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两个国家如此仇恨对方？
因为一些过去发生的事和抽象的观念，一群人对另一群人发动战争，不遗余力地要消灭对方，这是人类独有的残暴。
从2020年9月27日到10月10日，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所爆发的冲突，是两个国家继1994年签署停火协议以来最严峻的一次。
冲突的焦点，是两国长期争议的领土纳戈尔诺-卡拉巴赫（Nagorno-Karabakh，以下简称纳卡地区）。
| 纳卡地区所处的地理位置。其中Mardakert、Fizuli和Jabrayil三个城市受到严重攻击。亚美尼亚西南有着一块属于阿塞拜疆的飞地纳西切万，是阿塞拜疆的自治地区。
过去的20多年中，除了2016年曾爆发过较大规模的冲突以外，纳卡地区的冲突一般都以扫射炮击为主。
而这一次，双方除了进入全面战斗，还用上了坦克、武装直升机这种重型武器。阿塞拜疆的黑客入侵了亚美尼亚的网络，并动用无人机打击亚美尼亚的部队。
| 2020年9月29日，一名亚美尼亚士兵在纳卡地区与阿塞拜疆部队战斗时发射了炮弹。
图片来源：路透社
9月27日，阿塞拜疆总统阿里耶夫（Ilham Aliyev）签署戒严法令，阿塞拜疆进入战时状态。
如果不是10月10日双方停火，这场战争也许会让两个国家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纳卡地区这个争议地带，其实面积非常小，只有4400平方公里，大概是北京的三分之一。就是这么小的一块地方，却承载着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几十年的宿怨，也挑动着大国博弈的神经。
亚美尼亚的意愿
一切争端的来源，始于苏联时期。
1920年代，苏联接管了外高加索地区。
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加入苏联后，斯大林将大部分人口为亚美尼亚人的纳卡地区分给了阿塞拜疆，种下了日后冲突的种子。
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无论在文化还是在宗教上，差异太大了。
亚美尼亚主要信仰东正教，而阿塞拜疆以什叶派穆斯林为主。
地缘上，亚美尼亚与希腊类似，处于基督教世界的前哨，面对着整个穆斯林世界。亚美尼亚的东面是阿塞拜疆，北面是格鲁吉亚和俄罗斯，西面是土耳其，南面是伊朗。除了格鲁吉亚和俄罗斯是东正教国家，其余都是穆斯林国家。
| 图片上淡蓝色、淡紫色与淡红色的区域都是基督教国家，绿色都为穆斯林国家。亚美尼亚作为小国，周围的国家机会都是穆斯林国家。
图片来源：wikipedia
两个国家的冲突，可以说是宗教与政治在漫长历史上不断累积出来的。
亚美尼亚本是最古老的基督教国家之一，《圣经》中诺亚方舟就在亚美尼亚着陆。但在历史上，亚美尼亚人，虽然信仰虔诚、善于赚钱，民族向心力很强，但却命途多舛，就像犹太人那样。
| 在亚美尼亚一侧能够看到亚拉腊山（Ararat，或译阿拉拉特山，阿勒山），这座基督教的「圣山」相传是《创世纪》中的「诺亚方舟安息之地」。今天它已在土耳其境内，这是亚美尼亚人无法忍受的，也是亚美尼亚人对土耳其及其支持的阿塞拜疆仇恨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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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世纪，奥斯曼帝国崛起，亚美尼亚被分成了东西两部分，东边后来被伊朗与俄罗斯相继兼并，而西部成了奥斯曼土耳其的边疆地区。奥斯曼帝国信奉穆斯林，亚美尼亚人属于异教徒，虽然有一定自治权，却受到极大限制。
由于亚美尼亚处于奥斯曼东北边境，与俄罗斯接壤，奥斯曼帝国很担心亚美尼亚与俄罗斯亲近，毕竟它们在信仰上更接近。
