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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世存:至暗时刻的君子之道

余世存 新少数派 2020-11-03


按:本文是余世存先生为解玺璋先生的新书《抉择:鼎革之际的历史与人》写的序言。

1.
 
《抉择:鼎革之际的历史与人》是解玺璋先生的历史人物随笔,以元明清三代和民国人物为主,从刘秉忠、马致远、李贽、黄宗羲、吕留良到严复、林纾、徐世昌,也有远到三国时代的陈寿。十几个人物不算知识人研讨写作的焦点巨星,但也都足够重要。玺璋先生相当于为每个人做了一篇专题传记,切入点在于历史转折之际的个人选择。

本书中的人物,要么面临王朝的鼎革,要么面临华夷之辩、中西之争,他们在历史巨变之际的认知和选择多有不同。尽管今人对历史目的和历史审判抱持怀疑,但玺璋先生证实,历史人物仍受制于历史。诚然,“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但有人虽死犹生、有人虽生犹死是我们历史至今不虚的真实。

玺璋先生为一些历史人物做过辩诬,比如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不是为等待康熙等当政者访求所写,比如严复参加“筹安会六君子”有其不得已的苦衷……严复的事尤其值得一书,用我们今天的话说,严复只是因为思想接近,被杨度等人利用,还没听到杨度等人招呼,自己就被登报列名了。严复当时有过辩解,说自己“复纵百口,岂能自辩?”。这一事实说明,严复即使思想上趋于保守了,但在操作层面,他是明白是非的。洪宪闹剧失败后,严复认为,袁不能退位,这对当时的中国极其重要,也说明他是懂得现实利害的。

用哲人的话来说,世界的历史就是世界的法庭。对中国这样一个以历史为宗教、讲究慎终追远文化的国度来说,历史进程往往有着法庭审判的功能。故我们经常面临历史的反动之举,在反动派们不以为是反动,反而自得地以为跟上了历史、创造着历史的时候,中国文化、世道人心仍在施行其审判功能,审判这些跳梁小丑。严复“躺枪”固然冤枉,但他当时保守得有暮气,为了子女前途而跟官场走得近,“躺枪”也是其来有自。

这类逃不过“历史审判”的人还有很多。比如陈寿,尽管他有“良史之才”,尽管他个人跟诸葛亮有私仇并且值得同情,但他在写史时歪曲史实、回避史实却是一个为当时和后世所诟病的事,人们甚至批评他“循魏晋之私意,废史家之公法”。玺璋先生也认为,陈寿丢弃了史家的良知和责任,其写作成了著史为政治服务的先例。

由此可见,无论历史如何发展,当事人如何委屈,我们中国人对历史人物的评价是一以贯之的。跟今天拜物教、成功主义流行的看法相反,中国文化不是势利的,中国文化看待人,仍着眼于人的伦理责任。陈寿们也许以为历史是由“胜利者”或活到最后者来写的,但事实上,我们的历史自有书法。
 
2.
 
通读全书,最让我感慨的是,无论历史被后人如何悲悯或者否定,无论元明清三代以来的历史多么混乱而缺乏确定性,并让文化人难以得到安顿,我们的文化都还有不曾被埋没的价值参照,都还在赋予历史人物以生命的能量。元明清三代的历史之所以让我们感慨无尽,因为它不仅是经常面临异族入侵、异族入主的时代,而且是中华传统文化的衰败时代。这样的时代之“穷”已经不是孟子意义上的“穷”,“穷则独善其身”,而是文天祥意义上的“穷”,“时穷节乃现”。

因此,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们的文化也赋予了个人选择的最高价值—气节,也就是《易经》所说的“天地闭,贤人隐”“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就是孔子孟子们一再强调的,“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玺璋先生在本书中撰写了不少历史巨变之际的中国君子。中国君子在文化的上升期曾经跟政道合作,甚至参与政道;但在衰败期,在穷窘之时,中国君子需要表现退藏的一面。这就是黄宗羲从“明夷”中看到的,“内文明而外柔顺”“内难而能正其志”。

这个“或处或默”的君子之道,就是从汤显祖、徐文长、李贽到曹雪芹们的选择,是旁观者、边缘者编织的想象之梦和美丽之梦。当然,最为极端的,莫过于在中国的土地上、在中国的历史里活出了“遗民”。本书中的陈洪绶、傅山、黄宗羲、吕留良们,就是历史大潮中的遗民,他们有的人曾经为自己没能及时死掉而觉得羞耻、后悔,有的人因为时代污浊而想办法洗净自己,但他们活着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就是有性格的君子,对当时的社会进行着打量和审判。因此,“遗民”如同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是弱者,是文化的守望者,更是现实社会的批判者。尽管在当时,绝大多数人都合作了,都“与时俱进”了,遗民们的坚守越来越无望甚至没有了意义,但历史地看,正是这些遗民激活了中国的君子之道,百年千年以降,我们回望那些历史上的鼎革时代,依然能感受到遗民们悲怆、清瘦的面容,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撼人心魂的文化和美的力量。


这是弱者的力量。“弱者道之用”“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一代大儒刘宗周就是这样。清军南下,浙省降清,刘恸哭说,“此余正命之时也”,终于“绝食二十日而卒”。陈洪绶的朋友王毓蓍有自知之明,他认为,在改朝换代之际,像他这样的声色中人要守住气节就不能苟活。有一天,他把所有的朋友请来欢聚,酒足饭饱之后,出门“投柳桥下,先宗周一月死”。

