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查，乌克兰的卡廷森林

布查事件在中文互联网上，竟然成了一个「罗生门」。

一些人认可俄罗斯「屠杀系伪造」的表态。

有人提出，俄军不会这么傻，故意在街头留下这么多平民尸体，给乌克兰提供「黑材料」。

还有人提出一种设想，认为这是一个诬陷俄罗斯的局，是乌克兰以及欧美国家和媒体共同捏造出来的表演，真实的情况被夸大了。

然而，这件骇人听闻的惨案，真的是罗生门吗？

路透社、法新社、美联社等世界主流新闻媒体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

◎ 2022年4月2日，乌克兰布查，一具涂着红色指甲油的女性尸体。据当地居民说，她被俄罗斯士兵射杀。
图片来源：Reuters

◎ 2022年4月2日，被俄军杀死的乌克兰人横尸街头。
图片来源：AFP

◎ 2022年4月3日，一具穿着常服、双手被白布捆绑、头部有枪伤的男子尸体躺在布查街头。据当地居民说，他遭到俄罗斯士兵枪杀。
图片来源：Reuters

◎ 2022年4月4日，布查街头的尸体被放入尸袋，准备送往停尸房。
图片来源：Reuters

◎ 2022年4月4日，乌克兰布查，6岁的弗拉德·坦尤克（Vlad Tanyuk）在母亲艾拉·坦尤克（Ira Tanyuk）的坟墓前。她由于战争带来的饥饿和高压而死。
图片来源：AP

如果这些照片还不够有冲击力，那么，一些当事人的说法，更能说明问题。

《经济学人》4月5日的文章中，记述了布查居民斯基巴（Vanya Skyba）假死逃命的故事。

◎ 布查在乌克兰的位置。

3月初，俄乌冲突爆发后不久，一群俄罗斯士兵敲开了他们所在的避难所的门，询问他们当中，是否有人曾在顿巴斯作战，或是现役军人。斯基巴说：

「我们说没有，我们是建筑工人。但他们将我们转移到了亚布隆斯卡街144号的一个地方。他们让我们脱掉衣服，脸朝下躺着，随后搜查我们的电话、身上的记号和纹身。」

之后，为了让他们开口，俄罗斯士兵杀死了他们中的一个人。

这一招很有效，立刻有一个人承认，他曾于2015至2016年，在顿巴斯作战。他身上的伞兵纹身，可以证明这一点。

然后，他遭到了处决。

其他人则被殴打与折磨。一段时间后，斯基巴听到，有人下令全部杀死他们。

他们随之被带到建筑物的一侧，俄罗斯士兵开枪了。

斯基巴很幸运，一颗子弹命中了他，穿过了他的身体，但没有杀死他。

他躺在地上装死，等到四周不再有声音，俄军全部离开后，他才勉强翻越栅栏，逃到附近的一栋住宅当中，得以幸存。

◎ 2022年4月3日，布查附近的士兵正在被摧毁的俄罗斯坦克旁行走。
图片来源：AP

但是，那些死者就没有斯基巴这样的运气了。

据美联社报道，截止到4月4日，遭到屠杀的布查居民超过400人。

其中，有300多具尸体被埋在一个临时的集体坟墓里，仍有约30具尸体未被埋葬，还有部分尸体散落在布查的街道上。

在这些事实、鲜血淋漓的照片与当地民众的控诉面前，俄罗斯的辩解显得颇为无力。

◎ 2022年4月4日，布查的志愿者到街上收集到平民的尸体后，将尸体集中起来。
图片来源：Reuters

事实上，俄罗斯的表态，很容易令人联想起历史上的另一次屠杀：卡廷惨案。

曾经发生在卡廷森林的事情，与现在发生在布查的事件，都与两个关键词有关：

屠杀和谎言。

俄罗斯卡廷森林的惨剧，相信很多人都有所耳闻，也听说过苏联90年代初承认对卡廷事件负全部责任，并称其为「斯大林主义的严重罪行之一」。

可是，1940年的屠杀，为何到1990年才被苏联承认？

主要原因是，苏联在其间的大部分时间，一直在强行为自身声辩，或努力淡化相关影响。

1939年9月，德国对波兰发动闪电战后不久，苏联也迅速进入波兰，占领了波兰东部的部分领土，俘虏与逮捕的波兰军民约25万。

◎ 被苏联军队俘获的波兰战俘。
图片来源：Wikipedia

其中，大部分波兰士兵或被编入苏军，或被释放，或被送入劳改营。

约2万名波兰军官、政员、知识分子等精英，则被关进了苏联西部的三大战俘营。

1940年春，他们被驱入卡廷森林，全部被杀害。

◎ 1943年，在卡廷森林发现的波兰军官尸体坑。
图片来源：Wikipedia

之所以要杀掉他们，是因为这些波兰人有着强烈反苏情绪，认为苏联与德国一样，踏入波兰领土是在入侵，而非解放他们。

斯大林认为他们是「顽固不化、死不悔改的敌人」，只要除掉这些波兰精英，波兰日后就会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就能有效瓦解波兰，避免这些人战后率领波兰人为苏波边界问题进行报复。

