八分的正确。“秦有李斯汉蔡邕,中间作者绝不闻”。汉魏以来的史书以及六朝袁昂、庾肩吾等关于书法的著作中,记载了好些两汉以来善书之人,“读书破万卷”的杜甫岂有不知;“绝不闻”的真实意义,乃是无征不信的精神。“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足见杜甫很留意碑刻,具有辨伪鉴真的能力。


在《李潮八分小篆歌》中,“书贵瘦硬方通神”,是很重要的一句,却惹出了后人的争论。苏东坡《孙莘老求墨妙亭诗》:


杜陵评书贵瘦硬,此论未公吾不凭。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


纪晓岚很赞成:“此真通人之论”。但能不能反过来说,杜诗便不是通人之论呢?我认为不能。就一般而言,环肥燕瘦,两者皆美,各有千秋,东坡之论,诚为通达。但东坡没有考虑到杜甫写这诗的特定因素,只图一时笔下畅快而批评杜甫,也不见得就公正。

“书贵瘦硬方通神”,不仅不可厚非,而且应该承认很精当。在品评书法时,瘦硬二字相连,并不是平列的关系,而是偏正的关系,重要的还是一个“硬”字,硬字的正确理解是笔力的坚实强劲。不硬而瘦与肥肿软弱在书法中同为弊病,是不言而喻的。然而,东坡却有意无意地偷换了概念,抹掉了“瘦硬”中笔力坚实强劲的要义,单从瘦字上去做文章,难道不是失于偏颇吗?


“书贵瘦硬方通神”,有着两方面的意义。一方面,这是从优秀的书法作品总结出来的要诀。秦汉篆隶的代表作品,特别是初唐的大家,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薛稷,以及与杜同时的李邕的书法,都表现为“瘦硬”。这些书法,至今都被公认为典范,可见并非杜甫的偏嗜。另一方面,这也是杜甫对当时书风的针砭。唐玄宗的字就写得肥俗,丧失了唐初清俊秀挺的风格,现存的《鹡鸰颂》摹本便可证明。同时的书家如苏灵芝,是一般写经手的代表,所书碑刻甚多,从现存的《易州铁象碑》来看,痴肥之态可掬,书品的确不高。由此可见,杜甫说“书贵瘦硬方通神”,也正体现出他所持的“古不乖时,今不同弊”的态度。


“书贵瘦硬方通神”,确是杜甫认识和评价书法艺术的原则。瘦硬达到的境界是“神”,瘦硬的形成,则是书家肘腕挥运出来的笔力。所以他一再强调“笔力”。他赞美顾诫奢的八分书:


顾侯运炉锤,笔力破余地。


他赞美张旭的草书:

悲风生微绡,万里起古色。锵锵鸣玉动,落落群松直。连山蟠其间,溟涨与笔力。


在书法上,凝结在有节奏、有规律的点画中的笔力,是生命的运动,是产生美的基本。从古到今的许多书家,在探讨和传授学书经验时,都反复讲述执笔、行笔的方法,归根到底,都是为了力的表达,美的创造。书法没有力,也就无美可言。从这个意义来讲,东坡评书与杜甫也只能是本同而末异,且看:

颜公变法出新意,细筋入骨如秋鹰。徐家父子亦秀绝,字外出力中藏棱。峄山传刻典型在,千载笔法留阳冰。


此处所举数家,不仅好处在有力,而且形体也并不肥。颜书如《多宝塔碑》那样较肥的只是少数,晚年的《元结碑》《臧怀恪碑》《大字麻姑坛记》等,都是瘦硬一路。徐浩父子也不肥。徐铉传摹《峄山碑》和李阳冰的小篆,更是瘦硬的典型。可见,在实际上一落到具体品评时,杜公这条原则,东坡说是“不凭”也要凭的。