活下来的人也多活得并不踏实,他们或处于天人交战的心结中难以自拔,或为现实的污泥浊水所沾染。如陈洪绶为了躲避清军的追捕及避免剃发的耻辱,在诸暨(今浙江绍兴市)的云门寺落发为僧。但佛门的清静并不能使他的内心平静下来,他改号悔迟、悔僧。如傅山70多岁了,还被朝廷要求到京城考试,他住在崇文门外一个荒寺(圆教寺)中,准备以死殉节。老朋友都察院左都御史魏象枢为他求情,希望朝廷免试,授予他内阁中书之职,皇上同意;大学士冯溥(益都)要求他必须向皇帝谢恩,即使病了也要谢恩。此时的傅山已绝食七天,不能动,冯“乃强使人舁以入。望见午门,泪涔涔下。益都强掖之使谢,则仆于地。蔚州(魏象枢)进曰:‘止!止!是即谢矣!’”。

只有少数如黄宗羲、吕留良那样的人仍在“折腾”,他们之所以能够“安顿”下来,是因为他们怀有幻想般的希望,驱使自己去研读、创造学术思想体系、带出弟子。我曾经说:“民族血脉的新旧交替,这惊遽的时刻总要有人来表现,有人选择了表现;这惊遽的时刻过后总要有人去承担,有人选择了承担。”殉节者表现,遗民们承担。
 
3.
 
也许,我们无法以历史的理性来苛求前贤,他们身在局中,未必明了自己在历史中的角色,他们之中的很多人甚至怀疑自己的价值。一度安顿的黄宗羲到晚年发现自己原来是脆弱的,支持他的“向后二十年交入‘大壮’”的历史假设,已经被历史证伪,他因此感叹,“十二运之言,无乃欺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遗民“死不瞑目”。他们没有看透,更没有破局。这不妨碍他们以各种方式哪怕以弱者的方式表达自己存在的尊严,无论是傅山、黄宗羲还是吕留良们都多少挑战了主流,挑战了这个历史和现实的迷局。

看透了的人同样面临着尖锐的问题—他还在这个局里,他该怎么办?比如本书中写到的马致远,就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年轻的时候,他在皇帝身边,写过“祝吾皇万万年,镇家邦万万里。八方齐贺当今帝,稳坐盘龙亢金椅”这类歌功颂德的谀辞;而到了晚年,他居然还写了“至治华夷,正堂堂大元朝世”“圣明皇帝,大元洪福与天齐”。而马致远是自以为看破了的,他的作品多有思想性和艺术性高度结合的经典,如他的《【夜航船】秋思》,“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没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虽坚半腰里折,魏耶?晋耶?……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堪称是对中国历史和中国生活的见道之作。他确实看透了,但他为什么献媚权力?玺璋先生说,“我们只能用文人的复杂性来解释这种难以理解的现象”。

身在局中的中国人一般难以看透历史,包括一些文化遗民在内,但看透的人又多如马致远一样逃避责任、游戏人生。因此,历史写作的目的也在于校正历史进程的不足,代历史进行审判。当我们知道马致远的卑污文字时,会心生距离甚至厌恶。这就是历史和人性的现身。

当然,还有一些看透的人,他们登上了历史的彼岸,但他们还要在局中等待正命之日,如严复,作为启蒙思想的先驱,他早已明白我们文化和强势文化的差异,但他不得不看着自家文化衰败、沉沦。这就是“既登彼岸舍舟楫,再入轮回做众生”。
 
4.
 
在衰败期,在文化被政治、经济革命的时代,在权钱阔者凯歌高进、拜物教盛行的时代,文化的命运最为难堪。世道人心的演进与自己无关,华夏民族的当代史与文化无关。除了殉道者、遗民们表现气节,时代和社会的边缘者还能有什么作为?

那就是回到众生中去。正如龚自珍意识到的,“东山妓即是苍生”。龚自珍们还意识到,历史的发动机不再由达官贵人担当,而是转向山民、海客,到了“日之将夕,悲风骤至”的“昏时”,将有“山中之民”起来,一啸百呤,“有大音声起,天地为之钟鼓,神人为之波涛矣”。

这种做众生的事业,能够创造出惊天而感人的历史。因此,马致远们顶多是大读者,把作家和历史的真实读出来了一些,但傅山、黄宗羲、龚自珍、严复们才是大作者,是历史的推手。他们在历史巨变的重大关口,“或出或处”地创造着历史,他们的作品也确实为后来人提供了丰沛的精神和思想资源。

即使不用百年千年的眼光,就拿我们今时今日的感觉来衡量,今天的中国人同样处在历史的转折点上,我们身在局中。我们看透了吗?我们能破局吗?相信本书中的诸多人物能够供我们参考,他们的抉择在今天仍有启示意义。





《梁启超传》作者解玺璋全新力作,余世存作序,雷颐、马勇、郭建龙赞誉推荐,十三个人物,十六篇文章,讲述王朝更迭、洞察世道之下的人心沉浮,评说世事变迁,明悟君子处世的进退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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