而当苏德战争正式开始，苏联与波兰流亡政府签订《苏波互助条约》后，面对波兰要求释放被扣押的2万名波兰精英的要求，斯大林先是不理睬，而后在一再追问下，说他们可能「逃到满洲里了」或「他们可能在德占区，所有人都被释放了」。

◎ 贝利亚提交给斯大林的备忘录，提议处决波兰军官。
图片来源：Wikipedia

一来二去，事情拖到了1943年。

1943年4月，卡廷森林的尸体坑，被修建铁路的德军偶然发现。

在德国的宣传攻势下，这一惊人的消息随即传遍了全世界。

莫斯科电台立刻作出回应，表示德国的公告是「最荒诞不经的和卑鄙下流的谎言」，以「掩盖由他们自己制造的滔天罪行」。

苏联表示，红军1941年夏天就已全部撤出斯摩棱斯克地区，该地的波兰战俘和苏联公民全部落入纳粹德国之手。因此，屠杀不可能是苏联做的，肯定是德国人在嫁祸。

由于苏德各执一词，作为当事人的波兰流亡政府不得不请求中立性的国际红十字会派代表前来调查。

令当时人惊讶的是，德国没有反对，反而一同邀请红十字会来调查卡廷事件。

不过，出于国际局势的考虑，国际红十字会并未同意波兰和德国的请求。

波兰不愿就此放弃，继续向苏联提出请求，提议可以联合调查。

对于波兰的步步紧逼和「我查我自己」的要求，斯大林自然无法同意。

于是，他声称波兰正与纳粹合作，与苏联作对，违背了同盟的原则，中断了苏联与波兰政府的联系。

◎ 尸体坑中发现的波兰纸币与肩章。
图片来源：Wikipedia

但是，波兰本国红十字会还是进行了调查。

报告指出，从尸骨上留下的线索来看，卡廷惨案发生于1940年4月前后。那时，卡廷森林还是苏联的领地，所以凶手不是德国人。

德国为了自辩，也组织了调查组，前往卡廷森林进行现场调查，并撰写了一份报告，指出屠杀的时间发生在1940年春，与波兰的调查结果相同。

但由于二战反法西斯的背景，德国的报告书不具有什么效力，当时也未受到重视。

到了1944年，随着苏联收复斯摩棱斯克地区，对卡廷惨案的调查随之启动。

最终的结论不出所料，卡廷惨案是德军对曾经苏联三大战俘营的波兰战俘所实行的集体屠杀，以「纳粹」的典型方式对他们进行了枪决。

然而，苏联给出的答案并没有得到所有人，特别是波兰人的信服。

因此，卡廷惨案成为了一个「罗生门」式的悬案。哪怕在纽伦堡审判上，也没能确定卡廷惨案的凶手。

◎ 波兰圣十字省的卡廷-哈尔科夫-梅德诺伊纪念碑。
图片来源：Wikipedia

随着二战结束，冷战开始，波兰加入苏联一方，卡廷惨案也成为一个苏联内部的禁忌，一个挡在苏联和波兰之间的障碍，一个「历史空白点」。

不过，就像前中国驻波兰大使刘彦顺所言：

「历史是实实在在的客观存在。所谓的空白点，并非真正的空白，只是尚未澄清的存在。卡廷事件成为空白点主要归咎于苏联大国沙文主义，对历史事实的恶意歪曲和刻意隐瞒。」

换句话说，遮掩只能一时，事实不会被真正埋没，杀人者的罪行终究会暴露。

80年代后，戈尔巴乔夫上台，进行「新思维」改革，两国关系开始发生变化。

波兰再次希望重启调查卡廷惨案的真相，给民众一个交代，以减少不必要的猜忌，维护波兰和苏联之间的关系。

与勃列日涅夫时期三次被拒绝的情形不同，这次苏联同意了。苏联时任外长谢瓦尔德纳泽甚至说：

「时间并不是我们的盟友。如能说清楚真实情况，说清楚何人对过去负有罪责，并以此了结此事，看来是可取的。从最终的结果看，这样做所付出的代价要小于目前的敷衍塞责所造成的损失。」

