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慕樊│读杜诗小记
编者按:原文刊载于《草堂》(今《杜甫研究学刊》)1984年第1期,总第7期。
(王康:《来路与去向·怀念曹慕樊、谭优学、秦效侃三先生》,来源自公众号“憨憨故事百姓记忆”)
注释是一家之言。《文心雕龙·论说》篇说:“若夫注释为词,解散论体。离文是异,总会是同。……要约明畅,可为式矣。”这是说注释就是论说,要求做到“要约明畅”。就是简要明晰。又《指瑕》篇说:“若夫注释为书,所以明正事理。”“(不应)谬于研求,或率意而断,……若能檃括(绳正)于一朝,可以无惭于千载也。”这是说注释没做到“明正事理”,就失掉了论的本分。这个要求是很高的。清代的几种杜诗注释,成就都大。第一是钱谦益。他钩稽唐史以说证杜诗。开以史证诗一派,合乎历史唯物主义精神。又注重版本,谨严不苟,亦史家风范。钱于注杜,可谓有识。但疏于文字训诂,是他的缺点。仇兆鳌网罗旧注兼及诗评,极为丰富。大有益于后学。虽常据试帖诗法,辄改原诗段落对语,未免轻率。要之三百年间,许为独步(注)。其于注杜,可谓有学。浦起龙、杨伦两家,《读杜心解》说解圆通,《杜诗镜诠》裁镕简当,可谓有才。
尽管有这些遗产,我们还得对杜诗用功去钻研阐述。无可讳言,由于种种局限,他们的著作仍有不足之处,需要后人去补充订正。这不是说我们已经超越他们,而是他们的成绩鼓舞我们更要前进。
我相信章句是读书的第一步。所以自己学习杜诗,以懂得词句为必要的要求。一切解释杜诗的书(包括当代人的著作)我都学习。当然有时也有一点不同的意见。我喜欢用唐人有关的诗文来说杜诗,又总想以杜诗证杜诗。这不大容易,更难得准确,我缺少前人读书“涵泳玩索”的时间与功力,所见难免错误自不必说,浅薄更所常有。写出来请同志们指正。
骑驴三十载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现在流行的四种杜诗注本,此句惟《钱注》作“三十载”,馀《详注》《心解》《镜诠》皆依卢德水(名元昌)改为“十三载”。按钱注是。现存宋刻杜诗,均作“三十载”。改为“十三载”,绝无板本依据。持片面理由,它无依据,辄改旧书,最是恶习。缘三家所以改“三十载”为“十三载”的理由,不过因下句“旅食京华春”,不改似乎说不过去。因为杜甫并没有三十年住在长安的事。细想一下,改为“十三载”才真不通。因为杜甫第一次举进士不第,时间是开元二十三年(735年)。请注意,其地点实是在东都洛阳,不是在长安。详见闻一多《少陵先生年谱会笺》。杜甫到长安,实在是天宝五载(746年)。这才是诗人“旅食京华”的开始。到给韦济献诗那年,不过在长安住了不到三年,哪里有十三年?卢元昌以至仇、浦、杨诸家,都以为杜甫举进士不第是在长安,从那年算起到献诗之年,即735—748年,倒刚好是十三年,所以他们就抛开版本不管,径直乙倒原文。“十三载”是一个纯粹的巧合的误会!今天应该彻底否定它!玄宗因长安涝灾,于开元二十二年出居东都,到二十四年才回长安。因此二十三年的试进士是在洛阳,而不是长安。《壮游》诗曰:“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京尹”,自然是指在洛阳的考功衙门,仇氏《详注》卷首《杜工部年谱》于开元二十三年下,云“公自吴越归,赴京兆贡举,不第。”诗曰“京尹”,《谱》说“京兆。”差仅一字,谬以千里。