19世纪末，亚美尼亚人试图争取自己的权利，要求奥斯曼土耳其改革民族政策，这被视为挑衅，遭到残酷镇压。这使得亚美尼亚人与土耳其人的积怨更深。
| 1895年在埃尔祖鲁姆被屠杀的亚美尼亚人，土耳其至今不承认对亚美尼亚人的屠杀和迫害。
图片来源：wikipedia
一战成为了引爆点。1912年，骄傲的土耳其人吃了败仗，丢失了大量土地，他们将原因归咎于亚美尼亚人里通外国。
末路的奥斯曼帝国，开始了最后的疯狂：对亚美尼亚人进行种族灭绝。
1915年开始，奥斯曼帝国开始有计划地消灭亚美尼亚人，通过强制劳动的方式消灭了一些亚美尼亚平民、军人与知识分子。亚美尼亚人进行反抗，却只是徒劳。
奥斯曼开始重新「安置」亚美尼亚人，迫使他们迁往到南方。亚美尼亚人受到非人待遇，200万人中有100多万人死在迁移的路上。在不断转移的过程中，亚美尼亚人被消灭殆尽。
土耳其境内的亚美尼亚人，从250多万人降到不到40万人，仅仅用了八年时间。
| 在叙利亚北部的阿勒颇，亚美尼亚妇女跪在死去的孩子身边。
图片来源：wikipedia
这些，亚美尼亚人都默默承受下来，就像犹太人那样。
奥斯曼在一战之后解体，亚美尼亚人决定倒向刚刚成立的苏联，期望命运会发生转变。
然而，苏联为了拉拢凯末尔下的土耳其，出卖了亚美尼亚，将部分亚美尼亚土地判给了土耳其支持的阿塞拜疆，这就是纳卡地区。
当时亚美尼亚与格鲁吉亚、阿塞拜疆同属于外高加索苏维埃国家，领导机构是苏联的高加索局，最重要的领导人是来自格鲁吉亚的斯大林。
最初，高加索局也一度将纳卡地区判给亚美尼亚，但很快就收回决定，于1923年重新判决给阿塞拜疆，尽管当时纳卡94%的人口是亚美尼亚人。
持续一百年的血腥冲突，祸根就此埋下。
如果要找一个历史人物来对此负责任的话，毫无疑问只能是斯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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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夹缝中的生存
斯大林治下以及冷战的大部分时间，亚美尼亚人虽然不服气，但也一直没敢公开主张对纳卡地区的主权。
一直到1987年，戈尔巴乔夫的苏联改革开始之后，纳卡地区的亚美尼亚人开始表达自己的不满，最终在1988年发起了一场公投，要将纳卡地区并入亚美尼亚。
阿塞拜疆当然不能让步，于是一场残酷的战争开始了。一直持续到1994年才停火，期间经历了苏联解体的过程。
在六年的战争中，大约有三万人死亡，100多万人失去家园。
战争的结果，亚美尼亚算是如愿以偿，实际占据并控制了纳卡地区，尽管在国际上并未获得认可。
由于两国交恶，原本实际居住在纳卡地区的阿塞拜疆人，以及居住在亚美尼亚的阿塞拜疆人，只能逃亡到阿塞拜疆，总人数有80万左右。
纳卡地区的阿塞拜疆人，几乎全部逃亡。
当然，相应的，原本阿塞拜疆的亚美尼亚人，也有不少逃离阿塞拜疆。外高加索的这两个邻国，更加深恨对方。
战争的残酷，没有浇灭双方仇恨的怒火，反而在周边大国的介入下火上浇油。
对于亚美尼亚，俄罗斯无法置身事外。虽然在历史上，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都是苏联加盟国，俄罗斯并不希望它们发生战争，但为了维持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的战略平衡，并削弱土耳其的影响力，俄罗斯最终只能军事上支持亚美尼亚。
俄罗斯与亚美尼亚签订有共同防御条约，亚美尼亚是俄罗斯牵头的集体安全条约组织（CSTO）的成员。
俄罗斯在亚美尼亚有军事基地和数千名士兵。
今年9月，在冲突发生前，俄罗斯与亚美尼亚等五个国家刚刚进行过联合军事演习。
| 参加北约与参加集体安全条约组织的国家。
图片来源：Nordregio
对北约来说，理论上，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都是北约的独立合作伙伴行动计划国家（Individual Partnership Action Plan），北约不会太偏向任何一个国家。
