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浩一 文 李寅生 译│论《杜诗详注》中的论世知人——关于浙东鄞县文化磁场的考察精读
佐藤浩一,日本东海大学国际教育中心副教授
仇兆鳌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完成了《杜诗详注》(以下简称《详注》)的抄本。当时仇兆鳌在他所呈的《进书表》中,把原来对皇帝说话的语气做了完全的修改,表现了对皇帝的恭敬之意。本文以仇兆鳌这条进呈为契机进行有针对性的研究。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仇兆鳌生长的鄞县是明末清初抗清的重镇,他的鄞县故交包括了许多拒绝仕清的反清志士。生长在这种环境下的仇兆鳌,为什么要进呈《详注》?这其中有许多的研究资料可以挖掘,为什么要执笔编写《详注》的问题便也显现了出来。下面就仇兆鳌进呈《详注》的深层含义和执笔意图及所言及的“论世知人”等问题进行考察。
仇兆鳌为什么要向康熙帝进呈《详注》呢?其《详注》首卷的《进书表》有曰:
翰林院编修臣仇兆鳌,奏为恭进《杜诗详注》事:本年孟夏之月,伏蒙皇上传谕,翰林诸臣所著诗古文章,抄录呈进,以备御览。臣伏思俚语芜词,本无文理,不足以仰渎尊严,谨录三载以来所著《杜诗详注》二十五册,须呈进者。……蒙谕献文,只惭末学。伏惟少陵诗集,实堪论世知人,可以见杜甫一生爱国忠君之志,可以见唐朝一代育才造士之功,可以见天宝、开元盛而忽衰之故,可以见乾元、大历乱而复治之机。……康熙三十二年十一月日翰林院编修臣仇兆鳌上表。(中华书局排印本)
康熙三十二年,仇兆鳌于冬天将《详注》进呈给康熙帝。谕曰:
谕大学士等。翰林官以文章为职业,今人好讲理学者,辄谓文章非关急务。宋之周程张朱,其言如是,其行亦如是。今人果能如宋儒言行相顾,朕必嘉之,即天下万世亦皆心服之矣。传谕翰林官知之。(《清实录》卷二五九)
仇兆鳌自康熙二十四年(48岁)进士及第以来,供职于翰林院,上面的谕旨下达时他正任翰林院编修之职(56岁)。谕旨要求翰林院编修们的文章要具有大众化的意识。这道谕旨表明了皇帝对好讲理学者的强烈不满,仇兆鳌也因此中止了他要想编撰其它典籍之事。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鄞县仇氏一族是奉理学为家学的书香之家。如据仇兆鳌自订的年谱来看,他父亲名遵道,是一位理学修养很深的人。就仇兆鳌自身而言,他深受程朱语类的熏陶,对理学思想也极为诚服。
由以上记载可以看出,《详注》进呈的背景是与康熙帝的谕旨有着很大的关系。从本质上来看,第一,是对乡里的抗清思想环境有无愧疚的问题。仇兆鳌虽然恭敬地向康熙帝进呈了自己的著作,但对具有反清情绪的鄞县有关人员而言,在后来是持无所谓的态度吗?如果是他又是如何保持精神上的纯洁性呢?第二,是关于执笔的契机问题。按照上面引文,《详注》在进呈之前便已经完成了,而不是在康熙帝诣旨颁布之初才开始执笔的。那么为什么要编辑《详注》呢?解释这些问题,本文是以“论世知人”(知人论世)作为突破点的。按历来旧说的观点,言及“论世知人”的问题,即使是充分的注意,其中也不免保留着一种遗憾。
位于浙东的鄞县,是明末清初抗清最为坚决的地方。生于明崇祯十一年(1638)的仇兆鳌,在明末清初的重大事件中幼小的心灵已对此类的事情有所体验。在进呈《详注》的康熙三十二年,清王朝已经建立了半个世纪,反抗之火大都已被镇压了下去。例如,康熙十八年进行的博学鸿词科考试,便是对明朝遗民实行的怀柔政策。在清顺治三年进行的进士科考试中,就已有了鄞县籍的及第者。在其后每三年举行一次的进士科考试中,每次都有数名鄞县籍的考生考中。仇兆鳌本人于康熙二十四年考中了进士,也就是说,从这时起他中止了明朝遗民的身份,开始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就这个意义而言,仇兆鳌遵从皇帝的谕旨,应该说是当然的道义上的行为。即使是作为清朝臣子的立场,与仇兆鳌缘份不浅的鄞县相关人员,他们不仕清朝的立场贯穿了一生,选择与他们生活方式不同的仇兆鳌,便有了更为值得考察的价值。
