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动VO2量子态的新维度—H离子
一直在量子材料领域耕耘的人们,都很自豪可以同时处理固体中电子的三个自由度“电荷、自旋和轨道”。看起来,好像凝聚态物理中还没有多少领域可以如此一手遮天、包揽电子的全部天地。不仅如此,因为是晶体,天地之间还经常有连带的晶格自由度介入,实际上是“电荷、自旋、轨道和晶格”四个自由度一起,联手撼动量子材料世界。当然,这里的晶格自由度,还只是指声子,考虑的多是周期结构中的电子-声子耦合。一般情况下,量子材料很少讨论静态晶格中的大变化,如带电离子的进出。不过,这种问题,在传统材料研究中乃是家常便饭:间隙原子、空位、位错,等等,姑且称之为“离子效应”。这些严重影响传统材料力学和其它服役性能的晶格变化,主要通过带入带出的电荷引发后果和效应。一般而言,过程具有很高能标,从 10 eV 到 100 eV 范围不等,是传统结构材料日出日落下的常态。
而对量子材料而言,物理人关注更多的是 0.1 eV ~ 1.0 eV 以下的低能物理。即便是只考虑离子效应带来的局域电场扰动,带电离子出入的能量都将超越这一能标,进入到凝聚态中的“中高能标”物理。因此,基于周期结构和微扰的能带理论图像,都需要考虑这份巨大的能量。当然,Ising 也有点危言耸听,因为量子材料领域已对强关联物理有数十年的深入讨论,特别是过渡金属化合物物理。如图 1 所示的图像,在文献和网络上到处都是,即为明证。这些体系的局域电子关联,多在 1.0 eV 到 10 eV 范围。基于强关联物理去处理如上“离子效应”,可能有一些机会,至少用其方法、使其招术,不会全是虚功。从这个意义上,在量子材料领域,也许可以将“电荷、自旋、轨道和晶格”四个自由度,拓展到“电荷、自旋、轨道和离子”四个自由度^_^。这一拓展,并非 Ising 的创造,原也是有迹可循的。
图 1. 作为量子材料领域口头禅的物理自由度、物理效应和对应的能标。一般量子材料所研究的,都是图 1(B) - (b) 中的低能区域,能标在 ~ 1.0 eV 量级。
(A) https://www.slideshare.net/algerien1970/electrical-transport-and-magnetic-interactions-in-3d-and-5d-transition-metal-oxides
(B) R. W. Schoenlein et al, Appl. Sci. 2017, 7(8), 850; https://doi.org/10.3390/app7080850
好吧,该如何将“离子”自由度引入到量子材料中去呢。Ising 孤陋寡闻,曾经对此一无所知。大约六、七年前,在清华大学听过帅哥于浦教授的一场报告。浦教授展示了如何运用“液态离子门控 ionic liquid-gating”技术,调控过渡金属氧化物薄膜的组成、微结构和性能。报告自然是精彩纷呈,留给我们深刻印象。这是 Ising 听了陈仙辉老师应用这一技术到非常规超导中去的报告之后,第二次领略“液态离子门控”技术的威力。听仙辉老师的报告时,因为是第一次听,当时还云里雾里。等到这第二次听时,已经能理解一二:这里的“门控”电场可以非常高,足够引入电化学反应,显然前无古人。典型的技术示意,如图 2(A) 所示。利用这一技术,可以很容易地借助电化学反应,将带电离子“轻松地”插入 (implant) 晶格之中,超越传统量子材料能标,并开始大展拳脚。
不久以后,第三次听到的类似报告,也是浦教授讲的。他已经将“离子”自由度学科化了:量子材料的调控自由度,将从“电荷-自旋-轨道”三角形,拓展到“电荷-自旋-轨道-离子”四面体,多了一个顶角维度。他提及的这一维度还是很霸气的,因为事实上物理人已经开始将“离子”作为量子材料研究的一项重要考量。至于运用得算不算娴熟,还需要时间检验,但时常“出人意外”却是事实。Ising 如上所作的议论,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浦老师的启发。
图 2. “离子”自由度介入操控的方法举例:(A) “液态离子门控”技术原理的一个实例展示和 (B) 所谓的“氢溢出法 hydrogen spillover method”植入 H+ 离子 (质子) 原理示意图:一定温度下,H2 被包括 Pd 等在内的贵金属纳米颗粒催化分解,溢出的大量 H 原子扩散进入样品晶格间隙位置,触发化学反应过程。
(A) https://review.jove.com/cn/t/56862/electric-field-control-electronic-states-ws2-nanodevices-electrolyte
(B) V. A. Blagojevic et al, https://www.intechopen.com/chapters/40231, http://dx.doi.org/10.5772/46098