“十三载”的说法既然不能成立,我们应该考查一下“三十载”的说法是否合于事实。杜甫生于先天元年(712年),到献此诗的天宝七载(748年),三十六岁。《壮游》曰:“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可见七岁他已经开始文学创作。自然对生活也有所了解和记忆了。所以自述生活,可能从七岁算起。他七岁是开元六年,即718年。到天宝七载,恰好三十年。如果以为七岁太小,不足据。那么,改为从十五岁起算也行。《壮游》曰:“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既说出游,即已有社交生活,可以作为回顾生活的起点,是无疑的了。杜甫十五岁,当开元十四年,即726年。到天宝七载(748年),他二十二岁。按唐朝人习惯,年纪十岁为一秩。满了上十岁,就可以称作下十岁的年纪。白居易《喜老自嘲》诗:“行开第八秩,”自注云:“时俗谓七十已(以)上,为开第八秩。”又,《思旧》诗:“已开第七秩。”时大和八年,居易年六十三。六十三可以称七十,那么二十二当然可以称三十了。这种纪岁法,大约和当时人过了大年初一就算添一岁相关。如杜甫《杜位宅守岁》“四十明朝过”即其证。
已释“三十载”,现在说“骑驴”和“旅食京华”。“骑驴”是说贫贱生活。后世尚有“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的俗谚。可见骑驴是指贫苦人的。“骑驴三十载,”是说一向贫苦。《新唐书·杜甫传》说“甫少贫不自振”,和诗人自说“衣不盖体,常寄食于人”(《进<雕赋>表》)是相应的。“骑驴三十载”自然包括现在的生活。换句话讲,“旅食京华”即包括在三十载之内,或说“旅食京华”是“骑驴三十载”的下限。这是顺理成章的,一点没有难通的地方。无劳乙倒原句。
(注)《杜少陵集详注》,最后增订为康熙五十年(西纪1711年)。到一九八三年计二百七十二年。
衮衮 《醉时歌》:“诸公衮衮登台省。”衮衮,继续貌。六朝已有此语,杜诗多次用之。如《酬孟云卿》:“相逢难衮衮,告别莫匆匆。”《上牛头寺》:“青山意不尽,衮衮上牛头。”《登高》:“不尽长江衮衮来。”一作滚。王菉友所谓(后起)区别字也。
五升米 同上诗“日籴太仓五升米。”《三国志·魏书·管宁传》注引《魏略》:“焦先字孝然……十六年,关中乱。先失家属,独窜于河渚间。食草饮水,无衣履。时大阳长朱南望见之,谓为亡士。欲遣船捕之。(先友人)侯武阳语县:‘此狂痴人耳。’遂注其籍。给廪日五升。”杜公盖以焦先自比。不必实指。
坐字 《戏简郑广文兼呈苏司业源明》:“才名四十年,坐客寒无毡。”
按此坐客不作座上客解。这个坐字是他动词。与《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煖客貂鼠裘……劝客驼蹄羹……”的煖、劝二字用法相同。坐字这种用法,杜诗尚有它例。如《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悄然坐我天姥下。”又《负薪行》:“土风坐男使女立。”此外,李白《门有车马客行》:“呼儿扫中堂,坐客论悲辛。”又《旧唐书·阳城传》:“城坐台吏于门”,皆是其例。宋黄庭坚《惠崇烟雨芦雁图》:“惠崇烟雨芦雁,坐我潇湘洞庭。”似自杜诗出。
扫字 《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闻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画沧州趣。”