而且，阿塞拜疆的背后，有一个坚定的支持者土耳其。
这一次冲突，土耳其甚至直接向阿塞拜疆出兵，包括几千名叙利亚雇佣军，其中还有前ISIS成员。
土耳其公开支持阿塞拜疆的行动似乎与北约相悖，势必造成北约内部对土耳其的再次不满。
很显然，土耳其这么做，不是因为什么道义，而是别有他因。
土耳其与阿塞拜疆，经常被称为「一个民族，两个国家」，它们同属于突厥语民族，所以就算在宗教上，土耳其以逊尼派为主，阿塞拜疆以什叶派为主，两个国家依然十分亲密。
另外，当然土耳其介入，还跟地缘政治、尤其能源运输有关。
从地理位置上看，亚欧之间的能源运输有三条要塞，分别是俄罗斯、伊朗和包含纳卡地区的阿塞拜疆。
然而，俄罗斯和欧洲的关系时好时坏，伊朗更是与欧洲闹掰了，能确保能源运输安全稳定的通道，只有阿塞拜疆这支。
欧盟依赖俄罗斯的天然气，这导致欧盟在政治问题上常常对俄罗斯进退维谷。为了摆脱这一限制，欧盟试图通过其他管道获取天然气。2015年，塔纳普天然气管线计划正式动工，这条天然气管道跨越整个土耳其所在的安纳托利亚半岛，其起点就在阿塞拜疆。
| 塔纳普天然气管道线路包括安纳托利亚天然气管道、外高加索（南高加索）天然气管道和亚得里亚海天然气管道三段。从高加索开始，穿过土耳其、巴尔干半岛，最后接入意大利。
图片来源：Jam News
阿塞拜疆不仅是欧盟天然气管道的输送地，对于俄罗斯的天然气管道也至关重要。
别看阿塞拜疆这个国家，只有重庆大小，其天然气储量却相当于英国和阿根廷的总和。
相比之下，亚美尼亚在天然气上没有任何价值，连塔纳普天然气管线也绕开了亚美尼亚。
在能源和经济上，欧洲很难与亚美尼亚站在一起，它们必须考虑阿塞拜疆的重要位置。这也是一直以来，绝大多数国家始终承认纳卡地区是阿塞拜疆领土的重要原因。
除了与欧洲关系好，阿塞拜疆作为什叶派穆斯林国家，和另一个国家的关系更是好得令人意外。
这个国家就是以色列。
阿塞拜疆是为数不多与以色列展开双边关系的穆斯林国家。2017年，两国已经建交25年，阿里耶夫在给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的贺信中说：
「以色列非常自豪成为最早承认独立阿塞拜疆的国家之一。在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我们各国在犹太人和阿塞拜疆人民之间真正友谊的基础上建立了牢固的关系。」
而早在2012年，以色列和阿塞拜疆签署了一项协议，根据该协议，国营以色列航太工业（Israel Aerospace Industries Ltd.）将向阿塞拜疆出售16亿美元的无人机和防空导弹防御系统。
这一次，来自以色列的这些无人机就被派遣到了战场上。
《商业内幕》（Business Insider）在最近的一篇报道中所说：
「阿塞拜疆无人驾驶飞机已经稳定拆除了保护亚美尼亚阵地的防空设施，现在正瞄准炮兵阵地，并向车队发起压制性打击。在土耳其和以色列的直接或间接帮助下，阿塞拜疆在战场上享有至关重要的空中优势。」
在争端中，阿塞拜疆可以说是占尽了优势，欧洲国家大多数睁只眼闭只眼，以色列和土耳其则或明或暗地支持。
土耳其的动作最大。不仅分享情报，还提供后勤援助和有限的空中支援来帮助阿塞拜疆，让它在冲突中持续占据上风。
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的冲突也因此而变得错综复杂，深陷泥潭。
战争的绞索
战争虽然暂停，但外高加索始终是欧亚大陆最危险的战争爆发点之一。
连周边大国都会陷入其中的战争，对于两国的平民与士兵来说，只能卷入痛苦的泥潭，陷入一系列仇恨所塑造出的地狱。
几乎历届亚美尼亚政府，都把占据、控制纳卡地区当作最重要的事务处理。
一个原因，或许是因为亚美尼亚连续多任总理，都是出生于纳卡地区。
| 亚美尼亚现任总理：尼古拉·帕辛扬（Nikola Pashinyan），上任之后，呼吁和谈。
图片来源：亚美尼亚政府网站
但实际上，不仅和平没到来，反而更残酷的战争降临。
这种仇恨感，有一起在两国曾轰动一时的谋杀案最能说明。