调查的结果是显然的。

1990年4月13日，代表苏联官方的塔斯社正式发表声明，承认卡廷惨案是斯大林犯下的过错，应由苏联为这场屠杀负责。

就此，卡廷惨案五十周年之际，经由无数的谎言和搪塞过后，在波兰人的不懈努力之下，空白点被涂上了颜色。

◎ 波兰卡托维兹的纪念碑，纪念「卡廷、哈尔科夫、梅德诺伊和1940年前苏联的其他屠杀之地」。
图片来源：Wikipedia

即便如此，卡廷惨案终究令苏联（解体后主要是俄罗斯）和波兰在几十年中陷入隔阂。

它像一根刺一样，深深扎入波兰人心中。

哪怕俄罗斯后来积极改善两国关系，曾经的矛盾也并不那么容易化解。

因为，这不仅关乎屠杀，还关乎欺骗。

正如波兰前总统卡钦斯基（Lech Kaczyński）所说：

「两国在谎言的基础上是不可能建立稳固的相互关系的。谎言只能使人民和国家分离得更远。只能带来仇恨和怨恨。」

当然，我们一度以为，俄罗斯真的意识到了曾经的错误。

2010年4月，普京在卡廷纪念碑前单膝下跪，以纪念卡廷死难者。

◎ 2010年4月，普京在卡廷纪念馆前敬献花圈。
图片来源：Spiegel

两国原本还打算在同年5月举行卡廷事件70周年纪念活动，以推动历史翻过这一页。

虽然纪念活动最终因波兰代表团专机意外坠毁而告吹，但梅德韦杰夫依然将与卡廷事件有关的67份案卷移交给波兰，并承诺继续揭露卡廷事件的内部资料，以促进两国友好。

然而，事实告诉我们，这只是一种幻觉。

黑格尔那句「经验或历史教导人们的，是人民和政府从来没有从历史中学到任何东西，从未依据本该从历史本身中得出的教训行事」，回响在人们的耳边。

现在，我们再一次看到了历史的重复上演。

只是这一次不在波兰，而在乌克兰。

可是，在屠杀和谎言面前，在哪个地方，有什么区别？

布查的死难者，不仅代表自己，他们将与卡廷森林中那些被杀死的波兰人一样，再次成为一种象征。

他们代表着，这场战争中，被俄军杀死的无数乌克兰人的亡魂。

乌克兰人将永远铭记这一刻，永远铭记这沉痛的日子。

它会横亘在乌克兰和俄罗斯之间，成为乌克兰历史乃至人类历史的重大伤痕。

◎ 2022年4月2日，乌克兰布查的一座桥上，反坦克地雷分割了两侧。
图片来源：AP

这条伤痕，就像泽连斯基在讲话中谈到的：

「我希望每个俄罗斯士兵的母亲都能看到在布查、在伊尔平、在霍斯托梅尔被杀害的人的尸体。」

「这些死难者做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被杀害？那个在街上骑自行车的人做了什么？为什么在一个普通的和平城市的普通平民被折磨致死？」

这条伤痕，会让后续的俄乌谈判陷入更大的僵局。

更重要的是，这条伤痕意味着，曾共同抵抗纳粹、解放集中营的乌克兰与俄罗斯人之间，不再有什么连接，俄罗斯人亲手斩断了它。

布查事件将成为一个标志。

从此之后，在乌克兰人眼中，与俄罗斯之间将不再有任何情谊。

剩下的，只有刻骨铭心的仇恨。

而对俄罗斯来讲，错误已然犯下，谎言并不有助于解决问题，只能让问题变得更加复杂。

至于应该如何去做，德国前总理勃兰特（Willy Brandt）已经给出了很好的范例。

1970年，他在华沙犹太隔离区起义纪念碑前下跪，并为在纳粹德国侵略期间被杀害的死难者默哀。

◎ 维利·勃兰特的「华沙之跪」。
图片来源：DW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勃兰特，以及他代表的德国的真诚和勇气。

德国也证明了自己，再未犯下纳粹屠杀那样的过错，如今反而成为全世界最警惕极端化与种族主义的国家之一。

这意味着，唯有敢于直面历史、直面真相，对于错误保持警醒，不要一错再错，才有可能弥补过错，拥抱未来。■

参考资料

One killing among many in a Kyiv suburb. The Economist. 2022-04-05.

Photos show devastation in Bucha in wake of Russian invasion. Reuters. 2022-04-06.

Retreating Russian troops leave behindharrowing evidence of atrocities. The Economist. 2022-04-03.

事实查核：俄罗斯称布查镇发现“尸体”一事是由乌克兰伪造，事实如何呢？. BBC. 2022-04-05.

钱宝. 二战卡廷森林事件与苏波关系. 文史天地. 2016,(08).

徐隆彬. 对苏获波兰战俘问题的系统考察. 俄罗斯中亚东欧研究. 2007,(05).

吴伟. 卡廷惨案：苏联为何屠杀2万波兰精英. 文史月刊. 20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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