钱注:刘为奉先尉,写其邑之山水,故曰赤县图。仇注:扫,谓挥洒笔下也。按二家注似皆谓刘少府先画一幅地图,又画一幅山水。惟何义门曰:扫却赤县图,谓除去旧画地理图,而新画山水也。何氏此解,最得杜意。惜未解扫字,故不能服人。检杜集用扫字,本有二义。(一)扫,谓落笔挥洒。如《戏题壁上韦偃画马歌》“戏拈秃笔扫骅骝。”或作描画义。如旧题《虢国夫人》诗:“淡扫峨眉朝至尊。”(二)扫,谓抹去,如《赠李白》:“山林迹如扫。”又《雨过苏端》:“诸家忆所历,一饭迹便扫。”此义尚有多例,不必更举。杜公这里说的“闻君扫却赤县图”,便是说刘单命人抹去原有壁上的奉先县地图,又命画师新于壁上画山水景物。东坡《和张子野见寄三绝句》之二《见题壁》云:“狂吟跌宕无风雅,醉墨淋漓不整齐。应为诗人(按指子野)一回顾,山僧未忍扫黄泥。”是说壁上苏书诗句,因为张先爱顾,所以山僧还未用黄泥抹去。可见抹去壁上旧书画,叫做扫。
又刘单虽爱画,此次新画山水,却是命画师作的,故诗说“遣画”。自画不用说“遣”。
问字 《述怀》:“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问,向也。张相《诗词曲语词汇释》卷五,问字有向义条,漏引此例。而所引杜诗二例,义未必安。(一)《入宅》诗:“相看多使者,一一问函关。”张解为向函关。(二)《春日江村五首》:“邻家送鱼鳖,问我数能来。”张解“言屡向我送鱼鳖也。”何以我说义未必安?因为《入宅》诗似可解为入秦使者多来相看,杜公一一问询函关乱事究竟如何之类。仇杨俱同此解。俱引王应麟曰:“潼关至函谷关,历峡华二州之地,俱谓之桃林塞。时周智光据华州反。我认为问字这样解是对的。在成都说“长路关心悲剑阁”(《野老》),在夔州关心函关的治乱,难道能不一一问询吗?这种问字意义的句子,还可举两例:(一)《柳司马至》:“有客归巫峡,相过问两京”。(二)《溪上》:“西江使船至,时复问京华。”问函谷,正是问入京之路。
至于《春日江村五首》诗句中的问字,解为向字或释做赠字都无不可。仇、杨都把问字作馈赠讲,实未可厚非。我可以为这一解释举一句杜诗为证。如《寒食》诗:“田父要(约也)皆去,田家问不违。”仇解这两句说,“招要皆去,馈问不辞。”这和“邻家送鱼鳖,问我数能来”的意思极近似。这是十字句,可以看作“邻家送鱼鳖赠我”是一意,“数能来”是一意。前者就是“田家问”,后者就是“不违”的结果。对田家馈赠,泰然接受,亲昵的关系既已建立,他们自然就常常送礼物来了。
我主张对旧词新义要严格要求。旧说万不可通,才可建立新义。否则要造成汉语史的一定混乱。比如这个问字作向解。照我的说法,杜诗只有一例,可见杜甫时代,这个新义还未普遍形成。如说杜诗有三例,足见问作向讲,当时也相当普遍了。要之,宽要求不致茫无边际,严不至吹毛求疵。归于实事求是而已,非以胜心论学也。
李特进 《徒步归行》,原注:“赠李特进。自凤翔赴鄜州,途经邠州作。”
李特进是谁?黄鹤以为李嗣业。惜未举证。据史,天宝十载,嗣业从高仙芝平石国及突骑施,立大功。以跳荡先锋加特进(参合两唐书嗣业传)。天宝末,嗣业官骠骑大将军,不得仍称特进。及读《资治通鉴》二一八,至德元载,肃宗初立,命河西节度副使李嗣业将兵五千赴行在,嗣业意存观望。段秀实责嗣业曰:“岂有君父告急,而臣子晏然不赴者乎!特进常自谓大丈夫,今日视之,乃儿女子耳。”仍称嗣业散阶官。乃知黄鹤之说不误。杜诗题下原注的“李特进”,正是嗣业。