2004年，北约在匈牙利布达佩斯为非北约成员国开办的英语培训班，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都派出军官参加。
然后，某天半夜，阿塞拜疆的一名军官拉米尔·萨法罗夫（Ramil Safarov）趁着睡觉之机，用斧头杀死了一名亚美尼亚军官，并试图杀死另一名军官。
这件疯狂的谋杀发生之后，萨法罗夫在匈牙利被判无期徒刑。八年后，阿塞拜疆设法将他引渡回国，而且总统立即赦免了他，将他晋升为少校，给他一套公寓，还给他补发工资。
阿塞拜疆的外交部负责人则形容他是「在捍卫了国家的荣誉和人民的尊严之后，被扔进了监狱」。
可以说，这种百年以来的流血冲突，带来的仇恨记忆，非常难以化解。
亚美尼亚人有数个世纪悲惨遭遇所形成的族群记忆，阿塞拜疆则有国内强烈的民族主义。
亚美尼亚动员年轻人入伍作战，阿塞拜疆则公开纪念战争中死去的士兵。
| 2020年9月29日，在纳卡地区，一辆卡车后面的亚美尼亚人士兵。
图片来源：Business Insider
阿塞拜疆首都巴库市（Baku）的老市长Hajibala Abutalybov，从2001年到2018年，连续担任了巴库17年的市长，曾在2005年时说过一段非常狠毒的话：
「我们的目标就是完全灭绝亚美尼亚人。你们纳粹不是在30年代40年代灭绝了犹太人，对吧？你们应该能理解我们。」
（Our goal is the complete elimination of Armenians. You, Nazis, already eliminated the Jews in the 1930s and 40s, right? You should be able to understand us.）
从政治结构来说，阿塞拜疆并不是一个民主国家，根据《经济学人》发布的民主指数来看，阿塞拜疆普遍被国际社会视为独裁国家。
2009年，阿塞拜疆的总统任期限制甚至被国民议会废除。而且，总统位置几乎世袭。
目前的总统阿里耶夫（Ilham Aliyev）是前总统的儿子，他在父亲当总统的时候担任总理。
Why Armenia and Azerbaijan Are on the Brink of War: Local Tensions Meet Global Rivalries in Nagorno-Karabakh, Foreign Affairs, 2020.
The South Caucasus Unfreezes: Why Russia Is the Biggest Winner, Foreign Affairs, 2020.
Why Are Armenia and Azerbaijan Heading to War, Foreign Policy, 2020.
Armenia and Azerbaijan Are at War Again—and Not in Nagorno-Karabakh, Foreign Policy, 2020.
Russia and 2 of the US's closest allies are picking sides as an old border dispute turns into a real war, Business Insider, 2020.
Why a decades-old border dispute just sparked tank battles and airstrikes and has Russia and a NATO member picking sides, Business Insider, 2020.
Armenia-Azerbaijan conflict: Why Caucasus flare-up risks wider war, BBC news, 2020.
Armenia-Azerbaijan conflict: Azerbaijan president vows to fight on, BBC news,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