被启发之后,Ising 就赶紧去读书,方才知道量子材料人 (非泛指所有材料人^_^) 其实很早就开始了“离子”自由度的探索。只是,那时候他们较少触及“液态离子门控”这样的极端技术。当现在的“液态离子门控”可以轻易将 K+ / Na+ 等大离子注入到材料中时,他们发展的一些催化辅助、近平衡退火扩散 (如“氢溢出法 hydrogen spillover method”) 热处理技术,对植入那些很小的原子如 H 原子也很有效。H 原子进入到晶格间隙,大概率是失去一个电子成为 H+ 离子 (质子),与局域阴离子如 O 成键。而 O 因为收容电子的能力有限,必然要送一个电子出去给原先成键的其它阳离子。
总结一下,这样的过程,有两个重要后果:(1) 引起局域晶格畸变、对称性;(2) 失去电子给周围的阴离子,由阴离子再转赠给近邻局域阳离子以外层电子 (重获之前失去的部分电子),从而显著改变量子材料的电子结构和量子效应。这一技术的缺点,if any,可能在于大的离子很难由此引入晶格,但其优势在于引入的离子更易占据近平衡位置。与此对照,“液态离子门控”技术引入的离子占位,距离热力学平衡位置可能更远,虽然也可能更 powerful。
将“离子”自由度运用到量子材料中,应该有一些优势和特色。Ising 以为至少有两大类:(1) 用来解构量子材料领域多年的难题;(2) 用来改性量子材料,使其性能得到提升或制备得到简化。物理人当然可以在这两条大道上各自奔驰,到达或“柳暗花明”、或“山重水复”的终端。最吸引人的,自然是两者兼顾、一石二鸟的路数。在过渡金属氧化物材料中,这样“一石二鸟”的问题未必那么多。诸如非常规超导、拓扑超导等物理,做到“一石二鸟”颇为不易。但是,也有相对容易就能二者兼顾的体系,那就是 VO2。
VO2 乃一很能入量子材料人法眼的体系,其中一些基本问题由来已久、未能很好解决或解答。Ising 曾经写过一篇科普小文章《解开 VO2 的那个结》,讨论了 VO2 的一些基础性知识和关键问题,读者茶余饭后可调阅一二。VO2 之所以引起量子材料人关注,皆是因为广泛认为它是体现 Mott 关联物理的典型体系,有两个理由:(1) 典型的 Mott 型 MIT (metal-insulator transition) 转变,发生在 Tc ~ 68 oC (室温附近),给研究工作带来极大方便。(2) 典型的电子自由度 (电荷、自旋、轨道) 和晶格自由度耦合,导致在 Tc 处同时发生低温区的单斜晶体绝缘相 M 与高温区的四方金红石金属相 R 之间的转变。这一 R – M 相变背后,是轨道依赖的 Peierls 物理作祟,其后果是:随着温度降低,晶格中沿特定轨道方向发生 V – V 离子的双聚化交叠 (dimerization),触发 R – M 相变。如此清晰明确的 (电荷、自旋、轨道、晶格) 全套关联效应,可能真的只是在 VO2 等几个很少的体系中才能完美呈现!
很自然,既然是完美体现,那就意味着一定没有完美答案!当下存在的问题是什么呢?一般认为是:(1) MIT 转变和 M – R 相变,是碰巧一起发生还是真的相互关联?(2) 如果是相互关联,哪个是原因?哪个是结果?(3) MIT 是可资应用的效应,是 VO2 当前应用的主要落脚点。但是,MIT 与 M – R 同步,意味着实际应用时会反复触发 M – R 结构相变,造成器件应力疲劳和性能稳定性差。
回答这些问题,大概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也不是一篇半卷可以理清楚的。但厘清 MIT 的物理,乃其中核心。量子材料界,尝试了很多办法,发现将它们分开还真的不容易。早些年,通过维度控制、应变控制、成分控制等手段,多方尝试,但效果不彰、操控困难。现在看来,如果梳理那些还算不错的方法,操控“离子”算是其中之一:选择合适的制备手段,将最小的 H 原子,引入 VO2 薄膜晶格中,通过 H 的质子化 (丢失电子成为 H+ 离子),调控电子结构和晶体结构。这一思路,与传统策略有所不同。
既然此路风景可能甚好,那就试试看。来自韩国首尔大学 (Seoul National University, SNU) 和基础科学研究院 (Institute for Basic Science, IBS) 的凝聚态物理知名学者 Se Young Park 和 Tae Won Noh 两位教授,领导他们的团队,与法国巴黎高等研究院 (Institut Polytechnique de Paris)、Pohang 科技大学 (POSTECH) 和 Ulsan 国立科技研究院 (UNIST) 等同行合作,对 HxVO2 化合物开展了晶体结构和电子结构表征工作。他们通过常规氢溢出法热处理技术 (hydrogen spillover method),将不同浓度的 H 原子引入到不同取向 VO2 超薄膜中间隙位置,失去电子成为质子,实现与 O 离子成键,形成 HxVO2 化合物。
图 3. SY Park 和 TW Noh 团队的部分结果。
(A) 植入足够质子后所得的 HVO2 结构示意图和 V-3d 电子轨道示意图。体系在室温下呈现正交相 (orthorhombic) 结构,除了很小的质子占位外,结构特征基元与 VO2 高温下的四方 (tetragonal) 金红石相相似。这一结果,意味着植入质子压制低温下的单斜相,应该得到金属态,因为金红石相是金属态。