杜五言句法 《北征》:“闰八月初吉”。胡小石《北征小笺》曰:“五言(诗)每句可分上下两节。汉魏以来每句构式,上节以两字,下节以三字为通则。惟蔡琰《悲愤诗》言:‘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阮籍《咏怀》言:‘仇怨者谁子,耳目还相羞’(按尚有‘宾客者谁子?’‘可怜者谁子?’等句)。上三下二,为变格。至唐开、天时,诗风丕变,竞运新格。太白《天恩流夜郎忆旧游》:‘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杜此句上三下二亦同。”按太白五言诗句法,尚有上一下四者。如《赠王判官时予归隐居庐山屏风障》:“昔别黄鹤楼,蹉跎淮海秋。俱飘零落叶,各散洞廷流。”又如传诵的《月下独酌》诗,其中“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亦当视为上一下四句。世言以文为诗,自杜甫始。实则李白亦以文为诗。如上举句式,大破汉魏六朝诗句法,更无论七言之纵横放逸,不拘一格了。(七言如《战城南》“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用散文句法殆过杜甫。)
狼籍画眉阔 《北征》
二十年前,温习《北征》,偶记笔记几条。其中论“狼籍画眉阔”。以为钱注引明人《霏雪录》,以张籍《倡女词》“轻鬓丛梳阔画眉”句证唐时妇女喜画阔眉,实误。我说,妇女眉样,时尚易变。中唐有阔眉,不能证天宝末亦尚阔眉。反之,据盛唐人诗及中唐人述盛唐妇女生活的诗看来,天宝眉样,仍尚细长。并引李白、王諲诗、白居易《上阳人》为证。《上阳人》云:“青黛点眉眉细长,……天宝末年时世妆。”杜家小女,本欲画时世长眉。奈效法无术,致成粗阔。杜公写其稚气,以为破愁之助耳,本非说当时妇女妆梳。(久之写为一文。发表于《西南师范学院学报》,后收入拙著《杜诗杂说》,此不详及)前两年,友人献疑说:据唐人小说《梅妃传》,有“柳叶双眉久不描”句。可知玄宗时眉样未必是细长吧?思有以答之,久而未暇。兹略释其疑。
关于唐人服饰、妇女妆梳等,本系文化史事。切盼有人作出贡献,以益学术研究。小子学力素薄,于此无发言权,仅就所读诗略一辩之。
《梅妃传》虽写玄宗江妃事,实宋人作。传末说“惟叶少蕴与予得之。后世之传,或在此本。”叶梦得,北宋末人。清人编《唐人说荟》收此传,妄题唐曹邺作。故《梅妃传》诗云云,可以不论。若说眉作柳叶样就是指阔眉,何不举《长恨歌》“芙蓉如面柳如眉”反更简便?但此非白公自相矛盾。缘我国诗中,说到妇女细而曲的眉样,多以新月作比。如果说眉色,多以柳叶作比(远山、林色,乃至多种比,各依特点为辞)。请略举证。
以细眉比月,见于鲍照《玩月城西门廨中》诗。所谓“纤纤如玉钩,……娟娟似蛾(娥)眉”。纪晓岚说,这是以眉比月之始。至于说到眉色,“眉如翠羽”见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以后诗中遂习用翠眉一词。杜诗亦用翠眉。唐人多以柳色指翠眉。如《长恨歌》此句,就是用柳比眉色,芙蓉(红荷花)比脸色,显然可知。王勃《采莲曲》:“莲花复莲花,花叶何稠叠。叶翠本羞眉,花红强如颊。”羞眉,是说莲叶的翠还不及眉翠。唐太宗《春池柳》诗,“疎黄已鸟哢,半翠几眉开。”亦指眉色。中唐诗已举白居易。晚唐可举韦庄。《女冠子》云:“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也是以桃花比面,柳叶比眉,与白居易用意同。后世诗人,亦常用此法。如文徵明诗:“湖上修眉远山色,风前薄面小桃花。”即其一例。(注)
又,诗中凡言长眉、修眉,即指细眉。六朝至晚唐,初无例外。现在六期只举吴均《楚妃曲》为代表。云:“春妆约春黛,如月复如蛾。”萧氏父子更不必说了。晚唐我只举温庭筠《南歌子》词做代表。云:“鬓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