杜甫本人是凭了这条原则来品评各家各体的。“书贵瘦硬方通神”,虽是杜甫评书法的一条普遍原则,但说在题咏小篆八分的诗里,也有道理值得推寻。论书之崇尚篆隶,犹如论诗之祖述风骚。这并非形式主义的复古,而是为了认识各自艺术种类的基本规律,继承和发展优秀的传统。书法在殷周时代的汉字中就包涵了它成为艺术的本质,到了秦篆汉隶时代,便确立了它成为一个艺术种类的地位。篆书、隶书,特别是秦篆,最能显露构成书法艺术的本质,最能体现瘦硬通神的涵意。同时,小篆要求书家具有倍于其他书体所应有的笔力,非长久专习不能为功,因而难度也更大。柳公权的《玄秘塔》碑文是楷书的典范,可篆额就写得很差,便能证明这点。从南北朝到隋唐,各处丰碑巨碣的篆额,几乎都是方格子中描填得极肥极笨的“谬篆”(此词乃笔者杜撰),正是《天发神谶》那种篆体的讹变。李潮的小篆虽已失传,根据宋人记载,他和李阳冰的小篆是一致的。这两个李的篆书,是对当时流行的谬篆的批判,是具有真美的篆书的复兴。有人说李阳冰的小篆“笔力柔弱,不足以承前启后,纯是没有实践经验的“黄腔”。杜甫赠李潮诗中提出“书贵瘦硬方通神”,对这青年书家是勖勉,对当时书风是批判,对后世则留下了掌握书法艺术的精深的见道之言。


杜甫称赞薛稷的楷书“慧普寺”三大字:


仰看垂露姿,不崩亦不骞。郁郁三大字,蛟龙岌相缠。


这三大字现已不存,但宋人还看到。米芾说:


老杜作《薛稷慧普寺》诗云:“郁郁三大字,蛟龙岌相敏。”今有石本,得视之,乃是勾勒倒收,笔峰笔笔如蒸饼,普字如人握两拳,伸臂而立,丑怪难状。由是论之,古无大字明矣。


把三大字说得如此不堪,无异乎是骂杜甫在瞎吹。米芾的确是第一流的书画家、鉴赏家,他鉴赏书画多有他人所不及的精到处,但谬论也非止一端,如上举这段话和骂柳公权是“丑怪恶札祖”之类。我们绝不能因这段话而怀疑杜甫的眼力。这段话对三大字丑化的形容中,也还是道出了薛稷用笔和结字的特点的。现在薛书《信行禅师碑》纯是褚遂良面目,三大字的“勾勒倒收”云云,倒是很像薛稷之子薛曜所书《石淙诗》那种样子。从褚遂良、薛稷、薛曜到宋徽宗一条线发展的楷书,都很符合瘦硬通神的原则。三大字的状貌可以想象,杜甫的赞美也是恰当的。


杜甫称赞得最多的是张旭的草书。张旭生前,杜甫歌颂他:“张旭三杯草圣传”,张旭死后,杜甫追悼他:“斯人已云亡,草圣秘难得”。尊之为圣,是崇高的评价。张旭的书迹,现在能见到的有楷书《郎官石记序》和草书《古诗四帖》《肚痛帖》,用来对照杜诗,是符合实际的。《郎官石记序》,曾巩评为“精劲严重”;《古诗四帖》墨迹,用笔很富于篆籀的的意味,也是瘦硬通神。而张旭之圣,还不仅此,更在于他的狂草是书法上的创新。这也和杜甫能在诗歌中创新而被后人尊为诗圣一样。


生活是文艺的源泉,书法也不例外。张旭的草书能创新而为圣,正由于他吸取了丰富的生活源泉。杜甫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的序言中说:


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书帖,数尝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即公孙可知矣。



剑器这种健舞,从杜诗的描绘中,可以想象那种强健迅疾的动作,浏漓顿挫的旋律,雄浑豪放的风格。张旭经过多次体验,把它融入另一种美的形式中。韩愈也说:

往者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


杜甫和韩愈的这两段话,是对于书法很可贵的唯物主义的见解,使我们认识到书法的形式美,归根到底,还是从客观生活的具体形象中抽象的结果。


杜甫对于绘画具有真挚的爱好和精深的理解,并不亚于书法。他二十岁左右漫游吴越,在江宁瓦棺寺看到了顾恺之画的维摩诘象。这幅光彩耀目的杰作,画着维摩诘“清羸示病之容,稳几忘言之状”,那不可思议的微妙的眼神,深深地感动了年轻的诗人。过了二三十年,他仍然铭记在心:


看画曾饥渴,追踪恨森茫。虎头金粟影,神妙独难忘!