仇兆鳌特别尊敬的鄞县人员是王嗣奭、黄宗羲、万斯同三人。王嗣奭(1566—1648),前辈。《详注》中不仅提到了他的名字,而且也多次详细引用了许多前辈的注释。如引证黄鹤(引用884次)、朱鹤龄(引用751次)、黄生(引用367次)的情况便是如此。在这些前辈的注释中,仇兆鳌参考最多,并认为注释杜甫诗集最优秀的书籍当属王嗣奭的《杜臆》了。在《详注》“凡例”的“历代注杜”中,仇兆鳌评论道:“其最有发明者,莫如王嗣奭之《杜臆》。”实际上,引用《杜臆》达到了1075处,在数量上远远超过了黄鹤。王嗣奭是仇兆鳌七十年前的同乡前辈。在清兵南下时,他拒绝留发辫,成为了最后的明朝遗民。仇兆鳌多从王嗣奭之说,当然也就认为《杜臆》本身具有很大的优点。黄宗羲(1610—1695),老师。黄宗羲在浙东形成了一个著名的学派,对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其学派创办有“证人书院”,列入黄宗羲讲坛中的人物便有仇兆鳌。康熙四年,仇兆鳌与友人万斯同一同到黄宗羲居住的余姚,并受业于他。三年后,黄宗羲又带他们回到了鄞县。康熙三十二年,黄宗羲打算刊行《明儒学案》,仇兆鳌寄去了序文,在序文中他称黄宗羲为“吾师黎洲先生”,而自己署名则是“受业仇兆鳌”,由此可以看出两人确认不变的师生关系。仇兆鳌在黄宗羲门下堪称是最优秀的弟子。万斯同曾对他评价道:“黄先生之门人遍于浙东西,而四明仇沧柱先生为之冠。”万斯同的发言与众不同,他也是黄宗羲的高足。万斯同(1638—1702),朋友。万斯同与仇兆鳌同年出生,同为生长于鄞县的友人。其父万泰是与黄宗羲共同抗清的挚友,万斯同在他十七岁时便师事黄宗羲。万氏一族为彻底抗清的家族,万斯同在康熙十七岁年(1678)被召博学鸿词科,但他对此予以拒绝。其后在康熙十八年他四十二岁时,又被征召编纂《明史》,但万斯同不受清朝的奉禄,其条件一直是以布衣的立场参与编纂。仇兆鳌与万斯同一直保持着交游的关系。在康熙二十八年开始执笔编纂《详注》时,书内便已标明了“友人万斯同”的记载,并于卷二《送高三十五书记十五韵》引用了万斯同的解释诗。在康熙二十九年仇兆鳌曾拜访过万斯同,二人一起探讨了一些经术上的问题。从次年的康熙三十年起,仇兆鳌也参与了《明史》的修订工作,与《明史》编纂的中心人物万斯同有了进一步接触的机会。王、黄、万三人共同的特点是坚持自己的立场,不仕于清朝。与他们相比,仇兆鳌则仕于清朝皇帝,并恭敬地进呈了《详注》。更为重要的是,这些人都是仇兆鳌所仰慕的对象。如果不仰慕的话,仇兆鳌选择不同的生存方式便容易理解了。
仔细查看一下《详注》,从《序文》到《进书表》“论世知人”的观点是明显存在的。仇兆鳌《详注》序文有论述:
盖其为诗也,有诗之实焉,有诗之本焉。孟子之论诗曰:“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诗有关于世运,非作诗之实乎。孔子之论诗曰:“温柔敦厚,诗之教也。”又曰:“可以兴观群怨,迩事父而远事君。”诗有关于性情伦纪,非作诗之本乎。故宋人之论诗者,称杜为诗史,谓得诗可以论世知人也。
这里所说的“论世知人”如果限定解析的话,应该是“关于世运”对应于“论世”,“关于性情伦纪”对应于“知人”。这种对应,在《详注》的《进书表》中有着具体的文脉展示。
“论世知人”所谈到的尊经复古。“论世知人”的经学观点在与黄宗羲、万斯同有联系的各种要素中是最为主要的一个。除了尊崇古代的经书之外,黄宗羲等人在此之后也有一种超越的意识,这不也是保守的思想吗?为什么要这样解释,是因为产生于明末清初的“尊经复古”潮流,旨在经世致用,是以黄宗羲等人为中心的主要人物而产生的。自古以来,当中国人的价值观发生混乱时,尊经是为了复古,进而再努力演绎回到道德和文化的根源上去。福本雅一先生认为:“前后七子以偏狭的教育和读书垄断了诗文,而首先钱谦益却以博大的学识痛击了他们的无学,其次的黄宗羲依据经书以正统观念对他们进行了全面的批判。”万斯同即是如此,他无经世之念却转向了对知识分子进行批评的目标,并以此来解释孔孟学问的本质。当然,知识分子本身依据经学研究学问是属于当然之事,但仇兆鳌博引旁征,把前后七子画了一条线,放在了黄宗羲的这一边。事实上,仇兆鳌自称是“尊经复古”的演变人物,他号“尚友”便是引用了《孟子·万章篇》的典故。“尚友”在《孟子》中与“论世知人”一样,属于同一文脉的语言表现:
孟子谓万章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这里所说的“论世知人”,是指追论古代的优秀人物。吟诵他们的诗歌,研读他们的著作,不了解他的为人是不可以的。因而要追论他所生活的时代。这也是孟子“尚友”而得出的结论。也就是说,“论世知人”的真实思想是“尚友”而非其他。
以诗补史。值得注意的是,关于“论世知人”,《详注》的“序文”把它与“诗史”并列在了一起。这也可能是仇兆鳌受了黄宗羲等人的学术影响而表现出来的事情。关于称杜诗的“诗史”问题,黄宗羲在万斯同之父万泰诗集的序文中认为,杜诗不仅具有补史的精确,而且其诗也被称为“诗史”。与这个观点相对应的是,仇兆鳌在所著《详注》内也谈到了杜诗补史的精确性。黄宗羲的学问是以六经为基础的,据说他的弟子要先究经学,兼读史学。仇兆鳌认为即使在经史方面,也要有学术上的传统。
进呈的意义。其中的第一要义,便是杜诗中的“论世知人”,这与爱国忠君之志、育才造士之功、盛衰之故、乱治之机处于了相互对应的位置。这些内容已明确记载在仇兆鳌的《进书表》中了。但是,在读《详注》本编时就会发现,仇兆鳌的“论世知人”不仅限于唐代,也有三国时代的例子。说到这类的用例,仇兆鳌的“论世知人”应该是把广阔的历史进行整体对象化了,因为他对康熙帝所说的“论世知人”不只是单纯的就天宝、开元唐朝的盛衰和对玄宗、代宗之类的唐朝皇帝而言,也包括了整个王朝的盛衰和历代的皇帝。仇兆鳌的“论世知人”也带有包括自己及皇帝康熙在内。如《忆昔》注所说“此伤肃宗之失德”便是如此。其结尾的按语是:“古今之极盛之世,不能数见,……明皇当丰亨豫大时,忽盈虚消息之理,……而乱犹未已。此章于理乱亡之故,反复痛陈,盖亟望代宗拨乱反治,复见开元之盛焉。”《进书表》中所言及的“可以见天宝、开元盛而忽衰之故”,是直接对应的按语,原因一方面是为了使句式更加容易掌握,另一方面可能是要引起康熙帝的注意。
尚友。仇兆鳌对前人最推崇的注杜版本是王嗣奭的《杜臆》。王嗣奭是仇兆鳌仰慕的鄞县同乡前辈。以八十高龄来最终撰写完成《杜臆》的王嗣奭,在书的序文中叙述了书名的由来。亦即《杜臆》的“臆”即“意”,是根据孟子读诗方法中的“以意逆志”而来的。正如周裕锴先生指出的那样,“以意逆志”和“论世知人”是到了明末清初之后理论结合而产生的共同目标。即使是仇兆鳌,也同样如此。“以意逆志”、“论世知人”、“尚友”,在阅读这些相关的改动中,就会发现它们同是《孟子·万章篇》中的语句。仇兆鳌原本是在鄞县激进主义思想风潮上成长起来的,在抗清环境下长大的仇兆鳌,在《详注》中表现出了对清朝皇帝的内疚之情。这里所说的“尚友”,即“重视尊重朋友”,在《详注》中是指杜甫而非指其他。为什么仇兆鳌会把杜甫看成是“友”呢?收录有“尚友”内容的《孟子·万章篇》解释:“万章问曰:‘敢问友。’孟子曰:‘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也就是说,不注重年龄的大小和地位的高低,而只注重“德”,才可以成为“友”。按照这个观点,仇兆鳌崇尚杜甫,不也正是尚“德”吗!
进呈《详注》之后,仇兆鳌逐渐受到了重用,官位升到侍讲学士、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吏部侍郎,最后任翰林学士。这个官位是得到皇帝信赖而就任的文词经学之士,由此亦可见康熙帝是把仇兆鳌视为了忠臣。《详注》堪称是“论世知人”之作。这里的“论世知人”具有“尚友”的意义,而所谓的“尚友”,也表现了仇兆鳌本人的思想。也就是说,在撰写《详注》时,仇兆鳌也似乎在写他自身的行为。重视“论世知人”的仇兆鳌,也同样重视“尚友”。以德为友,正因为如此,康熙才把杜甫看成了自己的友人。怎样来理解杜甫呢?由于仇兆鳌以有德之人为友,他追求崇尚道德的目的,大概是为了使自己的人格更加完满。自号“尚友”,便是这方面的证明。理解杜甫阅读杜诗,是一种高尚的精神活动,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仇兆鳌并没有觉得对鄞县的思想环境产生愧疚之心,于是才有了进呈《详注》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