总之,中国妇女好修(长)眉,好翠眉。这是中国人的审美观决定的。也时有阔眉,如汉谣“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梁萧统《美人晨妆》诗,有“散黛随眉广,烟支逐脸生”的句子。中唐亦有广眉。如张籍诗,似是受当时外族影响。此不具论。
(注)偶忘检元稹诗。微之多记当时妇女衣服妆梳,是文化史料,弃之可惜。此类诗均在《全唐诗》卷四百二十二中。兹举《恨妆成》诗二句为例。云:“凝翠晕蛾眉,轻红拂花脸”。亦以眉采、脸色对举。
1981年3月5日梁漱溟先生致曹慕樊先生书
(刘明华教授:《师缘情缘——记曹慕樊师》,来源自公众号“华中学术集刊”)
数字 《北征》:“园陵固有神,洒扫数不缺”。《镜铨》释为礼数。明玉几山人刻《杜工部集》(湖北先正遗书本)注,数音朔。谓每有丧乱,终必反正。按《北征》是包罗万象的中国式的史诗,苦于难读。如这两句,其实难懂。古今注释、评论家都以颂祷希冀之辞读之。杨伦谓“言收京之后,扫洒园陵,礼数可以不缺。”这样解释,软弱无力。其识反落明代人之后。封建时代的所谓“簪缨之族”,岁时祭祀祖先,礼仪尚极其隆盛(如《红楼梦》五十三回写“宁国府除夕祭宗祠”即其一例)况大唐皇室,对高祖太宗园陵,只说“礼数可以不缺”,象一个曾献过《朝享太庙赋》的大诗人在他惨淡经营的钜制中说的话吗?白居易《长恨歌》有“孤灯挑尽未成眠”之句,宋邵博评曰:“宁有兴庆宫中,夜不烧蜡油,明皇帝自挑灯者乎?书生之见可笑。”(《邵氏闻见后录》)现在我们看见的不是诗作者,而是注家的愦愦了。
《北征》结尾,以“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写收京是人心所渴望。以“园陵固有神,洒扫数不缺”写神灵所护持。结以“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真显得笔力千钧。足以振奋士气。因知园陵二语,必有所谓,绝不仅是希冀颂祷之辞。我以为可用同时作的《行次昭陵》诗中的四句诗来解释《北征》这两句。《行次昭陵》叙天宝之乱后,接云:“壮士悲陵邑,幽人泣鼎湖。玉衣晨自举,石马汗常趋!”玉衣二句,即园陵有神的内容,壮士二句即扫洒不缺的内容。《北征》明人事,故不说神,只用二语檃括。当时的传说一定是具体的,可惜没有记录流传下来,现在无从知道详情了。但从“石(一作铁)马汗常趋”注家所引《禄山事迹》看,当时必有很多奇事异闻,流传民间。这些异闻,反映了人民心向唐室的情绪,正是一种“风”,诗人采取它们入诗是正确的。据《禄山事迹》:当潼关唐军战败时,人们看见有黄族军(安禄山军用白旗)数百队与敌斗,不胜而退。后昭陵守奏是日灵宫前石人马汗流。我们由此推知,“玉衣晨自举”亦必有个传闻,不是用典。书缺有间,注家用《汉武故事》实之,是不得已的办法。因此又可以推知,壮士、幽人二句亦必各有传说,而且必都是说壮士和隐者潜出守护太宗园陵的动人事迹。日本杜诗专家吉川幸次郎教授(1904—1980)解释说,“幽人”是有冤的刑徒。唐律允许受冤屈的人可以到昭陵向太宗之灵哭诉,官不得禁(见吉川《我的杜甫研究》一文,原文是汉文,载北京《国外社会科学》1981年1期)。我觉得这里不能这样解。一者两京失陷,非刑徒诉冤之时;二者,杜用“幽人”皆指隐逸,不能离开时和人讲诗。
再从唐诗取证,也可见这一类民间传说,诗人们多所取材,仇注引李商隐《复京》诗:“天教李令心如日,可要昭陵石马来?”又,韦庄《再幸梁洋》诗:“兴庆玉龙寒自跃,昭陵石马夜空嘶”。并可证《北征》二句意有所指。绝非仅属希冀颂祷之辞。