(B) 植入不同浓度的质子时能带结构的变化,特别是不同轨道能级的变化。少量的质子植入 (Hx),的确既压制了单斜相,又实现了金属态,虽然是 bad metal。但更多质子植入 (H1),导致新的 Mott 绝缘态出现,与基于简单物理类比的期望背道而驰。
Noh 和 Park 他们多年来精于强关联氧化物物理。特别是 T. W. Noh 教授,乃光谱学表征的高手。他们主要依赖椭圆偏振光谱仪 (spectroscopic ellipsometry) 测量薄膜的光电导,配合偏振依赖的 X-ray Absorption (Near Edge X-ray Absorption Fine Structure, NEXAFS) 测量样品精细电子结构,辅助第一性计算和动力学平均场 (DMFT) 计算刻划能带结构,部分结果展示于图 3 中。Ising 的读书笔记如下:
(1) H 原子进入晶格间隙位置,失去电子与 O 成键:一方面改变晶体结构,将单斜相的 VO2 部分氢化,压制了低温下的单斜相。另一方面,H 丢失电子给 O 离子,从而使得近邻的 V-3d 轨道收回部分电子,完成 3d1 - 3d2 转变,显著改变电子结构。
(2) 少量 H 植入,(x < 0.4),HxVO2 从绝缘态转变为金属相 (非常规金属,乃很 bad 的金属态,显示强电子关联依然肆虐)。接近 x = 1 时,体系重新转变为绝缘相,符合 Mott 绝缘体特征。
(3) 不同 H 含量的 HxVO2 样品,其晶体结构中Peierls 畸变引发的 V – V dimer 依然存在,甚至不弱。这是阻碍晶体结构转变为高对称相的阻力,也是导致绝缘态的助力。但 H 质子含量低时,体系呈现出金属态,显示 Mott 物理的作用起主导 (如图 3(B) 所示)、Peierls 畸变的作用乃次要。
(4) 若干金红石相化合物 CrO2、MoO2、WO2 等,其过渡金属离子外层轨道均呈现 d2 填充,都呈现关联金属态。H 含量增加到 x = 1 的 HVO2,应该也呈现金属态才对。但,体系却是顽固的 Mott 绝缘态。
(5) 计算与实验分析认定:H 注入增强的电子关联 (3d2),既提升了 Peierls 轨道各向异性强度,又增强了 Mott 电子关联强度。这种合作与竞争,是将接近金红石的 3d2 - VO2 相无可挽回地变成绝缘相的物理机制。
看起来,Se Young Park 和 Tae Won Noh 教授团队,巧妙地利用了量子材料自由度四面体的这个“离子”顶角,揭示了 VO2 的 MIT 更多是 Mott 物理驱动,包括轨道物理参与,虽然 Peierls 畸变也强化了轨道杂化的方向选择性。
需要指出,Park 和 Noh 教授他们擅长于各类光谱测量和解谱,能够从变温、变场和时空依赖的光电导数据中提取出电子结构细节,从而打开问题背后的枷锁。这一工作之个中论证,并非完美,如这里 HVO2 呈现的是正交相而非四方相,如 H 占据晶格毕竟带来了额外复杂性。不过,他们似乎用尽了洪荒之力,为理解 VO2 体系 MIT 物理做出了有创意的贡献。
雷打不动的结尾:Ising 是外行,如若理解错了,敬请谅解。各位有兴趣,还是请前往御览原文。原文链接信息如下:
Orbital-selective Mott and Peierls transition in HxVO2
Soyeun Kim, Steffen Backes, Hyojin Yoon, Woojin Kim, Changhee Sohn, Junwoo Son, Silke Biermann, Tae Won Noh & Se Young Park
npj Quantum Materials volume 7, Article number: 95 (2022)
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s41535-022-00505-y
东坡引·旅途
未知天邈远。轻歌洗麾汗
风霜寄去平生半
却嫌回复慢,却嫌回复慢
那时路漫漫,读来纷乱
可灿烂?谁留恋
画完六十年轮懒
凭栏听唱晚,凭栏听唱晚
备注:
(1) 编者 Ising,任职南京大学物理学院,兼职《npj Quantum Materials》编辑。
(2) 小文标题“驱动VO2量子态的新维度—H离子”乃感性言辞,不是物理上严谨的说法。这里只是渲染在 VO2中如何植入尺寸很小的 H 离子(质子),以实现结构性能的超越式操控,虽然质子介入材料本身已经是一个经典课题。
(3) 文底图片乃拍摄于北京西直门地铁站,从 4 号地铁线转 13 号地铁线中途 (20210706)。小词 (20210930) 原本为欣赏爱尔兰新世纪音乐代表人物恩雅 (Enya) 的名曲《Long Long Journey》(漫漫旅途) 而写。此处用来记录在面对那些长久以来研而不决的疑难问题时,量子材料人孤山独岭的艰辛旅程!
(4) 封面图片显示关联电子物理的经典图像,其中找不到“离子”的位置。取自 A. Georges et al, Annu. Rev. Condens. Matt. Phys. 4, 137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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