在做梦也不可能想到会有火车、轮船、照象机的一千二百年前,杜甫无法重见这幅名画的惆怅,是完全能够理解的。他从少到老,爱画未尝少衰。即使在穷愁潦倒,飘泊转徙之中,荒山古庙里的画迹,也引起他的咏叹:

禹庙空山里,秋风落日斜。荒庭垂橘柚,古屋画龙蛇。


对画的鉴赏和题咏,成了诗人精神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他赠奉先刘县尉的诗:“刘侯天机精,爱画入骨髓”,其实也不啻是夫子自道。

现存的为数不多的唐画已是稀世之珍。我们看到敦煌的唐代壁画和韩幹《牧马图》、韩滉《文苑图》、宋人摹张萱《虢国夫人春游图》等,已惊叹这些画的艺术成就很高。这些画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杜甫的诗,但都还够不上杜诗中反映的唐画的更高水平。由于物质文明发展的历史局限性给古代画家带来的不幸,远比诗人大得多,他们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创造出来的作品,都在千百年来的天灾人祸中销亡殆尽了。同样是圣,诗圣杜甫的诗与日月争光,传之无穷,可是画圣吴道子的画,早巳看不到一幅真迹了。现在,我们要研究唐代的画,杜诗便具有了很可贵的文献价值。杜甫在诗中真切地反映了他所感受到的一些画的艺术效果,生动地展现了一些画家的品格、精神,这在《历代名画记》《唐朝名画录》一类书中,是很难见到的。


在杜甫诗中出现的画家,有东晋的顾恺之,隋朝的杨契丹,唐朝的薛稷、李绪、姜皎、吴道子、王维、郑虔、祁岳,毕宏、曹霸、韩幹、韦偃、冯绍正,还有不知名的刘少府、李尊师等人。顾恺之、吴道子、王维是中国美术史上很重要的画家。杜甫与郑虔有着非常深厚的友谊。曹霸很受杜甫的尊重与同情。遍观全唐诗,杜甫以外的任何人的诗中,也没有出现过如此众多的画家。这说明杜甫对画家的感情特别深厚,反映出开元天宝时代画坛的兴盛。


中国画发展到唐代而出现的新风格、新画种、新技法,杜甫是很看重的,在诗中作了明确的描述和赞扬。


宗教题材的人物画,到了唐代,外来的影响已被融化,形成了新的民族风格,在技法上也有新的创造。这种画的代表画家便是吴道子。东坡说他“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概括了他的风格和成就。米芾说他“行笔磊落挥霍如莼菜条”,指的就是他独创的线描技法。在唐朝遍布全国的佛寺道观壁画中,杜甫特别写出了吴道子:


画手看前辈,吴生远擅场。森罗移地轴,妙绝动宫墙。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冕旒俱秀发,旌旆尽飞扬。



这八句诗,精确地再现了一幅庄严肃穆、高华典重的巨大壁画,画面上服饰繁丽的众多人物,神态轩昂,栩栩如生。画中的主要人物是五个本朝皇帝,那是必须画得又要真又要好的。这幅难度大,要求高的壁面,确是充分表现了吴道子高度的艺术水平。以现存的宋画《朝元仙仗图》等结合着杜诗来看,吴道子这幅壁画的面貌,大致可以推想出来。