金碗 《诸将五首》之一:“早时金碗出人间。”注家均在卢充幽婚得金碗(出《搜神记》)事上纠缠不休。王应麟意云:此用卢充金碗,却因系民间事,与帝王不合。杜甫遂以金碗对玉鱼,用金碗以代《汉武故事》及沈炯表中的“玉椀”,叫做“鑪锤之妙”。按王说殊误。杜公有《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陇右节度使三十韵》诗云:“宸极袄星动,园陵杀气平。空馀金碗出,无复繐帷轻。”知唐诸陵被掘,或实出金碗;或用汉代诸陵被掘得金碗事典,均有可能。要之送郭英乂诗可为有力的本证,绝非什么“以金碗字入玉碗语。”又仇注引《杜诗博议》,引戴叔伦《赠徐山人》诗。中间一联云:“汉陵帝子黄金碗,晋代神仙白玉棺。”可为旁证。
秦关百二 《诸将五首》之三:“洛阳宫殿化为烽,休道秦关百二重。”注家皆引《史记·高祖本纪》:六年十二月,田肯说高祖曰:“……秦形胜之国,带河山之险……执戟百万,秦得百二焉。”百二之语,解有歧义:苏林说,百二为百之二。言秦地险固,可以二万人敌诸侯兵百万人。虞喜说二为倍。言秦兵百万人,可当诸侯二百万人。按二说可以释史文。但田肯百二之言与杜诗意义不相应。田肯说的是秦地的形势。是险固的作用或效果。杜诗“秦关百二重”说的是河山险隘的本身。关说百二重,如象说“君之门以九重”一样,是指具体关隘。“百二”不详,已失其说。惟史、集尚有其文。新《辞源》百二条下,即引《周书·贺兰祥传》祥檄吐谷浑语:“险则百二犹在。”又引王维《游悟真寺》诗:“山河穷百二,世界满三千。”维诗有“山河”字,近于杜了,但不一定就是说秦关。惜《辞源》此条漏引骆宾王《帝京篇》“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全唐诗》卷七十七)是真可以注杜了。惟百二之说仍然不知道出典。
酒债 《曲江二首》之二:“酒债寻常行处有。”仇云:“典衣醉酒,官贫而兴豪;酒债多有,故至典衣。”此解含混。钱、浦、杨俱无说。什么叫酒债?无钱买酒,说赊酒。买酒的钱叫酒钱。仇似把欠酒家钱称作酒债,是不清楚。现在先引证一点材料再说。孔融集有《失题》诗:“归家酒债多,门客粲成行。高谈满四座,一日倾千觞。”《李白集校注》(瞿蜕园、朱金城著)卷十一《赠刘都使》诗全用上引孔融四句。注只引王琦注,出归家二句,殆未检《孔少府集》。然四句显非文举诗。何以太白全用他人诗?均难说。四句在太白《赠刘都使》诗中“而我谢明主,衔哀投夜郎”下。四句之下,接云,“所求竟无绪,裘马欲摧藏。”上下文皆不甚衔接,殆他诗窜入太白集也。就此四句看来,殊豪阔,不似无酒钱人语。酒债者,客来索饮,尚未共醉之意。与欠酒钱似不是一回事。如高适《赠别王十七管书记》:“堂中皆食客,门外多酒债”。岑参《送颜少府投郑陈州》:“爱客多酒债,罢官无俸钱。”知索饮者多,未暇酬酢,即名酒债。若《曲江》诗,既典春衣尽醉,不得更云欠人酒钱。“酒债寻常行处有”,是说足迹所至,即有酒徒相要共醉,尚多未酬答耳。
卧字 《少年行二首》之一:“共醉终同卧竹根。”旧稿说这一句,用钱注。以竹根为酒器。但钱未释卧字。仇兆鳌驳斥钱,说杯不可言卧。我信钱说。并引山谷句“墙底数樽犹未眠”以证成钱说。明酒尽杯卧,唐宋人确有此语。旧稿写于二十年前多故之日,尘封墨淡,无缘检视。会友人知之,怂恿出版。遂付二三旧生抄之。错误颇多。常怀不安。书出后,此条承同事林序达先生抄示张籍《赠姚合少府》诗:“诗成添旧卷,酒尽卧空瓶。”得之大喜。兹附于此,以志疏忽草率之过,并深感林先生之助益。旧稿在出版前只于一九七〇年间请友人谭优学先生教正,已志“冻雨”条下。其馀友人皆未知有此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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