山水在画里原为人物的附属,晋宋以后,虽已有以山水为主体的画出现,但为数极少,影响甚微。到了唐代,山水画才确立为一个新的门类,与人物画竞长争高。杜甫对新兴的山水画,热烈爱好,引吭高歌。从他题咏山水画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出,盛唐的山水画不但早已脱离幼稚状态臻于成熟,而且有了相当高的成就。这些画的真实性很强,画家对真山水有深入的生活体验,使观者站在他的画前,犹如置身于真正的山水之中,发出喜悦的惊叹:“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有的山水是写实的:“沱水临中座,岷山到北堂”,有的山水是想像的:“壮哉昆仑方壶图,挂君高堂之素壁”。这些画的构图都不简单,经营位置颇费工夫,重山叠水,远浦遥岑,咫尺万里,体现出高远、平远或深远的境界。画中的树木花草、人物、亭台、水中的船和天上的鸟等,都有精心的描绘,尤其是风起云兴,波涛奔涌的动态,更见出画家的技巧。在画法上,有的可以肯定是青绿着色:“白波吹粉壁,青嶂插雕梁”,有的也可能是水墨画。这些画都有一定的思想内容,或是展现超越尘世的理想中的仙山,或是抒写与“怀禄情”对立的“沧州趣”,唤起观者“幽襟兴激昂”,感到自己“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正是画家卓越的艺术才达到了如此强烈的效果。


翎毛、走兽也是唐画中新兴的门类,杜甫也极为爱好,再三题咏。他所题的画中,有鹰、鹘、鹤、马。尤其是题咏马的几首,可称绝唱,黄山谷非常赞赏:


韦侯常喜作群马,杜陵诗中如见画。忽开短卷《六马图》,想见诗老醉骑驴。……一洗万古凡马空,句法如此今谁工?


“杜陵诗中如见画”,道出了杜甫题画诗中对原画描写的精确性;“一洗万古凡马空”之所以为工,是杜甫具有精鉴卓识,点出了原画之神。


杜甫的题画诗的精确性,达到了可凭他的诗来作为鉴定古画真伪的依据。米芾说:


世俗见马即命为曹、韩、韦,见牛即命为韩滉、戴嵩,甚可笑!唐名手众,未易定。惟薛道祖绍彭家《九马图》合杜甫诗,是真曹笔。


到了现在,杜甫题画诗的这种精确性,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古画失传的遗憾,使我们对盛唐画还能有些较为具体的想像。


从杜甫题翎毛、走兽画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很突出的两点:


第一, 这些画家的写生能力都很强,画中的马、鹰等形象都很逼真,在逼真的基础上传神。且看姜皎的画鹰:


楚公画鹰鹰戴角,杀气森森到幽朔。观者贪愁掣背飞,画师不是无心学。此鹰写真在左绵,却嗟真骨遂虚传。梁间燕雀休惊怕,亦未抟空上九天。


“观者贪愁掣背飞”“梁间燕雀休惊怕”是逼真到画活了的程度;“却嗟真骨遂虚传”是画鹰充分表现了鹰的性格神态,比真鹰还要劲挚,还要有气势。再看曹霸的画马:


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淡经营中。须臾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


这几句诗极其精炼、生动地写出了曹霸在宫廷中运思挥毫的情景,写出了他神采飞动的杰作完成时产生的震动人心的效果。“榻上庭前屹相向”就是高度的逼真传神。从这里所举的诗中,我们可以明确地体会到,杜甫对画的艺术要求是以形写神,形神兼备。


第二,杜甫把翎毛、走兽画看作是托物寄意的无声之诗,发挥出了它的思想意义。如薛稷的画鹤:


低昂各有意,磊落如长人。佳此志气远,岂惟粉墨新。万里不以力,群游森会神。威迟白凤态,非是仓庾邻。


说的虽是画中之鹤,但使读者联想到的却是那种超群脱俗,品格清高的人。和“一切景语皆情语”的道理一样,画物在实际上画的还是人。杜甫用此道理看画,也用此道理做诗。

还有一种情形,就是他常常还从画外生发,联系时事,感慨国家的盛衰。如题曹霸的画马:


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


或者借以抒写政治上的愤懑和希望,如题画鹰:


干戈少暇日,真骨老崖嶂,为君除狡兔,会是翻韝上。


由以上两点,我们可以认为:杜甫高度评价了唐代新兴的翎毛、走兽画的成就,他对这类画的思想与艺术的认识,具有典范的意义。由于杜诗的广泛流传,事实上杜甫对这类画的发展,起了促进的作用。


水墨画的确立和发展,也是唐代绘画中的创新。被杜甫尊为前辈的大师吴道子,便是水墨画的创始者之一。他奉诏在大同殿壁上画“嘉陵江三百余里山水,一日而毕”。只有水墨写意,才会如此神速。黄山谷说吴道子画竹“不加丹青,已极形似”。王维被后人奉为水墨山水的鼻祖。杜甫诗中虽然没有说到他们的水墨画,但他曾见到,是无疑的。杜甫所题咏的韦偃的两幅画,看来应是水墨写意。他写韦偃的双松图:


绝笔长风起纤末,满堂动色嗟神妙。两株惨裂苔藓皮,屈铁交错回高枝。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


只有画上豪放的笔法,刚劲的线条,黑白色相互映衬对比,水墨点染,有干有湿,才会生出这样的形容和想像。杜甫对韦偃这幅画很倾倒,还要把自己珍藏的一匹好东绢拿出来,“请公放笔为直干”。这只能理解为水墨的大写,不是着色的细描。他又题韦偃的画马:


戏拈秃笔扫骅骝,欻见骐驎出东壁。


使用的工具有秃笔,画的动作是任意挥洒的“扫”,画成的时间也很迅速,这当然也是写意的水墨。可以推想,水墨写意这种新的解放的技法,它比着色工笔更自由,更能表现画家的个性,杜甫定有浓厚的兴趣。


苏东坡说:“君子之于学,百工之于技,自三代历汉至唐备矣。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天下之能事永远也不会毕,我们理解这段话,不会以辞害意。这段话很能帮助我们认识杜甫题画诗的历史意义。东坡指出了唐代文学艺术上有划时代的新成就,论定了杜、韩、颜、吴在各自领域内的领袖地位。杜甫的题画诗本身和诗中所赞扬的唐画,便是这划时代的新成就的有力证明。


关于杜甫与书画,还有两点须略事申述:一是他评论书画时,强调一个“神”字;二是他在评论书画时往往要兼论其人。



在杜诗中,涉及文学艺术而用到的“神”字有十余处。如讲到文学写作,“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称赞朋友的文章好,“文章有神交有道”;讲到自己写诗,“诗成觉有神”;讲到书法,“书贵瘦硬方通神”;讲到曹霸画得好,“将军善画盖有神”……这些“神”字,是不是神秘难讲呢?不是;但也并非一样的意思,大体上可理解为两种。


就作品而言,不论是诗文,还是书画,“神”都是创作者努力追求的一种高超的境界。在书法中,“书贵瘦硬方通神”的“神”,就是《书谱》一类书论中所说的“风神”,也就是从由点画积成的字形上体现出来的,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书家的个性、感情、气质,对观者能产生美感的东西。画中的“神”“神妙”,是用色彩(墨也是色彩)和线条描绘的具体形象中,显示出了它的性格,它内在的精神本质的东西。换句话说,神就真、草、蒙、隶,或者山水、人物、花卉、禽兽等具体形象中的人的灵魂。


作品中的神,来源于创作者的神。张旭笔下的神,曹霸笔下的神,杜甫本人笔下的神,拿现在的话来说叫做灵感,是他们在长期的艺术活动中锻炼出来的卓越的创造能力。我们从杜甫的诗里,看不出这个神是人从娘胎里带来的。杜甫不是迷信天才的唯心论者。他赞扬张旭极虑专精,苦练书法:


有练实先书,临池真尽墨。俊拔为之主,暮年思转极。


他写出曹霸“即今飘泊干戈际,层貌寻常行路人”。这位既贫且老的画家,在颠沛流离中也不肯放下画笔,孜孜不倦地写生。杜甫本人的学习是“读书破万卷”;创作是“新诗改罢自长吟”。他的“神”也确实来之不易。因此,杜甫说某人有神,无异是对这个人在艺术上坚韧不拔的毅力的颂扬。


要求诗人、文人、书家、画家要有高尚的品格,是我们中国几千年来优良的传统。创作者人品的优劣直接影响当代和后世的人们对他作品的评价。我国古代文艺理论批评中论及这个问题的相当多,似乎当代的研究家们注意到了的还很少。大概是这个问题不够玄妙精深的缘故吧。


然而,这确是一个重要问题,杜甫就很注意它。杜甫能成为伟大诗人,首先在于他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人。那种背离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不讲实事求是的谬论,无论如何也把杜甫这个光辉形象抹不黑的,反倒是谬论抹黑了它的制造者。历史并非让人随意打扮的小女孩,而是铁面无私的包龙图!


杜甫常常怀着真诚的友谊和敬意,在诗里写到一些书家和画家,颂扬他们的人品和艺术。他追怀贺知章:


贺公雅吴语,在位常清狂。上疏乞骸骨,黄冠归故乡。爽气不可致,斯人今则亡。山阴一茅宇,江海日清凉。


这个被史家归入文艺传的人物、杜甫却只字未及艺事,而写他的超越流俗,不贪禄位,仰慕他的爽气高风。对于张旭,杜甫则勾画出了他挥毫的形象: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兀傲不羁,轻视权贵的神态,如在眼前。对诗书画三绝的郑虔,杜甫赞扬他:


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


为他的穷愁潦到大鸣不平:


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万古知何用!


这种对艺术家品格的赞扬,同时也是对践踏人才的政治黑暗的控诉。

在《丹青引》这篇掷地可作金石声的歌行里,杜甫衷心礼赞曹霸这位“途穷反遭俗眼白”的画家: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始浮云!


发愤忘食,乐以忘忧,把权位和金钱视若等闲,把整个生命贡献给艺术事业,这是何等高尚的品格!我国文学史艺术史上的奇花硕果,不是以权力为锄头,黄金为大粪培植出来的,而是广大劳动人民和像杜甫、曹霸这样的专家们的血汗结晶。

杜甫歌颂画家的品格,在当时很有进步意义。唐朝的上流社会对绘画是鄙薄的。阎立本身为宰相,因为善画,犹且被人挖苦为“右相‘驰誉丹青’”。皇族出身的李思训以擅长青绿山水而负盛名,而李邕所撰的神道碑中,一句也不提到。他们都是如此,其他的人也就不待言了。杜甫对绘画艺术认识很深,很有感情。他很懂得画家们的作画,“意匠惨淡经营中”“更觉良工心独苦”,的确是应该受到尊重的艰辛劳动。可是,“贵人岂不仁,视汝如莠蒿”“嫉恶怀刚肠”的诗人,怎能不为被践视的画家们大唱颂歌呢?


总的说来,杜甫关于书画的诗,是他的全部作品中不可缺少的部分。在中国文学史上,这些诗“开出异境,后人往往宗之”。它扩大了诗的题材范围,丰富了诗的艺术,给后世以显著的影响。在中国美术史上,杜甫也是有功之臣:一是他关于书画的诗,起到了提高书画艺术,促进诗书画相结合发展的作用;二是他全部诗中贮藏着千百幅有声之画,为后世画家提供了丰富的题材;三是后世书家都喜欢依托他的名篇挥洒出自己的艺术才能。现在,杜甫关于书画的诗不仅在唐代文学、美术的研究中有可贵的文献价值,并且,这些诗的思想内容、艺术观点和艺术技巧,对于从事社会主义文学、美术的创作者来说,也是很有教益的。


到此搁笔的时候,我要朗诵韩愈的诗:“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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